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颖《鹭鸶姐姐》:十年时间明白婚姻中的减法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唐颖的短篇小说《鹭鸶姐姐》,荣获2020年收获文学榜·短篇小说榜第九名。
鹭鸶姐姐的故事,是一个时代的故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晃四十年过去,现在的年轻人很难理解那时候的人的思路。但是,那一部人的选择肯定和他们当时的经历有关,和那时代流行价值观有关。
01 那时代的潮流
听大人讲过,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确存在出国潮。经常有领事馆前排着长长队伍等签证的景象。不只是上海,其他城市也出现过这样的盛况。鹭鸶姐姐出国被拒签八次,屡败屡战,最后不惜以婚姻为交换,来达到移民美国的目的。
“我”的女儿,完全不理解鹭鸶姨妈为什么非得要移民?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代价留在美国?她提出这样的疑问,是基于现在的时代,国强民富,国民的生活趋于富裕优渥,国内的生活条件比国外更加舒适。
但是鹭鸶表姐的经历不同,造成她出国的执念很深:
鹭鸶并不怕吃苦。她中学毕业曾被分去郊区农场,因为出身不好人太漂亮,除了做农活儿,农场集体宿舍的厕所归她打扫。那是建在粪坑上的简易厕所,臭气熏天,肥硕的蛆虫会从下面的粪坑爬上地面。鹭鸶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洒上消毒水,不再有呛鼻臭味和蛆虫,女生们为此对她充满感激。可是,从上海下放的中年女支书最不待见鹭鸶,她盯视鹭鸶的目光凌厉,各种找茬,她就像鹭鸶头上的紧箍咒,却也培养了鹭鸶的隐忍强韧。
她的父母祖父母早已定居国外。是她中学就下过农场,当过知青,吃过苦头。自己家的房子在六十年代也分给了别人。八十年代刚刚开始改革开放,大多数家庭并不富足。而年轻人更多地接触到外来文化风潮,自己编织着青春梦想,却不知境外并不是天堂,用婚姻的代价向近乎陌生的男人交换绿卡,得来的生活并不理想。
02 幸与不幸如何定论
鹭鸶是不幸的,她用不对等的婚姻换来海外居住权,但是连写信都受婆母监管。丈夫并不尊重他。脾气暴躁的男人一争吵就否定她:“你有什么本事?你能做什么?”
因为结婚时不是处女,处于道德下风,婆婆嫌弃的目光,让她心虚。那时的观念看来这是“失足”,家庭婚姻关系注定不圆满。
她花了十年时间在美国为家庭当牛做马的劳役,带孩子、做家务,诊所给丈夫当助手,却不被人承认她的劳动价值!其实鹭鸶从上海出国前也是厂医,也有宽房子住,很可以谈几段恋爱,过着舒服的日子。
她婚前在香港买的两大箱时髦衣物,海运到美国后,根本毫无用武之地。因为在美国,人们都是什么场合穿什么衣物,那些衣物完全派不上用场。难道上海、香港就不是什么场合穿什么衣物吗?当然不是。而是丈夫家根本就只是把她定位成一个生育机器、免费家庭佣人而已,完全没有社交属性的家庭地位,骨子里根本不把她当成平等的家庭成员,没有一丁点尊重。这两箱衣物就是对她婚姻赤裸裸的讽刺。
然而鹭鸶也是幸运的,因为丈夫是个正派人,要是在国外待不下去,她任何时候可以离开。鹭鸶万般隐忍,用了好几年时间让夫家接受自己,让夫家看到,漂亮的上海女人竟然把贤妻良母得这般出色。她十年后回上海后,想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毅然离婚回国,丈夫却已经不习惯和别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因为她把他照顾得太妥帖了。
医生很坦率,他说,他想过再婚,可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有过鹭鸶这样周到克制的妻子,他很难再和其他女人相处。
鹭鸶在这次历练中,可能不再随波逐流:
而鹭鸶更难遇到合适的配偶,婚姻的不堪回首,令她信奉不婚主义。她说,离婚是一道益于身心的减法,家事减去,麻烦减去,阻挠减去,伤害减去。所以她得出这样的结论,好像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婚姻可以不需要。
