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今夜聊聊文学[6]
第六讲:《追忆似水年华》与「幻觉」的发明
姑娘,这地方还不错吧。我很荣幸能请您到这儿来听讲座。讲座内容?您别急,当然还是和咱们的狗屁文学有关。而且今天,一会儿——我瞅瞅,离讲座开始还有10分钟——台上会有一个家伙要正儿八经毫不含糊地讲爱情了。你不要笑,为什么要笑呢,爱情这个词有这么好笑么,在这个议题上,总会有让你想哭或者欲哭无泪的那么一天的。您等着好了。
您看看后面,来的人可真不少。可我不信这帮家伙里有几个人知道什么叫爱情。他们估计都是冲着《追忆似水年华》这个文绉绉的名字来的。你知道吗,关于爱情,中国文学中的第一条记录是什么?《诗经》《楚辞》?不是。是古人脚注里记载的一个很有意思的上古故事。故事是怎么说的呢?大禹治洪水时,要打通一座山,于是他就化身为熊,以从事这一繁重的劳动——姑娘,这是不是让你想起猪八戒了?总之,令人吃惊,咱的祖先们居然有这种奇奇怪怪的超能力。
故事的关键不在这里,而在于大禹还有个老婆,叫涂山氏,她并不知道自己丈夫的这个秘密。直到有一次,涂山氏去给在外治水的大禹送饭,远远地,她亲眼看着自己熟悉的丈夫竟然变成了一只大熊——或许是由于震惊或恐惧,她回身便走。走到一座高山下,她的心和身体都已石化,她变成了一座石雕。她离开时,被化身为熊的大禹看到了。大禹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败露。于是他马上恢复原形去追自己的妻子。当时涂山氏已经怀有身孕,大禹就对她变成的那块石头说:事已至此,至少把孩子留给我吧。于是石头裂开一角,生下了他们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启。姑娘你知道的,这个孩子会是我们历史上第一个国家的建立者。
这个故事的关键在哪里?姑娘,我可不是来给你讲神话故事玩的,我对大禹是变成熊还是猪、涂山氏是变成石头还是木头压根不感兴趣——关键在于,一个妻子,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情况下,突然发现了自己本以为熟悉的丈夫的另一面,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恐惧的一面。这似乎是个变脸游戏。可这游戏会给这个妻子带来实实在在的创伤,因为从此以后,她看到的丈夫将永远不可能再是原来那个男人了——那个只有唯一的一副面孔的让她熟悉和信赖的男人已经消失,在她面前,现在只有一个分不清是人是熊的怪物。她可能不禁要怀疑,自己之前了解的那个丈夫的形象,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是一场幻觉?
问题就在这里,姑娘。一切爱情的秘密也在这里。姑娘,我太喜欢这个故事了,我实在愿意把这个故事作为整个中国文学的开端。这实在是个意味深长的开端。爱情——当然,当时不会有这个词汇,以及你爱的那个人的形象,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姑娘,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东西。中国文学,像我说的那样,只是在它最开始的时候有意无意提出了这个问题,它可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要到很晚的时代里去找。一直晚到20世纪初——天哪,要回答这个问题可真是要费不少时间。
那是在法国巴黎,一个男人,四十多岁光景,长得挺漂亮,是个同性恋,得着那种暂时不会要人命的旷日持久的哮喘病,一个人病病歪歪地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卧室里终日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窗帘拉得紧紧的,门缝窗户缝什么的也都被塞得严严实实,为了隔音,墙壁甚至都贴上了软木,外界透不进一丝光线和声音。这个人似乎压根不顾自己的死活。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他还有个挺关心他的做医生的弟弟,但这个人似乎压根没有要让自己活下去的意思。他只是一个人在封闭的房间里静养着,拒绝治疗。从30岁左右开始,他开始写作一部小说,事实上,他之前已经写过一部类似的自传小说了,但他对那部东西很不满意。在那间密室里,他拉拉杂杂地写,不知道自己会写到什么时候。

这部小说,姑娘,你现在肯定已经很熟悉它的名字了,《追忆似水年华》,长达七卷,连那个排版密密麻麻的中译本也足有厚厚四大本,篇幅长到令人绝望——当然,这还不是最令人绝望的,姑娘,最令人绝望的是他时常会花很长篇幅津津有味地写一些我压根不敢兴趣的场景,比如,一个男同性恋者是怎么像蜜蜂采蜜一般遭遇、发现和开始勾引另一个男同性恋的,天哪,姑娘,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情不自禁睡着了,醒来后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看声音足够催眠的《动物世界》。
这部臭长臭长的小说讲什么呢?一个叫马塞尔的小男孩渐渐长成30多岁的成年马塞尔的故事。这同时也是个关于幻觉的故事,关于幻觉如何生成,又如何随着成长被一一破除。在这些幻觉里占据了最大比重的是关于爱情、关于马塞尔所爱之人的幻觉……
……姑娘,看那边,演讲人出来了。看到了吗,就是他。这个人写过一些很好的关于《追忆似水年华》中的爱情幻觉的东西——反正我是不可能写得比他更好了,这个我必须承认。这个家伙是我的好朋友,之前您应该没有见过他,说实话,这个人实在有点学究气,您也看得出来,他站在台上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傻气。所以他接下来会讲的东西,您也可以想象会是什么味道了,您就耐着性子听听吧。事实上,我只喜欢这个傻小子总喜欢拿来做开场白的那句话。
【一个戴眼睛的中年男子上台,一身不合身的西装包裹着他,他手里捧着一份讲稿。向台下左中右三个方向都鞠躬之后,这个男人站定,伸出右手食指,开始说话了。】
女士们,先生们,Love-just make love, not study it.
