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钥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静得出奇的深夜,身侧是依旧如雷的鼾声,隔壁家的老黄狗也懒得再叫唤,埋头缩进了柴堆。几里外不知谁家不谙人情的公猫在屋顶上发情,隐隐发出婴孩般刺挠的啼哭,透过耳膜间或划拉着神经。

陈氏祠堂隔壁那间窄小老旧的木宅门内,传出“哐当”一声闷响。

哎唷,这倒霉凳子!啥时候横在房中的?撞到小腿胫骨的他疼得直蹲下捂住,差点就要破口而出。

陈家三老爷子又失眠了。

他失眠时,总憋不住要起夜,要摸黑去到屋后那间有段距离的茅房不发出声响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用他老婆子魏秀莲的话说,他是没长眼睛的,一天天魂也不知飘哪旮沓去,做点啥不是弄出点动静,就是整点幺蛾子。

这不,他再三小心,还是碰倒了小木発。

双耳下意识地竖了起来,探向挂着苎麻蚊帐的床边,只听得床头一阵窸窣,神经瞬间有如上了弓的弦,崩得死紧。原地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连大气也不敢出,宛如一尊刚塑好的造型奇特的雕塑。

即便如此,他的脑袋还是开始疼了。

果然,那如洪钟般的嗓音随即便劈头盖脸地倒了过来,都几更天了!你咋又还没睡?嫌命太长还是怎么着,早点赶去投胎?

得,还是没躲过。他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口中却未做应答。

“呲啦”,浓密如墨的空气被火柴光切开了一道口子,在黑暗中迅速膨胀,又很快瘪了下去,即将愈合之际,又被续上的煤油灯卯足了力气彻底割裂出一块昏黄狭长的空间。

那半截墙似的身子已经坐了起来,手中还拿着燃尽卷曲的火柴棒,觑着眼寻他的位置,烛光摇曳,看不真切,没寻着他的身影。于是又喊了一声,老头子?还是没见回答,一条腿跨下了床边,又撞到哪儿了?说话。别给我装蒜吓唬人。

他在暗中听着,心情就像那灯芯,忽颤忽颤的,最终还是应了声。我睡不着。

总算逮着他了,她前倾的肥胖身躯这才退了回去,没好气地说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少管那档子破事!你偏要瞎操心。这回儿可倒好,觉都不用睡了,你不怕惹得一身骚干脆住他家去得了。

老婆子,积点口德吧。乡亲邻里的,还是我教过的学生,怎忍视而不见?何况这不是一件小事。

哟,你倒是还把他当学生,他眼里可有过你这个老师?平日里你掺和别人家的闲事,蹚了多少浑水我就不说你了,但唯独他家就不行,一想到我就来气。要不是他……

哎呀,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一码归一码。他是他,他儿子是他儿子,那可还是个孩子啊!你难道就连这点基本的同情心都没有?老爷子本想再多说几句,听那头已经叭叭个没完,顿时丧失了沟通的欲望,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何苦多费唇舌,人永远没法跟一块茅坑里的石头讲道理,这么多年,他早该明白了。

他咬了咬牙站了起来,瘸着腿,颤悠悠地朝屋后走去,不再理会屋里的声音。身后追过来的一句,还是钻进了耳朵,……你别再管了!我说的,听见没?

如果这件事都可以视而不见,今后只怕再也睡不安稳了。他琢磨着。

01

次日一早,天刚微微亮。

陈三老爷子就出了陈宅大院的门,朝着村西一户人家走去。那家人的娃儿秋平失踪三天了。是他那天从邻村主持完一场喜宴回来,经过村间巷弄时亲耳听到的。

三天前,他像今天一样负着双手走在那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被一阵唢呐锣鼓声吸引了过去,在那家院子里看到了十分怪诞的一幕。

院子里围满了人,围在其中的是一群道士和一群和尚,领头道士正拿着桃木剑作法,和尚们则整齐划一敲着木鱼念经,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作为早年间这个村唯一的教书先生,他儿时上过私塾,少年时进过学堂,青年时曾去过外地念书,也是睁眼看过世界的人。对这等封建迷信行为虽说不上排斥,心底却自然不信的,眼下见到这僧道合鸣的荒诞情景,不免心生疑窦。

一打听才知道,这大阵仗原是这家豪宅主人为了找回失踪的小孩而举行的招魂仪式。不知他们从哪儿听来,说不回家的孩子是被鬼迷了心窍,邪祟作怪勾了魂,只要驱邪诵经作法,唤回魂魄,人就自然回来了。

这不是瞎胡闹麽。搞清了个中缘由,他觉得有必要见一见这家主人。寻人之事非同小可,心思该用在正途上才是,这样下去怕是要误事。

经门口看热闹的人介绍这座新建宅院主人叫陈忠实时,他眉头微皱,想起一个人来,村里是有这样一号人,初中未毕业就辍学去了外地谋生,多年没有回来过。莫非是他?

那人是他早年的一个学生,也叫这个名字。不会这么巧吧?想着,还是让人礼貌地代为通报了一声。

不多会儿,自那小洋房中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看到那张脸的一刹那,他便认出来了。尽管眼前这张脸已经肿胀得像只发腮的胖头鱼,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和那天在台柱下盯着他的神情分明如出一辙,同样的悲哀、可怜。

当年那个黄毛小子,正是面前这个中年人,是他亲手将他这位老师送上那个台子的。

错不了……错不了……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对方似乎还没觉出来找他的是谁,仰着粗壮短小的脖子朝人群里大喊了一声,谁找我?

