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赓续,生生不息:评《人生若如初见》
花了一周多的时间看完了全剧。最初十几集节奏偏散,许是因为要交代背景铺垫人物关系。从军校毕业回国开始节奏越来越紧凑,到三十集之后达到高潮,恨不得一口气看完。非常扎实传统的叙事节奏和风格,除了因删减导致的几处突兀,称得上一出精彩的戏剧。
一、关于“人生若只如初见”
看完剧,脑子里不断回放几个人物的影像。从少年到盛年,然后戛然而止。但已经足够演绎“难如初见”。很难用几个字概括这些人物,他们复杂而立体,作为观众,很难说出喜恶。如果非要“一言以蔽之”,那只能说,所有人物的塑造都做到了“活在那个时代里”。因为足够落地,所以看每个人物的时候,也许会有无奈,也许会有可惜,也许会有鄙夷,但最后都可以理解。TA做出这样的选择、走向这样的结局,是必然的。
其实几个主要人物是做到了“如初”的。
菽红开篇时就表现出好奇和勇敢的特质,敢去看媒妁之言定下的未婚夫到底什么样子,敢扯掉他脸上的白条。于是后来她不断在生活给定的境遇里为自己争一个可能,因为她想,因为她敢。她在关键时刻的抉择使她走上那个时代对于女性来说非常少见的道路。但她一定是不后悔的。因为不管命运给了什么,她都敢去接。
梁乡出身满洲宗室,有植入骨髓的忠君思想,深刻到即使经历了赴日留学、目睹了官场狡诈、直面了王朝败落,他都被这潜意识似的观念驱使着,最终与风雨飘摇的王朝同归于尽。
杨凯之留学时背给李人俊的那首诗就是他一生的注脚。他忠于革命,从始至终,即使身处充满诱惑的满清官场,即使收到死亡威胁,即使明知要与爱人天人永隔。
李人俊忠于现实,“袁大人”是他现实的人生里最具象化的现实,所以他始终站在“袁大人”一边。
吴天白忠于理想。他是剧里最最理想化的人。革命刚刚起步,他就已经豪情万丈,仿佛正是因为前途不明才激起了他浓厚的兴趣,革命是他投身理想的载体。
所以他们惋惜的不是“如初”,而是“如初见”。
首先是与他人的相见。相见即意味着相同的可能性,共乘一艘船,同为士官生,都想亲身融入时代大潮。当时对未来并没有具体的设想,只是隐约觉得,会好,会有人在身边,会不一样。一如当时一样。可回头看这一程时,才发现每个人都按着既定的、也是唯一的路线走过来,只是在途中同行了一段路。相见的快乐遮蔽了现实的残酷,以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未来可以改变,改变自己,改变他人。到最后,自己和他人都没有改变。也许是那个时代没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改变,在浓墨重彩之时就让他们草草退场。相较之下,只有菽红的未来值得期待。但这也只是拥有上帝视角的我们的马后炮罢了。
然后是与自己的相见。年轻时以为的自己,是全能的,是坚不可摧的。后来遇见不同境遇里的自己,才知道个体的无力和渺小。最后十集的梁乡就是这样,给人一种“死人微活”的感觉。客观理性地看,他知道自己辛苦维护的王朝注定覆灭,但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它总会留另一种可能性给身处其中的人。对于梁乡来说,另一种可能性就是也许他可以救大厦于将倾。他信了,也可能不信,但是惯性驱使着他固守自己的祖宗血脉直至最后一刻。
明明每个人都按着最初的愿望走了下去,心底里却总在怀念往昔,因为那代表着另一种结局。但是,每个人还是按照原来的路线继续走下去了。这种有憾而无悔的调调,弥漫了整部剧。当知道最终结局的后来人看这部剧时,这种调调更加浓烈。
二、历史的每一段都是不可或缺的
