玫瑰枯萎,爱意不朽

季雪亭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悬停三秒,屏幕里“朱丽叶玫瑰”五个字像根细针扎进指腹。
“备注写的什么?”她敲了敲桌面,亚克力板下的永生花标本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是三年前她亲手做的蓝玫瑰,花语是“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助理小周探过头:“‘定制19支朱丽叶玫瑰,附卡片——这次换我学你养花’。落款许卓,地址是……”
声音突然卡住,因为看见老板娘指腹碾过屏幕上的“许卓”二字,像在碾磨一块结了痂的旧伤。
“退单。”季雪亭把平板推回去,指尖划过工作台,摸到那支总别在围裙上的银制修枝剪。
刀刃上还沾着今早修剪卡布奇诺玫瑰的碎屑,绒毛般的橙黄粘在锯齿间,像那年许卓白大褂上蹭到的月季花粉。
“可是姐,这人连续三个月每周订不同品种的玫瑰,上周还是您最爱的朱丽叶……”小周挠了挠头,“而且这次附了张汇款单,金额是您报价的三倍。”
修枝剪“咔嗒”落在不锈钢台面上。
季雪亭望着玻璃门外的春雨,雨滴在“永不凋零”的招牌上蜿蜒成河。
三年前她在店门口贴过“不接回头客”的告示,用金色漆笔在胡桃木牌上画了朵凋谢的玫瑰。
而许卓,是她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回头客。
“地址发来。”她扯下围裙,黑色风衣扫过门边的永生花展柜,“下午三点,让他在老地方等。”
玻璃门推开时带起风铃响,季雪亭踩着细高跟走进废弃实验室。
铁锈味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和记忆里的消毒水味重叠又割裂。
许卓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前,白大褂下摆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和当年一样骨节分明的手腕。
“你居然还留着这里的钥匙。”她的声音比预想中冷,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像倒计时的秒针。
许卓转身,手里捧着个透明培养皿,土黄色花种躺在琼脂培养基上,边缘泛着极淡的粉。
“去年路过发现要拆了,”他笑时眼角有细纹,却和三年前在显微镜前偷瞄她时一样温柔,“就把你最爱的朱丽叶初代种抢救回来了。”
季雪亭的呼吸滞了一瞬。
初代种。
那是她大二时偷偷塞给许卓的,用零花钱买的进口花种,被他笑说“花期只有五天,不如养多肉”。
此刻培养皿里的种子像颗沉睡的心脏,让她想起深夜实验室里,他衬衫第二颗纽扣下若隐若现的心跳。
“所以你现在改行当花农了?”她别过脸,目光落在墙角积灰的实验台上,那里摆着个玻璃罐,里面泡着半朵枯萎的朱丽叶,花瓣边缘焦黑,像被火烧过。
那是她二十岁生日时,他送的第一束花,也是最后一束。
许卓把培养皿放在长桌上,忽然凑近。
雪松香水混着淡淡的药味涌进鼻腔,季雪亭本能地后退,后腰抵在冰凉的铁架上。
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手腕:“雪亭,当年——”
“当年你说玫瑰花期短,爱也会过期。”季雪亭仰头望着他发红的眼尾,故意勾起唇角,“现在是想证明,你培育的永生花能开一辈子?”
她从风衣口袋里抽出个丝绒盒,里面躺着支银色的永生玫瑰,“很抱歉,本店只做真花的标本,不做假花的生意。”
许卓的手指在半空顿住,喉结滚动。
他突然转身拉开窗帘,大片暖光涌进实验室。
玻璃房外是片花田, Hundred朵朱丽叶玫瑰正在春雨里盛放,花瓣是近乎透明的杏粉色,边缘泛着鎏金般的光泽,像被揉碎的夕阳。
“这是改良后的朱丽叶,”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花期七天,每天清晨六点会准时展开新一层花瓣,到第七天傍晚……”
他忽然转身,眼里有细碎的光,“就像你当年说的,要让玫瑰像燃烧一样活着,哪怕短暂。”
季雪亭的修枝剪从掌心滑落。
她记得大二那年蹲在实验室门口哭,因为许卓撕了她熬夜整理的朱丽叶培育笔记。
他说“与其研究短命的花,不如跟我学永生技术”,而此刻花田里的玫瑰开得如此张扬,分明是她画在草稿本上的理想形态。
“过来。”许卓伸出手,袖口滑落半寸,露出内侧的医用胶带。
季雪亭鬼使神差地握住,指尖触到他手腕上凸起的静脉,像摸到了当年没敢问出口的秘密。
他带着她走进花田,雨丝打在花瓣上碎成珍珠,她忽然闻到他领口淡淡的碘伏味。
和三年前在医院走廊闻到的一样。
“雪亭,”他在花田中央停下,拇指擦过她睫毛上的雨珠,“其实我——”
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的话。
季雪亭后颈贴着他的白大褂,摸到口袋里硬邦邦的纸片。
她伸手抽出,对折的诊断书在风中展开,“渐冻症早期”几个字洇着水痕,日期停在2022年12月24日。
平安夜,她永远记得那个他说“分手吧”的夜晚。
许卓的身体骤然僵硬。
季雪亭抬头,看见他眼里的光碎成齑粉。
她想说话,喉咙却像被那朵烧焦的朱丽叶堵住。
手机还在震动,是小周发来的消息:“姐,刚才查了订单地址,是市立医院住院部7楼……”
“原来你说的‘学我养花’,”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是用剩下的时间,把我喜欢的玫瑰种给我看?”