回过神来时,来人已凑到了他跟前,只见一条大金链子在眼前晃荡,晃得他头晕。看来如今是发达了,只是那张扬的个性却一点都没变。

他摇了摇头,也罢,没有误入歧途就好。何况本也不是来翻旧账的。背直挺起来应了声,是我,忠实。有没有安静点的地方,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那中年男子定了定神,良久才反应过来这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瘦得像根竹竿的老头是陈三老爷子,那惯性向下的眼珠子慌得提溜往上一转,伸出双手就要去握,一脸堆笑道,这是……陈老师,原来是陈老师啊!您老光临寒舍,不胜惶恐!不知老师今日登门所谓何来?那毕恭毕敬的神情,倒真像是一位他以前班上的三好学生。

看着伸过来的双手,他犹豫了一秒,还是握了过去,并一只手在那肥胖的手背上拍了拍郑重地说道。寒暄的话就不必说了,正事要紧。叫忠实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好的好的,陈老师,您这边请。

离开众人的视线后,陈忠实悄将收回来的手在后背擦了擦,把他带到一处雅间,里面的真皮沙发坐着位年轻妇人,听到男人吩咐有贵客到,烧壶上好的宁红茶来,便赶紧擦拭了眼角,移步开了。

待他坐下后,陈忠实便沉下脸不安地问道,您说的正事是指?他看了他一眼,那心虚的样子估计以为他是为那件事来的。

他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不为别的,听说你家娃儿丢了,进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陈忠实一听立马松了口气,又堆出了标志性的笑容来。哦……原来如此!为小儿的事来的。哎,您不知道,都怪我那婆娘,粗心大意,脑子秀逗了。前天听说乡里来了马戏团,非要当晚就带秋平去看看,结果去的时候好好的两人,回来却只有她一个。说着往正在茶吧备茶的妇人埋怨地盯了一眼。

这么说是看戏的时候走丢的?

我问过她了,她说她也弄不清楚什么时候丢的,稀里糊涂不见了,邪了门了。

你们报过案没有?

隔天就去报了,现在还没有音信……家里人也派出去找了,连屁也没找到。嗐,没一个中用的。

所以,你就把道士和尚拉到家里来搞了这么个仪式?

老师你不知道,我听人家说很灵,之前有人用这个方式试过,隔壁村一寡妇家失踪了三年的丈夫有一天突然就回来了,你说神不神奇?看他那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样子,倒真好像他自家儿子也立马就会回来一样。

老爷子听完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陈忠实说的这件事,他当然知道。那是人家夫妻吵架,丈夫赌气离家出走,流浪了几年不堪其苦回来的,和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儿,何况那是成年人。便沉声道,这事不是儿戏,耽误不得。我劝你还是尽早让他们撤了,非但无用,影响也不好。

陈忠实露出了迟疑之色,叹了口气,可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可……

老爷子道,我倒有个法子,你不妨先找几家报刊刊登一则寻人启事,四处张贴,让乡亲邻里们多帮忙留意留意,人多力量大,趁娃儿失踪的时间还不是太长,兴许能找回来。你想过没有,万一碰到人贩子了怎么办?晚了,后果不堪设想。

哎哟喂,我怎么没想到,对对对,您说的对。我这就去办,这就去办……听老爷子一说,陈中实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重重地拍了一下后脑勺,慌得就要出门,也顾不上还坐在厅中陈三老爷子,径直走了。

老爷子也不介意,心想这趟好歹没白来,便起身要走,那妇人见状赶紧端着斟好的茶走了过来,老人家,别急着走,茶还没喝呢。

哦,不必如此客气,茶就免了吧。

茶一定要喝的,我家那位吩咐过的,没想到他自己倒先走了,太失礼了,多有不周,还望老人家见谅。这妇人谈吐大方,听她如此说,他也不好推辞。便接过了茶又坐了下来。

这么说来,你是忠实媳妇?看妇人年纪,不免疑惑问了句。

是的,老人家。

哦……你是谁家的娃儿?叫什么名字?倒好像没见过。

我叫李惠珍,外地嫁过来的,您不认识难怪的。妇人答道。

哦,孩子走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话刚一问出,瞥见妇人眼角通红,他不禁动容,定是碰到她的痛处了,哪个孩子不是母亲的心头肉?

都怪我……妇人终究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转而问道,还没请教老人家大名呢?

我?我不过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老头子罢了,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多谢款待,我这就走了。

回到家的时候,他才想起把出门前老婆子叮嘱配锁的事抛到脑后了。哎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02

距贴出告示已过去三天,自那天他回来后再没有听到那家传出进一步的消息。

这事如果放别人那里,大多也只会当个闲余饭后的聊资,最多嘴上口头跟着惋惜几句也就没有了,没人真正关心别人家的事。但被陈夕进老爷子撞见后,就搁进心窝去了,这几日成天想着那娃娃走丢的事,忧心忡忡的。像害了病,饭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他向来都是如此,对乡邻们的事,看得比自家还重,不遗余力。乡人们感念他的德行,敬称他一声三老爷子,他也乐得受用,只是为此没少挨老婆子秀莲的骂。他且受着,实在烦心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取出祠堂另一侧小房间的铜钥匙,躲到里面去,拴上门闩,把自己关在里头,有时一整天也不出来。

昨晚后半夜如厕完后,他没有回房,是独自在那里待了半宿。可惜仍旧无法入睡,心静不下来。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便背过在做早饭的老婆子,径直走到了村街上来。

这会儿,他正形色匆匆穿过村中那条不知走多少遍的青石板路。

那尚未苏醒的清晨街道,还是一片清冷惺忪,平滑如镜的青石板路面也倒映不出一点晨曦光亮,只盘踞着两侧尚未开张的商铺的屋檐阴恻恻的影子,犬牙交错成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型鳄鱼,追在他的脚后,似要将他那双穿着布鞋踩得劈啪作响的腿一口吞没。

扫街的老陈头向他打招呼时,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不多会儿,他来到了小洋楼门前,看到大门紧锁,才发现来得确实早了些,怕是人家都还没起床,这么早登门打扰,未免冒昧。想到这,他刚伸出要敲门的手又停了下来。

他在门前来回踱步耐心等待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是那位妇人,陈忠实媳妇儿惠珍。

他当即表明了身份和来意,对方一眼就认出来人是前几天来过家里的那位老人,听到对方又是为自家娃的事而来,那红肿的双眼惊讶之余似有些感动,当下就要请他进门稍坐,他往里看了一眼,貌似除了她并没其他人在家,婉拒了。

只在门口把娃娃目前的情况过问了一遍,惠珍一一如实相告,说派出所那边回传的信息说,孩子很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跑了,怕是不好找,要他们做好长期的心理准备,孩子他爸因这事又和她吵了一架,昨晚出了门到今天还没回来。家里没了主心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着说着抽抽搭搭地不停抹眼泪。

他最见不得别人这副样子,心下一软,不知如何安慰。没想到事情真朝着他担忧的方向发展了,牵扯到拐卖儿童的性质就严重了,虽说不是没有寻回的希望,但可能性极低。以往每当在新闻和报纸上看到这样的消息,他都免不了要为此叹息一声。他清楚地知道,这背后意味着一个个家庭的分崩离析。然这样恶劣的事却屡禁不止,他对此深恶痛绝。这一次,这样的事,就出现在自己村子,自己面前。他怎忍心不管,可是又该怎么管呢?

