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春分那日,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老茶馆的桃花却开了。穿灰布衫的掌柜支起竹梯,往褪色的灯笼里添新烛。二十年前的酒幌子仍在梁上悬着,油渍浸透的"杏花村"三个字,倒像是被岁月腌渍的印章。
总在清明前后遇见那位卖伞人。他背上的湘妃竹伞骨泛着琥珀光,油纸面绘着淡墨山水。去年暴雨突至,他蹲在渡口将最后一把伞送给赶考的学子,自己缩在芭蕉叶下哼《雨霖铃》。今春再见时,他的伞面新添了折枝桃李,说是跟城西画棺材的老王偷师的技法,"生死都要开花"。
城东酒坊的董娘子最懂酿春。她将初绽的桃花封进陶瓮,却把整条柳巷的晨雾都收进酒曲。三年前私奔的学徒突然捎来塞外的马奶酒,她拍开泥封时笑得眼泪直坠:"这小子总算没忘,春风是要配着沙砾咽的。"酒坛边的烛台积满烛泪,倒像凝固的银河。
最难忘怀山寺的守灯僧。他每晚要添遍九十九盏长明灯,僧衣下摆总沾着松脂香。有次雪夜迷路,随他爬过湿滑的石阶,看见满殿灯火在琉璃罩里摇曳,恍若万千金莲浮在墨池。他指着最暗处一盏灯:"这盏是为山下的铁匠点的,他打了三十年马蹄铁,说要照清来世的路。"
渡船头的面摊藏着人间至味。跛脚老张的阳春面汤底,是半夜摇橹捞的江心水。他总在案头供着亡妻的木梳,青瓷碗沿的豁口正对着北斗七星。某晚暴雨如注,他多给我卧了个荷包蛋:"吃吧,江湖夜雨里,总得有个暖胃的念想。"
去年深秋在巴山驿站,遇见赶马帮的独眼老人。他的马铃铛里塞着干茉莉,说这样铃声会染香三百里山路。围炉烤火时,他掏出锡壶请我喝蛇酒,壶身刻着模糊的字迹——"1983年春,与虎子共饮于苍山"。火星溅上他空荡的右袖管,瞬间化作细小的流星。
腊月在漠河等极光,遇见上海来的摄影师。他的三脚架缠着褪色的平安符,镜头却始终对准雪原里的孤灯。那盏生锈的煤油灯属于守林人的女儿,她每天走十二里雪路为父亲送饭。"你看灯焰像不像揉碎的星光?"他呵着白气说,"我拍了七年灯,其实是在找暗夜里的桃花源。"
今晨路过老茶馆,发现灯笼全换成了电烛。掌柜正踩着竹梯摘旧灯笼,鬓角的白发粘着桃瓣。"该让它们入土为安啦。"他轻轻拂去蛛网,露出灯笼角落模糊的墨迹——某年醉客题的诗句竟已长成纸纹。斜雨忽至,满架空灯笼在风里摇晃,恍若千百个褪色的月亮同时升起。
暮色里登上鼓楼,望见全城的灯火渐次苏醒。面摊的汽灯、酒坊的灯笼、山寺的长明灯,还有不知谁家窗台的烛火,都在雨雾中洇成朦胧的光斑。忽然懂得,原来每盏灯都是未熄灭的春天——当九十九盏佛灯照亮轮回,当马铃铛摇醒深山的桃花,当孤灯在雪原上煨着童话,所有在长夜里掌灯的人,早已把光明种进了时间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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