许卓张了张嘴,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
季雪亭转身就跑,高跟鞋陷进泥地里。
她听见他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像三年前在图书馆顶楼,她第一次吻他时,他闷在她发间的低唤。
跑到实验室门口时,她终于掏出手机。
通话记录里“许卓”的号码跳动着未接来电,而她的手指悬在“拨打”键上,迟迟按不下去。
玻璃房内,许卓正弯腰捡拾她掉落的永生玫瑰,白大褂下的脊背比记忆里单薄许多,像朵即将凋谢的朱丽叶。
第七滴雨水从檐角坠落时,季雪亭听见花田里传来细微的“啪嗒”声。
是某朵玫瑰展开了第一层花瓣。
……
季雪亭的高跟鞋陷进泥地的瞬间,记忆突然被拽回三年前的平安夜。
实验室的白炽灯在天花板上投下冷光,许卓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诊断书边角,她刚要伸手触碰,就看见他把一摞牛皮纸袋摔在桌上。
是她攒了半年的朱丽叶培育数据,每张纸都被撕成两半,边缘参差不齐像他说出口的话:“季雪亭,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我幼稚?”她的修枝剪还别在围裙上,那是他送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你说要一起研究延长花期,现在却让我去选永生花课题?”
许卓抓起她画满玫瑰的草稿本,撕纸声像撕裂胸腔:“玫瑰花期短就是短,就像人会变心,课题有什么意义?”
他的指尖划过她熬夜画的朱丽叶生长曲线图,“不如现实点,跟我学低温冻干技术,至少能赚钱。”
季雪亭忽然发现他的右手在抖。
平安夜的风从窗缝灌进来,吹得他衬衫下的肩胛骨凸起如蝶骨,像随时会乘风飞走。“许卓,你是不是……”
“够了!”他突然把她推到实验台上,玻璃器皿碰撞出刺耳的响。
季雪亭仰头望着他泛红的眼角,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恐惧。
不是对实验失败的恐惧,是对某种更可怕东西的畏怯。
“我腻了,”他别过脸,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纸,“分手吧,你以后别来实验室了。”
救护车的鸣笛在现实中炸开。
季雪亭踉跄着扒住实验室门框,诊断书上的日期像根细针,把三年前的平安夜和此刻缝成一体。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在深夜发“早安”,为什么她寄的永生花总被退回来。
原来从说分手的那天起,他就踏上了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小姐,您是许先生的家属吗?”护士站的呼叫打断回忆。
季雪亭低头看着手里的诊断书,住院部7楼的消毒水味比记忆更浓,“703病房,他刚做完检查。”
推开门时,许卓正靠在床头盯着手机。
屏幕蓝光映出他腕骨上的留置针,和当年实验室里给玫瑰注射营养液的针头一模一样。
“雪亭?”他慌忙关掉相册,季雪亭却瞥见屏幕上是张枯萎的朱丽叶照片,花瓣边缘焦黑,正是她二十岁生日那朵。
“你早就知道自己得病了,对不对?”她关上门,修枝剪不知何时又握在手里,“所以故意撕我的数据,说玫瑰会过期,逼我离开。”
许卓的喉结动了动,床头小桌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是她去年寄的永生玫瑰——标签上写着“给我的短命鬼”,是她赌气写的备注。
“我爸在ICU,”他盯着天花板,像在数上面的裂痕,“家族说如果我不接手医药公司,就断了治疗费用。”
他忽然笑了,“你看,连上帝都在帮我当坏人,渐冻症配上遗传病,多完美的借口。”
季雪亭的修枝剪“当啷”落地。她想起那年寒假,许卓突然缺席所有约会,再见面时他瘦得脱形,却说“去外地实习了”。
原来在她熬夜画玫瑰图谱时,他在做肌电图;在她为分手哭到脱水时,他在签父亲的手术同意书。
“那你现在回来干什么?”她逼近病床,看见他枕头下露出一角笔记本,封皮是她大学时送的,印着朱丽叶玫瑰图案,“是觉得剩下的时间,够把我骗回来再甩一次?”