沉默了半晌。只见惠珍突然半跪下去,央求道,三老爷子,我问过忠实,他说您是他以前的老师,看在您学生的份上,您可要千万帮帮我们啊,秋平这孩子如果回不来,我也不活了。

听了这话,老爷子像咽下了一块石头,学生,是啊,可真真是个好学生!不是冤家不聚头。他看了跪在地上泪眼婆娑的妇人一眼,随后斩钉截铁回了句,好。我答应你。不是因为他曾是我学生,只因你叫我一声三老爷子,秋平娃儿的事,我也替你管定了。尽我所能。中实媳妇儿,你先起来,别哭,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陈三老爷的声望是公认的,他为乡人们做的事,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妇人虽是外地嫁过来的,对他的事迹知之甚少,以前也从未听丈夫提及过,却也知道村里有这样一号人物,桃李满天下,博学多识,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十里八乡颇负盛名。无论是乡镇间的各种重大场合、各大盛事、红白喜事,还是谁家遇到什么棘手的困难,村民间的纠纷和矛盾,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请他上门当座上宾拿主意,好像只要他到场,才算得上排面,他断的是非,才能令众人信服。

知晓了这位老人的身份后,惠珍就有上门拜访的打算,如今他亲自来到家门前,就像救命稻草摆在面前,她哪肯轻易放手。

得到了这位一诺千金的老爷子允诺,她颓靡的脸色顿时恢复了几成血色,感激涕零又要下跪致谢,几经劝阻才罢。

回去的路上,老爷子多番思量,几经斟酌,才觉刚刚应承下的寻人之事非同小可,比预想的难得许多,如同大海捞针,毫无头绪。当时只是一心放不下这遭罪的孩子,就算那忠实媳妇没有拜托帮忙,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便答应了下来,根本没考虑过后果。抛却其他的先不说,光是家里那关就难过了。想到这里,他那灌了铅似的双腿沉重得慢了下来。

待回到家门口时,已至晌午。

一只脚刚跨过大院门槛,身上便陡然升起一股凉意,他似乎能感受到屋里头有双冒着寒光的眼睛正在等着自己,躲闪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屋里的桌上已摆放好了饭菜,用碗扣着,尚未揭开。老婆子魏秀莲照常端坐在方桌右侧,难得竟一句话也没有说,空气沉默得一拧就能拧出水来。他在门口立了一会儿,见没动静,默不作声地走到桌边,低着头拿起碗准备盛饭。

怎么,人家没留你在他家吃饭?背后阴阳怪气传来这么一句,他拿饭勺的手在空中滞了滞,随即用力地挖了一勺,坐回桌旁,也不看她,闷头吃了起来。

人可是大户人家,不会这么小气吧?他夹起一块粉蒸肉,放进了嘴里。

我问你话呢,光顾着吃,耳朵聋啦?

吃个饭能不能消停点?聒聒噪噪的,像个什么样子。

样子,我要什么样子,人家还不要脸呢!这么多年过去,他可登过我们家门一次?你别好心最后被当了驴肝肺,不长记性。

在我眼里,他们现在只不过是丢了孩子的父母,和村里其他人没区别,孩子是无辜的。

那也轮不到你去管,他们有的是钱,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吗?什么办法没有。

有些事情,不是钱就能解决的。寻娃这事,我已经答应他媳妇儿了。

你给我回去推掉,这事儿帮不了。

不可能。

那你这饭就别吃了,上他家吃去。

不吃就不吃。说着,他立马放下了碗,起身就要走。

诶,你又上哪儿去?

你甭管。他走向了对面的偏房,从衣兜内衬掏出那串长长的铜钥匙,插进锁芯,上下左右一阵搅合,“嗒吧”一声,铜条锁扣松脱,他将之小心翼翼取下放进衣兜。

推开门,走了进去,随手掩上。

03

这间一览无遗的屋子,除了几口沉重大木箱子,一桌一椅,并无他物。东边墙上有个被水泥填上的类似拱门的大窟窿,以前那有条长长的走廊,可以通向左侧各厢房。

原本偌大的宅院,如今只剩下伴在祠堂的这两间。

他坐到桌前,拿起笔来。想起白天忠实媳妇说村口张贴的寻人告示,这么多天过去,无一人联系,想必是哪里出了差错,打算另写一则通告,明天顺便送到乡广播站去。再起一份口信,召集村里人一起商讨商讨,听听大伙儿的主意。有必要,还要拟一封书信到县公安局去,那现任局长,也是他带过的学生。

事从紧急,最起码得先探听出娃儿具体什么时间在哪里失踪的,再做计较。

写完后他长呼了一口气,抬头间,又看到了书桌正对面墙壁上挂着的那副字画: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每每看到,都会令他内心激荡不已,且随年事渐高,愈是如此。

这副“横渠四句”的字画,出自父亲陈老太爷之手,本是父亲年轻时准备送给族内一位陈姓故友的,可惜没来得及送出,那位故友为了求学举家搬迁至异地,生逢乱世,再不复见。于是便把它装裱出来,挂在家中以此勉励他们尚还年幼的仨兄弟。

那时他还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父亲要送的人是谁。待他长大了些,读了些诗书,也常能作一些文章时,他记得他的父亲颇为欣慰,有一次专门把他喊到了屋内,正对着这句话,和他讲解这句话的意思,还同他谈起了那位博学多才的故友,言语间满是藏不住的自豪,原来那位故友就是他们陈氏家族一门出过三杰的陈寅恪。