任何以认识目的指向女性的爱情,都只是一种暴力。
雅好艺术的单身商人斯万结识一个女人奥黛特,对她心生好感,并为了见她而屈尊出入后者时常光顾的维尔迪兰夫人家的沙龙。最初奥黛特的长相并不让斯万心动,但在偶然发现奥黛特与一幅他所心仪的波提切利作品中的女性面容相似之后,他便彻底爱上了她。二人关系迅速升温,奥黛特成为他的情妇。但即使在二人交往最密切之时,奥黛特也保留着自己的私人空间,对自己白天做什么事讳莫如深,从不向斯万提及。
斯万渴望更多地介入奥黛特的生活,却又怕使她厌烦,在这种迷恋与顾虑中他酝酿出了自己的疑心——他怀疑奥黛特的私生活可能有问题,她可能会背对着他做出什么不检点的事情。他开始注意收集一些流言蜚语,开始注意观察奥黛特的一举一动,甚至暗中偷窥她的生活……随着了解的渐渐增加,奥黛特对于他而言渐渐变为一个越来越大的谜团:她可能有同性恋倾向,她可能曾经被几个男人包养过,她可能在和自己交往的同时还和另外一个男人暗中来往……
斯万需要解开这个关于奥黛特的日益纠缠不清的谜,而奥黛特本人的解释却总是不能让他安心。二人的生活变成一场解谜拉锯战,渐渐陷于疑心——解疑——疑窦复生的泥沼之中。这种关系使得两个人都深感心力疲惫,不堪重负。最后,奥黛特赌气和别的男人出游外地,斯万独自留守巴黎,后者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悔恨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奥黛特这样一个女人:“我浪掷了好几年光阴,甚至恨不得去死,这都是因为我把最伟大的爱情给了一个我并不喜欢,也跟我并不一路的女人!”
这就是第二卷《斯万之恋》所讲述的故事。
这段故事是从斯万的视角出发进行叙述的,作为被爱者的奥黛特完全处于被言说、被迷恋、被怀疑的位置。在和斯万的爱情关系中,奥黛特无法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或者说,在这场爱情里,她本人并不在场——斯万所爱的,只是一个附加在真正的奥黛特身上的表象。这个表象最初有着波提切利画笔下的女性一般的独特魅力,后来被他附加上了女同性恋者、被包养的女人、不诚实的女人这样的标签,于是渐渐成为一个满是矛盾的谜团。表象与现实的差距需要通过解谜来弥合,但奥黛特开口为自己辩解的努力在解答某个谜题的同时,又总是向斯万透露出新的疑点,让斯万产生新的谜团。对于奥黛特来说,沉默和发声效果是一样的,都只能让自己的形象在斯万心目中变得越发迷雾重重。这就是她在这场爱情中的尴尬处境。奥黛特造成了让斯万困扰不已的谜题,但谜题的产生、谜题的破解和真相的发现,这些活动似乎都和奥黛特本人无关,她只能旁观,无权参与其中,因为她的参与无助于澄清谜题,而只能催生新的谜题。
在这样的情形下,作为解谜人的斯万所能倚赖和唯一想倚赖的,是这样一种认知方式——让自己和奥黛特之间拉开距离,不顾后者的自我辩解,依据自己的理性和想象对她做出终极判断。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还存在其他解谜方式,比如他或许还可以通过更坦诚的沟通去除自己加诸奥黛特的想象;他所要求的,只是让对方沉默,由自己定夺。在小说的后续部分,奥黛特终于还是和斯万结婚了,并且蜕变为一个逐渐符合后者趣味的上流社交界的头面女人。这个结果不算坏,可也正在这种爱情里,我们发现了两性情感中最大的暴力——让作为被爱者的女人保持沉默。
阿尔贝蒂娜是小说主人公马塞尔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恋人,小马赛尔在先后经历过对希尔贝特、盖尔芒特夫人的迷恋之后,终于和她开始了一段真正的爱情。而这段爱情和斯万之恋如出一辙,也是一次密室爱情。不同之处在于,作为这段爱情的女主角——被爱者,阿尔贝蒂娜既是我们上面所说的爱情暴力的受害者,同时也是小说中唯一反抗这种暴力的人。
在马塞尔的爱情关系中,同样存在着那种认知方式,只有施爱者在向外窥看,被爱者被排除在外,只能作为施爱者的观察对象,以便让后者去发现真实的前者。爱的激情等于追寻真理的激情,马塞尔的爱要求真理般的透明性与完整性,他要求一个透明而完整地呈现在自己面前的阿尔贝蒂娜。