许卓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比想象中要稳。他翻开笔记本,里面贴满剪报:“江城花艺师季雪亭研发‘二十四小时变色永生花’”
“‘永不凋零’工作室拒绝千万收购”,每一页边角都画着小玫瑰,像他当年在她草稿本上偷偷画的笑脸。
“我在北京治了两年,”他的拇指擦过她手腕内侧的薄皮肤,那里有当年被玫瑰刺扎的小疤,“医生说奇迹般稳定了,所以我偷了实验室的初代种,想着……”
他声音轻下来,“想着至少让你看看,你最爱的朱丽叶,能开七天。”
季雪亭的眼泪突然掉在笔记本上。
她看见某页夹着张车票,目的地是法国的“梅昂玫瑰园”,发车时间是三天后。
正是她曾说“等你毕业就一起去”的地方。
“所以你订花、租实验室、骗我说学养花,”她咬住嘴唇,“都是为了在病情恶化前,把我喜欢的一切,都变成你还爱我的样子?”
许卓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的眼泪。
忽然,他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像有电流窜过神经。
季雪亭慌忙按住他发抖的手,发现他后背全是冷汗,白衬衫贴在骨节上,像贴在枯萎的花茎上。
“雪亭,”他借着她的力坐起来,呼吸有些急促,“其实那天在图书馆顶楼,你第一次亲我时,我……”
监测仪突然发出蜂鸣。
护士冲进来时,季雪亭正帮他调整枕头,看见他藏在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亮着。
是条未发送的消息,草稿箱里写着:“其实那年你在实验室偷亲我的时候,我装睡的睫毛在抖。”
“许先生需要休息。”护士开始赶人。
季雪亭退到门口,看见许卓闭着眼睛,睫毛却在不停颤动,像当年在显微镜前观察玫瑰花粉时的专注。
她忽然想起实验室花田里的玫瑰,此刻应该到了第七天傍晚,该是花瓣全部展开、最绚烂也最接近凋零的时刻。
回到花田时,暮色给每朵朱丽叶镀上金边。
季雪亭踩着泥泞走进玻璃房,发现所有玫瑰都朝着西边的太阳,花瓣舒展成最完美的弧度,像在进行某种庄重的告别。
她摸到许卓的培育笔记,最后一页写着:“第七天的朱丽叶会分泌特殊香气,是为了吸引传粉者,哪怕知道即将枯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小周发来的消息:“姐,那个订单的汇款单,其实是许先生把专利转让费转给你了……”
季雪亭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纸。
是三年前被他撕碎的朱丽叶培育数据,如今用胶带细细粘好,边缘画满小太阳,像在给每朵玫瑰充电。
“原来你早就知道,”她对着空荡荡的花田说话,声音被晚风吹散,“我嘴上说要永生花,心里却永远记得你说‘玫瑰就该热烈地开’。”
指尖划过凋谢的花瓣,她忽然笑了,那是三年来第一次真正的笑,“所以你把自己变成了我的朱丽叶,用最后的七天,让我知道,原来爱从来没过期。”
暮色渐浓时,季雪亭在花田中央蹲下。
她想起大二那年,许卓教她分辨玫瑰雌雄蕊,他的手指划过她手背:“雪亭,你知道吗?有些花凋谢时,会把所有香气和颜色都留给种子,这样哪怕自己烂在土里,爱也能生根。”
现在,她终于明白,他撕碎的不是数据,是自己的未来;
他培育的不是玫瑰,是留给她的、永不凋零的春天。
第七朵玫瑰的花瓣开始卷曲,季雪亭摘下它,放进随身携带的丝绒盒。
这次,她要做世界上最特别的永生花,不冻干、不染色,就让它以凋谢的姿态封存,像许卓藏在草稿箱里的告白,像他们停在最炽烈时刻的爱情。
手机再次震动,是条未知号码的短信:“车票在风衣口袋,明天早上九点。”
季雪亭摸向许卓落在实验室的白大褂,果然摸到硬卡纸的边角。
她望着远处医院的灯光,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话:“玫瑰花期短,但每朵开过的花,都会在泥土里留下香气。”
第七天清晨六点,季雪亭站在实验室门口。
玻璃房内,所有朱丽叶玫瑰同时凋谢,花瓣如粉色的雪落在泥地里。
她推开门,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要一起去看真正的玫瑰园吗?”她没有转身,指尖抚过车票上的烫金字,“这次,换我带着你的花种上路。”
身后的呼吸顿了顿,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季雪亭知道,他此刻一定在笑,像当年在图书馆顶楼,她红着脸跑开时,他藏在书后的那个温柔的笑。
风穿过花田,卷起最后一片朱丽叶花瓣。
它落在季雪亭的发间,像句未说出口的“我爱你”,在晨光里,轻轻颤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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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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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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