从父亲那次看他时那炽烈的眼神来看,仿佛再次看到了家族的希望。那种希冀是溢于言表的,他希望他也能成为国出力的栋梁之才,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印象中的父亲总是那么深沉严格,板着个脸,少言寡语,那次父子间亲密的谈话,是以前从未有过,后面也未再有的,给幼小的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连同那朴素的价值观在他懵懂的心灵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人活一世,总该去做点有价值有意义的事。哪怕微小如尘埃,微弱似萤火,也该尽自己微薄之力发光发热,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至白走这一遭,九泉之下也不枉父亲教诲。

猛然间不觉心下凛然,手下这只笔,也承载过所见所闻的人间悲喜和沧桑,倘若这次能帮得寻回那娃儿,也算得上功德一件了。挺直脊背,埋头伏案下去,在一本叫《微语集》的册子上写了起来。

下过一场秋雨,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

上个礼拜,老婆子还只需穿一件单衣,今早被秋风一吹,凉意习习,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回屋添了一件老旧的花大衣,继续织着布。

约摸正午时分,陈宅旧院紧闭的大门外,来了一位衣着单薄,身材瘦弱的中年女子,她先是站在门前扯着嗓子用力地朝里唤了几声,请问,陈老先生在家吗?发出的嗓音还是脆得连门都穿不透,没得到任何回应便被挡了回来。她俯耳在朱漆剥落的大门上,听到了一阵“咔吱咔吱”声,嘴角不觉勾了起来,有人在,那是织布机的声响。于是抬起干细的双手搭在大门笨重生锈的铜制门环上,使劲地敲了敲。

“哐当哐当”着,盖过了机器,里头正在吃力转着梭子的魏老婆子这才停下手中活计,朝大门偏过了头来,大声道,谁?谁在门外?门外的敲门声更频繁了。

女人连忙道,陈师母,是我啊,素娟。老婆子一听,原来是村东老梁家媳妇,旋即迈开步子,拉开了门。笑道,是素娟妹子呀,快进来坐,门没锁呢,你直接推门进来就好了,每次都这么见外。

应该的师母。陈老先生今儿个在家吗?叫素娟的女人朝门里看了看,也没顾得上寒暄,有些焦急问道。

老婆子看素娟脸色较往日似有些不同,平素来总是带着半分歉意半分笑意,让人心酸不已。

前几年她男人老梁被车压瘸了腿,车主逃逸了,倒在地上没人管,还是她家老头子亲自送去医院,医药费都是老头子垫付的。当时他俩还因此吵了一架,说他钱又往外掏时眼都不眨,倒没见得给家里捯饬,那老梁是村里少有的外姓,家里穷得叮当响,他这一出车祸,家里劳动力都没了,这钱是别指望还上了。老头还说她,不要在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果然,没过多久,老梁媳妇素娟就攥着一叠零钱登门来了。为了还钱和家人生计,硬是靠自己独自一人整了个煎饼果子摊位。往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来还一点,从未间断,去年年底已经还清了。

老婆子对素娟难得地印象不错,看她一脸的心事,当下关切问道,妹子这么着急找老爷子,可是碰着什么麻烦事了?不介意的话,和老嫂子说说也可以的。

素娟把视线从屋里收回重新投在了老婆子脸上,歉意又爬上了蜡黄的脸颊,怪我太唐突了,师母。是这样的,我今天为这事来的,这上面的小孩,那天晚上我看见过。她从并不合身的宽大衣服兜里拿出折叠起来的纸张,展了开来,指着上面图案说道。

老婆子拿过纸张,凑到眼前瞧了瞧,才看清是一张寻人启事,纸上的人像正是陈忠实家丢失的那娃儿。面露不悦,立马又递还给了素娟,妹子,你找错人了,这娃儿和我们没关系。

素娟有些诧异道,可是,我家那位说这是陈老先生正在找的小孩……

妹子你不知道,他只是替人家写了份告示,他不管这事。何况,他人也不在家。妹子有什么话,还是和那家人说去吧。说着横在门口,已没了把人请进门的意思。

这时,屋里传出来一阵咳嗽声,咳……我在,咳……谁说,我不在家?接着陈三老爷子出来了。是素娟吧?有话,进,进来说吧,咳……

素娟看了一眼不悦的老婆子,师母,那我进去了。绕了过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从她口中,老爷子得知了那晚秋平娃儿走失的经过。

原来那晚的夜市上,素娟碰巧在那摆摊,她旁边是一家卖棉花糖的商贩,和她煎饼摊子的冷清不同,这家摊位生意很好,来买的人很多,基本都是带小孩来的,只能坐在一旁歆羡地等着。

视线里突然闯进来一袭红色,那是一位身着红色长裙,妆容靓丽精致的女人,身后拖着一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小男孩正吵着闹着要吃棉花糖,拉着女人裙边就赖着不走了,女人指了指男孩的嘴巴说,不能吃糖,你看看,你的牙齿都成什么样了,全蛀牙了。不嘛不嘛,我就要。不行。等会儿妈妈给你买玩具好不好?我不要玩具,我要吃棉花糖!说着,男孩就大哭起来。红衣女人见状,一时无措,只好强行把他抱起来,抱在手上的小孩却仍未老实,手脚还在不停挣扎着,女人的力气根本拗不过,被小孩挣脱了下来,顺势躺在了地上。

这等娇生惯养的小孩,她在摊位旁也算见怪不怪了,还是吃的苦太少了,心底说道。

刚要别过头,不打算再看下去。只见红衣女人和男孩拉扯半天,见拉不动,于是站了起来,转了个身,假装吓唬他要离开。女人的脸从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中露出来了,她看到她的正脸了,这不是那个开着豪车把他家男人腿压瘸了的陈忠实的媳妇吗?这一家人的容貌,她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不愿和她有眼神接触,赶紧撇过脸,等红衣女人走出一段距离后,小男孩才飞快爬起来,又跺又跳极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怪不得如此没有家教,有其父必有其子。等那两人走远后,她摇了摇头,在心底说了这么一句。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那小孩又出现了。跟着一个戴着帽子的男子来的,那帽沿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下巴很尖,留了一小撮胡子。

她又不免好奇地打量起来,见那男子说,你想吃哪个?叔叔给你买。小孩高兴极了,这个,这个,那个,我全都要。好,你等着,老板,这几种都拿一个。手里拿满棉花糖的小男孩说,谢谢叔叔,我要找妈妈去了。妈妈还在买衣服,叔叔带你看戏去好不好?什么戏呀?马戏团。可好玩了,有会骑自行车的猴子、钻火圈的狮子、跳舞的狗熊……

听到这里,她不禁纳闷道,乡里啥时候来了马戏团?