对于马塞尔来说,他所要找寻的真相就是阿尔贝蒂娜的性取向,以及她是否和其他男人、女人保持着不正当关系。于是,在马塞尔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中,我们又一次看到了与斯万——奥黛特的关系如出一辙的关系模式:阿尔贝蒂娜始终扮演一个谜,而马塞尔始终扮演一个解谜人,拨开前者用一堆真话、谎言、真情、假意制成的面纱,试图去发现面纱后面真实的那个阿尔贝蒂娜。
然而,一直到阿尔贝蒂娜意外身亡,马塞尔也仍旧没能找到一个真实的阿尔贝蒂娜,他仍然不清楚阿尔贝蒂娜是不是女同性恋、是不是爱他——来自阿尔贝蒂娜身边密友的报告和阿尔贝蒂娜最后留给他的电报一样,充满了自相矛盾,无法供他得出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结论。
我们细细来看,这种爱情关系的症结在哪里?马塞尔是故事的主人公,他与阿尔贝蒂娜的感情纠葛正是通过他的眼睛而不是通过阿尔贝蒂娜的眼睛为我们所知的。他在叙事,他掌握叙事话语权,他作为主体对作为客体的阿尔贝蒂娜进行解剖,寻找那个真实的阿尔贝蒂娜。
这样一种解剖和寻找不是凭空进行的,像所有的科学探索一样,马塞尔要先依据自己当前掌握的线索,进行假设。而马塞尔赖以对自己与阿尔贝蒂娜关系进行假设的蓝本正是他之前听说的斯万与奥黛特的关系。他在与阿尔贝蒂娜交往之初便自觉地将自己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模式类比于斯万与奥黛特的爱情模式。马塞尔有时会清醒过来,意识到斯万的爱情经验只是斯万的,与他无关。但这种清醒很快便为新一轮嫉妒的潮水所淹没,有越来越多的线索把马塞尔引向自己原本的不良预期。他无法证明这一预期,也无法证伪这一预期。疑心没有尽头,可以被任何东西触发,他感到痛苦。
直到阿尔贝蒂娜出走,继而意外身亡,马塞尔才发现了自己爱情模式中那点与斯万不同的东西。但即使是阿尔贝蒂娜的死亡也无法消除他心中已经生成的那种痛苦,问题依然在那儿,依然是以斯万和奥黛特的爱情模式为标尺:
「那是有关阿尔贝蒂娜的最本质的问题:她究竟是什么人?她想了些什么?她爱好什么?她对我撒过谎吗?我和她的共同生活是否和斯万与奥黛特的共同生活同样可悲?」
这就是马塞尔要寻找的真相,但他无法知道答案。阿尔贝蒂娜以出走的方式拒绝对这些早已由马塞尔预设了答案的问题进行回答。
……事实上,朋友们,我们要问的是,马塞尔是不是有提出这些问题的合法性——在爱情关系中,作为施爱者的马塞尔是否有权力假装自己可以置身世外,对对方进行观察,对对方做出预设,并且要求对方回应自己的预设?被爱者是否有义务回应这些预设,并且回应能让她们摆脱在爱情关系中沉默失语的境遇吗?——当年的奥黛特最终向斯万屈服了,她完完全全给出了他所预期的回应,于是斯万满足了,原谅了她,和她结婚,却也从此不再爱她。
阿尔贝蒂娜和奥黛特截然不同,她不但拒绝回答,也拒绝马塞尔提问的权力,直到小说结尾,她对于马塞尔、甚至包括读者来说都仍是一个谜,没有人确切知道她是不是同性恋,也没有人知道她死前是否还爱着马塞尔。她拒绝被阐释,拒绝被看透,拒绝被以爱情的名义标签化。
马塞尔在寻找真实,可讽刺的是,他却在这一过程中最终失去了阿尔贝蒂娜。或许压根不存在一千个阿尔贝蒂娜,只存在一个阿尔贝蒂娜,以及一个在以想象和偏见寻找真实的马塞尔。情感世界的真实和密室外面真实的夏天不同,我们可以像童年马塞尔一样躲在密室里宣称自己拥有室外的整个夏天,但当我们在心灵的密室里想象自己所爱的人时,却无法声称自己拥有了她,掌握了她的一切。
原因很简单,女士们,先生们,认识活动是以主客二分为基础的,而在男女爱情关系中,不存在主体与客体的区分——作为被爱者的女性也依然有其主体意志,她并不是客体,认识目的在爱情关系中不具有优先性。
任何以认识目的指向女性的爱情,都只是一种暴力。
所以,女士们,先生们,我要告诉你们∶
Make love,not study it.
说完上面这句话,演讲者做了一个毅然决然到夸张的手势。演讲结束了。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们的男女主人公呢,嘿,他们早就双双睡着了。
「一个人的文学史」第七讲∶故事、小说的分野与「真实」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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