这部剧聚焦1901-1911晚清覆灭前的十年,以当时身怀不同理想的青年为主角,展现个人选择与国家前途的紧密交融。如果不是因为猎奇,那么主创选取这段历史时期确实颇具勇气。因为这段时间里决定国家前程的各派势力几乎都在后来几十年被历史的车轮碾过,变得保守、落后、甚至反动。这从主角的选定就可见一斑。梁乡和李人骏,从某种角度来看,一个是满清余孽,一个是旧军阀的附庸。很少有电视剧把这样的人作为主角。但是,他们就是真真切切活在那个时代的青年人,眼前面对着各式各样纷繁复杂的派系势力。
当时活跃在救亡图存前沿的有早期革命党,有立宪派,有保皇派。各派的主张不一,封建王朝的腐朽和社会民生的凋敝又催促着各派赶紧想出法子救国家于水火。除此之外,还有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最保守的封建派,希望在保持自己统治地位的前提下有限度的改革。在这十年里,各派都还处于艰辛的摸索之中,不时还遭到反动势力的拉扯攻击。所以对于当时的青年人来说,未来充满可能,但同时前途一片渺茫。
但这样的时期就不值得被关注、被言说吗?当然不是。历史是一个连续不断地发展过程,之前的每一段都会对之后产生影响,只是产生影响的方式、时间不受人为控制。所以,我们不应该因为这部剧把镜头对准了那个满目疮痍、倍感屈辱的时代,不应该因为把主角定在了保守势力这一边,就全然否定。关键是看这部剧是否真实客观地展现了那个时代,是否如实地塑造了人物。
我想这部剧很出色地完成了以下任务。
一是展现了封建王朝的腐朽到底,揭露了满清王朝覆灭的必然。当时间来到20世纪,马上得天下的八旗子弟里已经找不出能够统帅军队的满族将领,汉人官僚系统已经完全掌握了军队。政治上,满洲贵族不愿将权力分享给汉人官僚,随着政治手腕过硬的慈禧去世,满族宗室彻底失去了政治统治力。载沣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是整个满清统治阶层的生动写照。他们想改变吗?想革新吗?当然是想的。但依然迈不开行动的步子。毕竟革新要动自己的利益。所以同为满清宗室的庆亲王为了私利和汉人军阀袁世凯站到了一起;所以载沣就算再赏识梁乡,最后也是让自己的弟弟做军谘大臣;所以载沣的两个兄弟只能看到对方出访国家是否多过自己,却看不见坐在中间的哥哥的为难,更看不到王朝统治根基已经动摇。清朝的覆灭是必然的,活该。编剧和导演都没有展现出哪怕一点点儿对他们的惋惜、美化和同情。
二是尽量还原了那个时代国内各种势力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当时,不论是最激进的革命党人,还是最腐朽的封建势力,都有一个共识,不能让其他国家这么欺负自己的国家,中国要变强,要图新。但涉及到变强图新的具体路径,各派就无法统一了。甚至因为触动了各自的利益,以及外国列强们不怀好心的干涉,各派之间先爆发了激烈的对抗和冲突。国家乱作一团,道路尚不明确。就像剧里所说,东京的留学生里,每俩个人,就会有三种政治主张。梁乡、杨凯之和李人骏的关系就是各派复杂交缠关系的象征。留学伊始,三人就对彼此的政治主张心知肚明。但这不妨碍他们把对方纳进自己阵营的谋划。尤其是梁杨之间。在东京时,梁乡想拉拢杨凯之,杨凯之想拉拢梁乡。最终杨凯之决定通过梁乡潜入清廷军事统治机构内部,从内向外瓦解腐朽的清政府。回国后,两人互有利用,有时也站在一起。但关键时刻到来时,他们都知道对方和自己无法真正站在一起。三人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厮杀,是他们各自所属的派别势力动的手。凯之直接死于人骏所属的袁党,梁乡直接死于凯之所属的革命派,熟悉后面历史的我们,知道人骏这样的旧军阀后来会被新军阀绞杀,而这些新军阀也是由革命派发展而来的。各种势力间相互缠斗,或联合或对立,或利用或被利用。那是这个民族处于低谷时必然的混乱,是革命黎明前的黑暗。但革命的未来也在这混乱中被孕育出来。各式各样不切实际、不符合客观规律的实践暴露出来,付出惨痛的代价,痛定思痛,其中一部分人开始思考尚未出现的另一条路。于是,本剧结尾,杨一帆从德国回来,带来了一种新的思想。