在这样文化闭塞的乡村里,对她们来说,马戏团可是一个难得的猎奇盛会,属于特大新闻。

她印象中每次马戏团班子来之前,这样的消息早就会在众人间传遍,没几个人不知道,怎么这次竟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哎,管它呢,哪有闲情去关注这档子事儿,家里还有那么多张口等着吃饭呢。她叹口气的功夫,再抬起头时,戴帽子的男人和小孩已经消失在眼前了。

她说当时也没多想,只当那男的真是那小孩长辈,收摊回家后她和丈夫说起马戏团的事时,丈夫问她哪里来的马戏团?才觉得那男的是有点不对劲,但一想到是那家人的事,也就没有多嘴。

没成想过了几天,她去村头小溪洗衣服看到电线杆上张贴的寻人告示时,心下一惊,果然,那小孩出事了!强烈的自责让她顾不得手中未洗的衣物,顺手放在路边,朝陈忠实家小跑了去。

刚走到他家门口,准备告知目击情况时,对方阿姨看到她的一句话,就让她把话又憋回了肚子里。

哎哟,这不是梁嫂嘛!又来找陈总啊?他呀,忙着呢,不在家。又是这句话,当年几番上门讨医药费的时候,对方也是这么搪塞的。心下一横,索性就回头去了。

直到听到陈三老爷子广播里也在关心这件事,她和丈夫商量后,决定前来告知。

有目击证人见过嫌疑犯,这事就好办多了。陈三老爷子听完后,胸腔顿感舒畅,咳嗽也不咳了。外套也没来得及穿,当即就要出门。他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陈忠实一家,另向派出所提供线索去。

傍晚时分,他挂着满脸喜庆回到了家。连面对老婆子的臭脸,也是笑脸相迎。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婆子再有气也撒不出来。

是夜,夕进老爷子早早地睡下了,呼吸愈渐均匀。这回,魏老婆子倒睡不着了,眼瞅着他就快要进入梦乡,侧过身推了推边上的他,压低了声音道,老头子,老头子,今儿个什么事这么高兴?那熊孩子找着了?

嗯……呃……还没有。老爷子有些含糊地回答着,半睡半醒过来。他们一向有夜话的习惯,只有这样的时候,这样的状态下,才能心平气和地进行。

那你这么高兴做甚?

有希望了,派出所说,那人贩子疑是涉嫌多起团伙作案的惯犯,之前就引起了多地警方的注意,这次有望和外省协调行动,联合执法,有可能取得较大突破性进展。

难怪,这下你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接下来你就别插手了啊,交给警察吧。这段时间瞧把你给折腾的。

我没事,老婆子。村里的娃儿就是我的娃儿,孩子能找回来,我这颗心才真正放得下。

哎,你呀你……我说你什么好。

睡吧,睡吧。说着,老爷子的呼噜声就起来了。

“呼”的一声,煤油灯灭了,被放出的浓稠夜色霎时灌满了整间屋子,泻向门外。

04

翌日清晨,太阳初上。

喝完半碗小米粥,陈三老爷子又要出门去了。今天,他要到镇上的锁匠家去一趟。房门的锁已经坏了好些天了,老婆子再三念叨,是该修一修了。

煦暖的日光披在身上格外怡人,街心沾染了天色的青石板路看起来就像透亮水晶铺成的金光大道,他的心情颇佳,记得还是孩童时,这条街就是这般样子,不仅能衬出人影,还能照见沿街鳞次栉比的商铺延伸出来的屋檐,甚至把头顶上方那一线天,也引到了身下变成蓝不见底的小溪流。他喜欢在上面游走,如是往常,他总要慢慢地穿行其间,像一艘随时可以靠岸的小船,左停停右停停。

不过这次他没有过多逗留,可不能再耽误修锁的事了。

他刚走出村街没多久,大门还没来得及关,后脚家门口就来了一对男女,女人身材苗条,纤细的胳膊挽在男人手上,就像一条缠绕在柱子上的细蛇,看样子是一对夫妻,男人那萝卜似的圆润手里还拧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咚咚咚地敲了几声门,没等应答,男人已用力推开了大门走到了祠堂前。大声喊着,陈老师在吗?我们来看望您老人家来了!

在后屋洗碗的魏老婆子听到动静走了出来,手上没来得及擦干的水滴答着。

胖男人一脸堆笑道,啊,这位是陈师母吧?

是我,你是?阳光透过天井拍在老婆子脸上,逆着光只看见一胖一瘦两道人影,辨不清样貌,面对突如其来的到访有些诧异,只好先礼貌回应道,随即用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个帘子。对方也不上报姓名,只寒暄道,师母好啊,突然造访,多有冒昧,失礼失礼,见谅见谅。

老婆子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这才看清来人面貌,竟是陈忠实夫妇。脸上刚才的一点礼貌性微笑瞬间全无。板着脸喝道,你来此作甚?这里不欢迎你。

陈忠实把包裹提至跟前晃了晃,又一脸赔笑道,师母别介,学生这次是专程来探望您二老的。不知陈老师在家吗?

呵,谁是你师母?莫折煞老娘。也没有所谓的陈老师,陈大老板,还是请回吧!老婆子语气坚决,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了大门,再次下了逐客令。

陈忠实愣在原地,一脸难堪。惠珍尚不清楚其中缘由,只当是这位陈师母脾气火爆心情不好,便赶紧拿过礼品,亲自递到老婆子手边,打圆场道,好,好。师母消消气,我们这就走。无论如何,这是点心意,您收下,给二老补补身子。

听了惠珍的话,老婆子气才稍消了一些,没有一口回绝,手却还是没有接过去,如果对方是来为当年之事致歉的,恩怨尚有转圜之地。陈忠实趁势又插了句嘴道,陈师母就收下吧!这里面可都是一些名贵的人参,还请代为陈老师道声谢,这次得亏了他老人家帮忙,我家娃儿秋平才有了下落,往后的事劳您老多费心了!

