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客·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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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渡总是热闹的。

逃难的,行脚的,认亲的,捞偏财的。

人们穿着灰扑扑的衣服,饮两碗一个铁钱的茶水,擦擦嘴便各奔东西。鲜有人停在这里,看那些零星的烟火和漫天的白幡。

“老叔,给俺整三碗。”

一双粗粝的手分开了挤在茶水铺子前的几人,被推开的人本想发怒,但回头看到推搡的人后,又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愤怒咽回了肚子里。

插上前的男人身高恐有七尺,半身兵甲散散地吊在身上,满脸的胡茬和如蓬草般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出来的部分也满是狼烟烧过的灰痕。

但让众人噤声的还是他身后那柄兵刃。

刃长两尺,柄有五尺五寸,吞口的鏖纹被削掉了一角,令那铜虎像独眼,又像生了角。

见卖茶水的老汉有些呆愣,这大汉将手往衣襟里反复掏了两下,才捞出一个缺了口的铜钱。

他将这枚铜钱在身上唯一干净的内襟上擦拭了一下。

“老叔,先来三碗,解解渴。”

“欸,欸,这就来。”卖茶老汉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回头去端茶碗。

见老汉去端茶水了,这大汉才转过身来,冲着身后被挤开的几人抱拳:“众位乡亲,对不住,实在是我甄山不吃不喝跑了两天,等着这三碗水救命,给大家赔罪了。”

说罢,他挠了挠头,将身后与那柄吓人长刀捆在一起的行囊取下,在里面翻找了片刻,终于是掏出一把镶有银片的短刀,随即他徒手一抠,生生将那几片镶嵌在铁柄里的银片抠了出来。

“劳驾诸位,有酒食,便再卖与我些,有多少要多少,这银片子就当赔礼钱和买食钱了。”

有眼尖的,见着他摆弄了几下,那行囊上渐渐洇出一片暗红,便默不作声地混入了人堆里。也有胆大的,见这汉子虽然粗豪,倒也是个讲理之人,便大着胆子拿出身上的干粮粗馍,打算换来那点碎银片子。

见着干粮粗馍,那汉子干咽了一下,眼珠子里似有火星,但还是耐着性子将银片子递给主人家手里,随即就着刚上的茶水,只一口就吞下半个硬馍,随即仰天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

“有骑兵!骑兵来了!”

大路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号,在逐渐平和下来的人群里再度惊起一阵波澜。

对于手无寸铁的人来说,这些纵马而来的究竟是兵还是贼根本不重要,跑得比他们快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卖茶的老汉也在急急收摊,他舍不得他那些个陶碗铜壶——要是落在这里,今日能活,明日又去哪里找营生呢?

他只能瞪着昏花的老眼,尽力地收拾自己吃饭的家当。但飞扬的尘土已经近在咫尺,当先的骑兵已经跃马扬刀,向着他的方向冲来。

“捉拿要犯,挡路者杀!”那骑兵浑然不将眼前茶桌上吃饭的大汉和那个水铺前收拾的老汉放在眼里。

老汉只看见骑兵手头刀光一起,眼前一花,就感觉自己脸上已经触到了全力奔驰的战马那炽热的鼻息。

那鼻息正顺着他的脸往下流淌。

他伸手拭去,才感觉触手湿热,定睛望去,才看到一片殷红。

他抬头,只见方才还背在大汉背上的七尺长刀不知何时已经横在地上,刀前是滚倒在地的马尸,刀后是冲劲不止,飞出数丈的马头。

见老汉抬头看来,大汉咧嘴一笑:“老叔,你且安心收拾便是。”

他将刀横在自己膝上,将剩下的两碗水和三个馍放在桌面。

“我饭没吃完,水没喝饱,他们过不来。”

老汉尚未回话,便听得更多马蹄声传来,一队整装的骑兵冲近茶铺,将大汉坐着的桌子团团围住。

“甄山,还不束手就擒!”

大汉甄山将撕下的半片馍塞进嘴里,仰头灌下第二碗水,囫囵咀嚼两下咽下,这才不紧不慢地笑着说:“我杀那两个狗官的时候,他们不也带了一队人马,我不也跑到这里了?”