这种混乱、那些弯路是必须要经历的吗?不是的。如果当时各种条件发生变化,也许不用这么痛、这么久。但历史已经尘埃落定,发生了的就是发生了。我们的民族,在20世纪初,确实经历了那样强烈的阵痛。我无意歌颂这苦痛,我只是觉得应该记住,记住这苦痛。
三、关于菽红
菽红无疑是剧中最具人格魅力的角色,她没有观众们接受不了的“硬伤”,大多数时候在展现积极向上的一面。可以说是国产剧中塑造的比较成功的女性角色了。
有人说菽红的塑造是为了迎合当下女性主义思潮兴起,她的勇敢坚强、先进无畏脱离于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女人不可能这么先锋。我想持有这样观点的人,一定认为历史的发展是线性的,他们对于自己处于的时代是自满的,觉得当下比历史上的任何时期都先进、都现代。那个时代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女人?且不说像秋瑾烈士这样的楷模,就是淹没于人海之中的千千万万的革命者,难道都是男的吗?菽红那些优秀的品质,是自生的,原发的,旺盛的。经革命思想和进步主义的点播有了更为实际的落地。但她自身的素质是一切的根基。剧中,她的姐夫、吴天白、梁乡、宋晨等男性,都对她做的事、她的选择表示过出乎意料。可见那个年代对女性根深蒂固的束缚。但菽红这样的女性就是会从那个年代长出来,她不仅会长出来,还会成为救亡图存事业中必不可少的一份子,发挥和男性一样重要的作用。
我不太喜欢网上的一种论调,强调菽红与剧中多个男性角色的感情关系具有象征意义。他们说菽红象征着当时的国家,分别经历了不同政见的革新道路,最终选择了革命。这落入了客体化的窠臼。那个时代的女性,只有被动的等待被救助这一条路吗?难道就不能承认,那个时代的女性,如菽红这样的女性,可以主动地选择她的感情归属?女性为什么不能拥有自己的本来面目,而非得是他者的象征?那么这种观点是不是觉得国家也是个需要被救助的客体?是完全置于国家之外的“男人”救了它?不是的。当时的国家由男人和女人构成,由满人和汉人构成,由大人和孩子构成。每个人都是国家的一份子,所有人一起,才构成了国家。无数的个人选择造就了国家的模样,这里面也包括菽红,包括女性。简单的把菽红当做国家的象征,就是在掩盖和漠视她自己为那个时代做出的贡献。事实上,她身体力行地践行过革命理想;但在有些人眼中,她的作用不过是作为一个象征,她仿佛什么也没做过。她没存在过都没关系,再找个象征就是了。我想我们应该拒绝这种被代表、被象征。
犹记得高中课本里关于我党成立的意义有这么一句话,“从此中国革命的面貌就焕然一新了”。当时背诵的时候并未悟到其中深意。但这些年随着对成立前后的历史的更全面的了解,逐渐明白其中“焕然一新”的含义。看这部剧的时候,脑子里又蹦出这句话。我想是屏幕上的“旧”让我想起了那之后的“新”。本剧结束于1912年,7年之后,五四运动爆发;9年以后,我党成立;那之后有高潮有低谷,37年之后,一个崭新的国家终于诞生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我想,新旧本就对立,但“新”也孕育于“旧”中,“旧”的覆灭为“新”提供了空间。这也许,就是菽红和凯之说的生生不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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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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