原来是为这事来的,不由怒火中烧。哪里肯接,双手挡住,直接喊道,拿走,我不要你们的东西。惠珍见状,也吓了一跳,把礼品往桌上一搁,拉了拉陈忠实的衣袖,往外边走边说,礼物我们给您放桌上了,您千万收下,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魏老婆子转头把礼品拿了起来,准备塞回去,那二人已慌地溜出了大院门,等她挪着笨重地步伐跟上去时,早走远了。随即把东西全往门外一丢,朝着远处喊道,把你们的东西拿回去,谁稀罕!

那胖男人回头嘀咕了声,叫你一声师母,还真给你脸了,我呸!穷酸老婆子一个。

待陈三老爷子回至家中,已是日落时分,他看到门口散落一地的礼品时,料想家里出了事,跨步跑了进去,老婆子,出什么事了?瞎囔囔啥,能出什么事。听到里头的回应,顿时心安了下来。那门口的东西是怎么回事?是哪个不长眼睛的落下的吧。不对,是不是什么人来过家里了?老婆子鼓着嘴没说话。莫非是陈忠实?别跟我提这人名字。看来我猜对了。有啥好生气的,人家孩子有了好消息不忘来道谢,说明还是良心未泯的,想来这么些年有所改变。

你话别说这么早,八字还没一撇呢!鬼知道后面会怎样。话说,你今天锁修好没有?

……没有。锁匠孙师傅说这锁年代太久了,现在都不用这种长条铜锁了,没法修。

那你就没有买一把新锁回来?

没,这锁的钥匙还是好好的。我琢磨着到时自己动手捣鼓捣鼓说不定还能用。

得了吧,就你那笨手笨脚的,让你扛把锄头锄个地都费劲。还能修好这东西?会修早修好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一点都没错。

此话差矣。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这锁,自还有它的价值。

别和我又扯这些听不懂的话,你就说房门没了锁该怎么办?

且先这样吧,屋里也没啥值钱的物件可偷的。

一夜无话。

入睡后,老爷子做了一个梦,梦到那娃儿朝他笑嘻嘻地跑来。

05

天有不测风云,寻娃之事并没有向着预想的方向发展,自那次线索以后,警方顺藤摸瓜,查出这孩子已经被拐卖到了某个偏远的山区后,线索又断了。

转眼几年过去,这事儿就像石沉大海再没了下文。这天,县公安局局长办公室又来了一位老人。

一向腰板直挺的陈三老爷子背部已然微弓,他坐在局长办公桌对面那张宽大的椅子上,就像放在上面的一只瘦猴玩偶。

玩偶张口说话了,安庭,可有那娃儿的消息了?陈老师,您这么大年纪,经不起折腾,以后不必再亲自往局里跑了,万一有点啥事,我如何向陈师母交代?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的。身着警服,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中年男子回道,他便是现任局长陈安庭。

你不知道,我这颗心呐,一日没见着娃儿,一日就放不下来。陈老师,您说的我都知道的的,只是这事儿实在不好办呐。

怎么的呢?哎,这案情牵扯的范围忒广了,咱们县公安局警力有限,要处理的案件又太多,实在多不出人手再这样长线作战了,都过去四年了。孩子的样貌也会发生变化,这么个找法,就如竹篮打水,怕是到头来白忙活一场!

听你的意思,你是打算放弃?老爷子又挺直了腰背想站立起来。

学生,学生也难做啊!跨省联合行动牵扯太广,配合多有不便,已被上头取缔,这事儿也已经责令限期了,有心无力啊!

安庭,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你再想想办法吧,算老师求你的。如果连你都没有办法的话,这娃儿就真的就回不来了。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老师,不是学生多嘴,要不您这事儿就别管了吧,反正陈忠实一家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您何必……

陈安庭!你这说的是甚话?那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老师放心,依我的了解,人贩子一般不会要小孩的命的……

安庭,你糊涂啊……

哎,只可惜娃儿命苦……

你可住嘴吧!我走,不会再来麻烦您了,我自己想办法。老爷子突地跳下座椅,扭头跨出了办公室。

看着老人离去时愤怒的背影,陈安庭突然有一种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感觉,他把双手放在脸上搓了搓,急忙追出门去。老师,我送您回去吧!

不必了,陈大局长。长长的警局走廊,只留下老人孤寂的脚步声在回荡。

回了村,陈三老爷子一头扎进了那间偏房,成宿成宿的待在里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除此之外,便是四处奔走,一天见不到个人影,每次出门时手上都会提着一撂厚厚的书本样的纸张。魏老婆子起先还不知道他在忙活些啥,只因那间房他向来锁着,钥匙也由他保管着,从不让她进去,连吃饭也是站在外面敲门喊。

直到有一回,听说他在西南山区搞基建的学生陈青云回来了,他急急忙忙就出了门,直奔人家家里去了,连房门也忘了上锁。

魏老婆子往大门口来回看了几眼,确定他已经走远,终于推开了虚掩的房门。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一间房,还是和她嫁过来时一样,看不出什么特别,不知道老头整天待里头是怎么度过的。等走近了细看时,发现桌上多了各式各样堆积如山的信件。

有几封笔墨未干的放在一旁晾着,中间的那一封只写了一半,老婆子虽识的字不多,但还是认出了其中几个字,秋平娃儿的事,拜托了……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原来自家老头还在为那档子破事操心,竟瞒了她这许久。一想到他为此那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样子,既生气又忧心。她顺手拿起尚未寄出的信封看了一下,上面收件人的姓名各有不同,其中有一封就是陈青云的回信。

她想不通,为何他要为此做到这种程度。说到底,只不过是别人家的小孩罢了。小孩……是这个缘故么?他们没有小孩。她叹了一口气,准备放回去的时候,看到了桌上的那把唯一的铜钥匙,通体金黄,泛着亮光。

夜已深了,陈三老爷子从陈青云那回来后,晚上意外地没有待在偏屋,来房里睡觉了。

老婆子,明天我计划出趟远门。

你要做甚去?要多久?

有点事要去办,约摸十天半个月左右。

这么久!

地方有些远,光路上就要耽搁不少时间。

你和我明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

呵,我猜和那家小孩失踪的事有关吧?