03 平实的叙述隐藏了复杂内心变化
作者用平实的叙述,讲述了一个八十年代女青年抛家去国的跨国婚姻破裂的故事。姑娘取了个洋名字“鹭鸶”,但却没能在那里找到社会和家庭的归属感。她用婚姻去换物质,用劳役换平等,结果都失败了。因为她最早的出发点就是错误的。
不平等的婚姻关系,养成多年的惯性,他心安理得享受照顾,她任劳任怨燃烧自我。他在婚姻中的强势和冷漠,最终成为割断她对家庭眷恋的利器。
作者把女主的心理活动、情绪反应、内心独白等有机地融合进琐碎的生活日常里。轻描淡写就勾勒出一个寻找捷径出国、通过跨国婚姻移民、意图依赖丈夫生活,结果被现实唤醒,最后成为独立自由、自我意识苏醒的的女性。
但是,这篇小说的时间跨度很长,或许更符合长篇小说的容量。写成短篇小说,难免叙述过多,描写不足。
04 婚姻中的重要性排序
鹭鸶用婚姻换取移民,渴盼移民能换来丰沛的物质生活。移民后,她成了全职主妇。煮饭时,老二背在身上,老大在脚边爬来爬去。孩子上幼儿园后,她便去丈夫诊所帮忙。下班后,丈夫沙发上休息,她则开始一天中最忙乱的时刻:做晚餐,给孩子洗澡,收拾房间,给全家人熨衣服,家事无穷无尽。
当她终日劳累换来温饱,获得了稳定的物质条件,她又开始反思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十里洋场的繁华,自己的事业,独立的经济能力,内心有爱好,生活有自由。
她当年被出国的潮流所裹挟而移民,经过长久的磨砺得以醒悟,又趁着海归潮回国创业,正好赶上了国内的改革春风,最终当上副董事长发财致富。但她成了不婚主义,后来经常想起加拿大的初恋男友——那也是个以婚姻换取移民机会的人。
在跨国婚姻的天平上,不少人像鹭鸶一样,在物质和感情两者之间反复横跳。到底物资和感情在婚姻中应该怎么排序才不会后悔?他们当年用脚投票,提交了诚实的答案。但是十年后鹭鸶姐姐还是否定了自己当年的选择,回到了上海。
表面上,《鹭鸶姐姐》是写上世纪八十年代出国潮影响下,女人物化婚姻,换取绿卡。实际上,现今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在物化的婚恋世界中,精打细算,左右摇摆,举棋不定,后悔痛苦的人还少吗?
就像作者在文中和结尾像诗一般复沓的泳池,那是鹭鸶姐姐初恋开始的地方,也是她晚年魂梦中反复流连的地方。
初恋时,鹭鸶和初恋男友看到泳池中的阳光:
阳光照亮侧墙一排玻璃窗,金色的光线并非均匀地洒在水面,被阳光照耀的那块水面波光粼粼如碎金洒在上面,投射在屋顶的一小圈涟漪也在摇曳。很快,阳光朝西面移动,他们跟着阳光游到池边的那一头。
晚年的鹭鸶梦中流泪,想起1984年的泳池阳光:
阳光铺满池面,波光耀眼,让她睁不开眼睛,她抬起头看屋顶,整片屋顶被水波投射而摇曳,仿佛在摇动……
也许,青春时的移民梦,就像阳光洒在水面的碎金,你以为你游过去就追上它了,其实那只是阳光的幻影游戏,在波光中放大你的欲望,在摇曳中诱惑你去追逐,实际却让你永远不可能真正追上。
鹭鸶用十年才想清楚的婚姻中的减法,或许也适用于欲望。“与世界和解,与自我和解”无论写多少遍,无论说多少次,也不一定就能真正入了心。因为,人们早已习惯于“卷”,无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学业家庭都生生不息地卷了又卷……

2020年收获文学榜授奖词
从唐颖的短篇小说中,不难发现作者对这一文体的真诚与敬畏。她的写作总是能从波澜不惊处起笔,将人物复杂的内心变化轨迹潜藏在看似平实的叙述之中。《鹭鸶姐姐》的主人公为了实现“出国梦”,承受了现实带给她的种种轻侮与折磨。一桩悲剧性的婚姻,既成全了她执拗的梦想,也残酷地销蚀了她的人生。当她终于意识到“生活在别处”的时候,她便义无反顾地告别错位的处境。在与自己达成和解的状态里,一边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一边回味着初恋的萌动。在鹭鸶姐姐情感生活曲折际遇的背后,萦绕着的是作家对诡异现实的诘问与质疑,即便是一个随波逐流的故事,唐颖也有足够的能力赋予它们多重性与永恒性。(宗仁发)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