他探出手,却没有伸向自己的刀柄,而是伸向了第三个馍。“要不是我的马第一日便血流干了,你们咋可能碾得上我。”

“要犯甄山,戮杀官员,当场格杀!”那骑兵里领头的不再言语,手一挥,便差手下围了上来。

“老叔勿动。”

甄山迎了上去,七尺长刀被他单手提起横在腰间,旋身欺近马阵,刀光一亮,当先的两匹马就被斩断前腿,身上的骑兵也落下马来。

“放弩。”领头人冷声施令。

“伙计还在……”副手有些迟疑,那领头人横眼看去,声音里满是杀气:“他们拦不住甄山,等他近身来,是先用你的脑袋顶,还是先用我的脑袋顶?放弩!”

副手不再犹豫,抬手下令,身后早已装好机括的十只劲弩激射而出。

“直娘贼!”甄山骂了一声,矮身躲进马腹下,挥刀格开两只扎来的长枪,随即立刀身前,挡飞了几只当胸而来的弩箭。“老叔,躲起来,狗官兵放箭了!”

分神的片刻,一只弩箭贯穿了他失去甲胄的左肩。

“继续。”领头人声音冷硬如铁。箭雨连绵,朝着跨步腾挪的甄山追去。

被吓呆的老汉被甄山的怒吼惊醒,急忙抱着茶碗钻进了桌子底下,只听得外面人声马嘶一片,临死前的惨嚎却渐渐远离开自己的茶铺。

等到声音渐渐远去,他听了片刻,不再有新的声音出现,才战战兢兢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七八匹被中段破开的马尸和十数个身首异处的骑兵横在那里。

四散而逃的人群渐渐聚拢回来,有人大着胆子上去摸那些骑兵的尸身,期盼着能从上面摸几个铜钱,也有人拿了刀器割马腿马腹上的肉,权作路上的干粮给养。

“老叔。”

人群被粗豪的声音再度惊得四散。

老汉循声望去,却是方才那个大汉甄山,他见卖茶老汉没走,咧嘴一笑,从身后鼓囊出三个球形的行囊里摸出两粒碎银。

“打坏了你的桌椅,特来赔罪。”

或许是动作略大,也或许是方才的鏖战让行囊有些松散,那已经染成黑红色的破布突然散开,咕噜噜滚下三个人头,无光的眼中倒映着白马渡上空仍旧飘散的纸钱,其中一颗,正是刚才还颐指气使的骑兵头领。

老汉却没接过银子,只愣愣地看着地上其中一颗已经有些发烂的人头。

“这是……鲁平县陆县丞?”他颤声问道。

“嘿,老叔,你还能认出来啊。”大汉哈哈大笑,左右找了两下,将翻倒在地上的馍拾了起来,随意在还算干净的袖子上擦去灰土,径自吃了起来。

“这畜生!霸占我的女儿,烧成灰我也认得!”卖茶老汉的声音里透出刻骨的恨意。

“那就成了!来老叔,这个,你且收下。”甄山大笑两声,自怀中摸出一张状纸。上面是一行行娟秀小字,写着那腐烂的陆县丞的罪行。

“你那未能结亲的女婿上京告御状,路上遭人袭杀,我救下他以后顺便就把这狗官给宰了。”

“我家二姐说,此事因你而起,怕官家找你麻烦,故写了诉状,有这狗官手印,只要将这物事交给你,告状也好,脱身也罢,老叔你都尽可安心。”

他将最后一个馍馍拿起,却不曾吃下,只是塞进了怀里。

“也不知这狗官的党羽从哪里得来我的行踪,一路追了我三天三夜,好在终究是在白马渡跟您遇上了。”

甄山用诉状包住几粒银子,递进卖茶老汉手心:“银子是女婿给的,您大可不必流亡,狗官死了,您那女婿让您回去养老。”

卖茶老汉的嘴角嗫嚅着,眼角的皱纹一阵颤抖,双膝一弯,就要向甄山跪下。

那甄山却像是料到了他的动作,一把托住,哈哈大笑:“使不得,老叔,跑腿钱我可是收下了。”

他将最后一碗茶水一饮而尽,咂了咂嘴:“若是酒,可就更妙了。”

将茶碗放好,他将行囊收紧,提起那把七尺长刀,冲老汉一抱拳:“信已传到,甄某负罪之身,就不留了,老叔,早日回乡,太平日子要来了!”

说罢,他回身向方才那片满是血污的战场走去,人群见他走过来,再度分开一条道。

只是甄山没有立刻离开,他想了片刻,以刀柄沾血,刷刷在地上写下几个大字,随即才径自往来时的方向行去。

人群好奇地围住了他方才写字的地方。

字有些歪斜,却是扑面而来的肆意张狂。

“杀人者,燕云客,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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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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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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