……是。还是瞒不过你。青云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可能见着那娃儿了,听那边当地人说有户人家早些年私下买过一个男娃,和照片上的十分相似。我得亲自去一趟。

他家是不是没人了?怎么就轮到你?

你也知道,这几年,他家的关系并不和睦……都是因这事闹得,我想带个好消息回来。

万一不是呢?

只要还有一丝机会,我这把老骨头都会再试一试。

……随便你,不见棺材不落泪。

隔天清早,包裹已经收拾好放在了庭前,他打开一看,家里仅剩的一点积蓄也放在里面了。他往屋里头看了一眼,踏上了前往山穷水恶的黔南之旅。

不料乘坐的大巴在路上遇到了拦路的路霸,差点人财两空。旅途的不顺让这趟本就崎岖的行程更蒙上了一层阴影,到了才发现,那娃儿果真不是他要找的那一个。他只好早早返程,待他回来时,就生了一场病,好长时间都下不了床。

村里人都纷纷上门表示了关切慰问,其中也包括他那学生陈忠实。听说这次又没戏,彻底心灰意冷了,脸上是再难掩的埋怨,早没了原先的感激之情。陈老师,你当初不是说,我家秋平能寻回来的吗?我们一家那么相信你,可事到如今,秋平半个影子都没有见着。

陈三老爷子躺在床头,自责地叹息道,忠实,对不住。怪老头子太没用了,咳……

惠珍在一旁拉着他的衣服小声说,忠实,你怎么能这么说,老爷子帮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都是造化弄人,娃儿没福气。

男人也顾不得其他人在场,当即大叫起来,造化?要不是你粗心大意,没看好他,秋平会走丢,被人贩子哄走吗?

女人被说到心坎上,只好闷过头不再吭声,坐在一旁掩泪抽搭了起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还好意思哭?

女人哭得更大声了。眼看气氛不对,众人皆来劝解,陈忠实这才作罢。向着惠珍恶狠狠看了一眼,回头再和你算账。说完扭头便往自家走去。

陈三老爷子撑起虚弱地身子安慰惠珍道,忠实媳妇,别灰心,娃儿的事,我会再想办法的。你俩日子好好过,要往前看,日子还长着哩。

过了一阵子,瘦了整整一圈的陈三老爷子终于能下床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找那把钥匙,翻遍了都没找到。

老婆子,你看见过我那把钥匙吗?

钥匙,什么钥匙?

对面偏厅那间房的钥匙。

问你,你自己放的,你不知道?

我记得一向放在贴身衣兜里的,换洗衣物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过?

没有。

怪事,会到哪里去呢?

那谁晓得,也许掉外头了也说不定,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又不是第一次。

不可能的。其他物件可有可无,这把钥匙不一样,我不可能会把它弄丢的。

丢了就丢了,一把钥匙能当饭吃还是怎的?

哎,你不懂。

他久久地徘徊在那扇门前,就像那次久别多年之后重新回到已经变成一座空宅的陈宅大院时一样,他把怀揣在衣兜里的那串铜钥匙拿出来,颤巍着准备插入门上那把已变得锈迹斑斑的铜锁,却怎么也插不进去,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把它打磨修复好,让它恢复光泽。

世事无常,而现在,连唯一的钥匙也遗失了。

那间房,竟再也进不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未闭上眼,便感天旋地转,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06

魏老婆子忘了那天是怎么从医院回去的,只记得得知老爷子病情的刹那,身体全所未有的轻盈,平日那具笨重的躯体瞬间被抽空了,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去。

又突然间,感觉被什么东西支棱起来了,架着她走出医院大门,朝着陈家村村西的方向走去,最后在那栋精致的小洋楼前停了下来。

开口就是一通大骂,杀千刀的陈忠实,你给我滚出来!我家老头到底做了什么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来,你害他一次不够,还要害一次,是不是他死了你才甘心?!呼天喊地的声响,引来了大半个村子的人来围观,豪宅像那天招魂仪式一样被围得水泄不通。

而被围在里头的陈忠实夫妇,此前刚上演完一场离婚的大戏。

“嘭”的一声,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的惠珍,被丈夫锁在了后院的一间偏房内。不离是吧?好!那你就给我里头待着吧,哪也别想去,我看你能撑得了多久!她歇斯底里地喊着,我就不离!

随后,她听到一串钥匙别进裤腰带的声音,然后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你回来……回来……你听到没有,陈忠实,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可惜她呜咽嘶哑的嗓音,男人再也听不见了,门口已然一片寂静。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甜言蜜语的男人,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其实,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呢?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切早有征兆。

自从孩子丢失后,她终日郁郁寡欢,思虑成疾,再也没能怀上二胎,丈夫对她的态度明显日渐冷淡,三天两头不回家,村里人都知道,他在外头有一个野女人。她也知道,忍着没有吭声。直到后面有一回,那女人竟带到了家里,还挺着个大肚子,摆明了来宣誓主权。这个家里早已没了她的地位了。但是,不论怎样对她,她就是咬死不同意,哪怕遍体鳞伤。她不图他的家产,只是对他们的感情还抱有一丝希望,她认为导致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她把儿子秋平弄丢了的缘故,只要孩子回来了,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她要在这里等,如果离了婚,在这个家就再找不到她了。

她面如死灰地把头靠在墙上,就在此时,被前院来人的巨大喊声惊得猛然抬起了头,那不是陈师母的声音吗?

于是侧起耳朵认真听了起来,那一声大过一声的叫骂声好似连环炮在她胸腔一串串炸裂开来。

魏老婆子不顾一切抖出的,是她丈夫陈忠实一段不为人知的卑劣过往。

那是多年前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陈三老爷子正在学堂给孩子们上着课,突然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冲了进来,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架了出去,双手反绑,不由分说拖到了村广场的戏台上。给他的脖子上还挂了一块牌子。上了台子他才知道,自己被举报有生活作风问题,和教过的一个女同学有染,品德败坏,伤风败俗,不配为人师表。想起前几天莫名收到一张小纸条应邀去一位正值青春的女同学家中辅导功课,一时百口莫辩。他的老父亲陈老太爷想出面澄清,没成想反受此牵连,被当成地主剥削阶级当场推翻打倒,连同其他俩兄弟全家一起被送上了台前。

陈老太爷因年纪太大遭不住这罪驾鹤西去,兄弟三人也遭遇了不同的牢狱之灾,陈三老爷子则在过程中,因拒不承认错误,腰杆子从未弯下,被激愤的小兵不小心误伤了根本。两位兄长从此失散后就再也没回来,只有他回到了这里。好好的一家人最终落得家破人亡。

而私下举报的这个人,就是他的丈夫陈忠实,所谓的和女同学有染,不过是他诬陷的阴谋和伎俩,那张纸条,就是出自他手。

她想起从嫁来这个村子这么些年,从未听人说过关于这位陈三老爷的子嗣。原来他一辈子膝下无子,竟是自己枕边人造成的。

这一次更是,为他们儿子秋平的事殚精竭虑,终年奔波劳累,以致病发,被确诊肝癌晚期。

这样一位视村人为亲人,视他们的儿子如己出,以德报怨的老人,晚年却要面对这样凄惨的命运。

而罪魁祸首,正是她男人。

她的心底涌上来一丝绝望。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究竟嫁的是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想想对于秋平娃儿这件事,他何曾真正上过心,对他来说,这孩子有过的最大价值,便是他是个男孩,是他陈忠实的种,还值得花费一些时间和精力去寻找,而一旦没了这种希望,他转眼就会找别的女人,将她们母子无情地抛弃。

为了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他也不配当一个父亲。

离!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好,你不是要离吗?如你所愿,法庭上见。

知道真相的村民们一个个群情激愤,大家看好了,别让他逃出去了,必须让他还陈三老爷子一个公道。欠下的,终归还是要还的。

正要出门的陈忠实听到外头动静后,连忙折身返回,来到了二楼阳台落地窗透过窗帘缝隙看到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立即拉上窗帘,关上门窗,像一只肥硕的陆龟缩进了龟壳。

把媳妇锁在偏房的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也被关在了大门内,而裤腰上那一圈的钥匙,没一把能打得开。

几日后,陈三老爷子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到了陈家村。

隔天一早,他照往常一样,背着双手挪着步子又来到了街心那条青石板路上。

乌云密布的天空,有几缕乍泄的金光从云层里面溜了出来,将青石板路被分割成无数黑白相间的钢琴键。等他走完时,那些白色琴键不见了,路面已经整个暗沉下来,变成了统一的灰色。他仍不回头,在田野间来回逡巡着,山丘上不去,便在山脚下远远地看着,一日接一日,一遍又一遍。

直到有一天,那形容枯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街心那条可以照见人来人往的青石板路上。

他终于无法再起来,再走到这片热爱的土地上去。

他躺在那张窄小的、苎麻织成的纱帐木床上,枯瘦得如同一具古老标本,双眼凹陷,嘴唇微张,手掌浮肿的皮肤近乎透明,沟壑纵横的血管清晰可见,那里面的红色血液无数条即将干涸的小河,越淌越慢,越淌越少,只有意识还在游离。

回首往昔,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他内心坦荡,一片澄明。即使在那头面对父亲时,也可以含笑了吧。

也许,是时候该走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何况自己已成了这般的“废人”,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就不要再拖累老太婆了吧!她这辈子跟了自己这样一个人,已经够苦得了。

他本该孑然一身,孤独终老的。

奈何,命运安排,无法左右。

要不是当年被绑在村头三天三夜连碗水都没人敢递给他喝的时候,这叫秀莲的圆脸大姑娘冒大不韪偷偷喂的一碗饭食,何来的后来他陈夕进?

尽管他一开始便知道,他们俩本就是两只不同码的脚,无论怎样都无法穿上同一双合脚的鞋。他们所关心的事情从来不一样,他有他存世的价值,她有她的生活道理。

只是看着她不顾一切险阻,也要嫁给他这样一个有阶级成分的敌人,一个除了读书写文啥活儿也不会干的人,一个不可能再有子嗣的男人的时候。他还是心软了。

这么多年,一路磕碰着吵了过来,是时候该阖上眼了。他一生没有欠过任何人,唯独欠她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阖上吧,阖上吧,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早点解脱,不要跟着自己遭罪了。

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闭上双眼,可是,那双眼为何仍旧久久地睁着,盯着帐顶,无法闭上。气息微弱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我,我还不想死啊!

听到声响的魏老婆子惊醒了过来,赶紧把耳朵凑到了他的唇边,老头子,你说什么?

钥匙……钥匙……那串……钥匙………你……

老婆子在一旁听的泪流满面,老泪纵横。老头子啊,你怎么还惦记着这把钥匙?我把它藏起来,是为你好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口齿已含糊不清,嘴巴啊啊地张着。还在念叨着,钥匙……钥匙……

老婆子赶紧从床后的箱子里翻出来,把那串铜制钥匙放在了他的手心。他不再言语,只是紧紧地拽在了手里,感觉要把它嵌进自己的皮肤。

这天夜里,他似乎感觉身体异常轻盈,腹部肿胀的痛感也隐遁不见,他挣扎着走下床,竟然真的站了起来。静谧的深夜,月光被挡在了屋外。他在黑夜里摸索着,脚步轻盈,这一次他像一只老去的大象不曾发出一丁点儿声响,走到了那间偏房前,将握在手中的钥匙严丝合缝地插了进去,“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走进去,坐在那张椅子上,打开了其中一只木箱,拿出一本册子,提起了笔,在黑暗中写了几个字,便趴在桌上永久地睡了去。

等次日老婆子发现人不在床上,推开门看到眼前的一切时,所有的怨气都随之烟消云散。只见那书桌上那本叫《微语集》的册子开头上写着几个大字:

赠秋平,好娃儿,爷爷等不了你回来的那一天了。这本书是爷爷一生的心血,现在就把它送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长大,好好做人!

记住,人无法选择出身和要经历的苦难,但可以选择如何面对它,克服它。正如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道枷锁,钥匙就在你自己手中。

你要千万记得,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把它弄丢了。因为在这世上一直有人在深深地爱着你,等着你。

我们有时迷了路走失了不要紧,但心丢了也许就真的回不来了。

等到某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希望你可以笑着说,这一辈子,你来这个世上,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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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ing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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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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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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