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对我压根就没读过的马尔克斯进行评论?

「一个人的文学史」番外篇∶马尔克斯和他的「现实」

姑娘,我想您一定也听说了,那个马尔克斯,写那个又臭又长的《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两个月前去世了。这实在是个出人意料的事情——我的意思是说,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呢。

继巴尔扎克、福楼拜和罗伯-格里耶之后,马尔克斯为文学史发明了第四种关于「现实」的叙述

……当然,这么说话是不对的,尤其是对一个获得过诺贝尔奖的尊贵的死人说这种话实在是太不得体了。但不得不说,我的感受纯属事实。因为,24年前,写完《百年孤独》之后,这位尊贵的死者便声称自己要写出一部最伟大的书来,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我绝对相信,我将要写出我一生中最伟大的书,但我不知道那会是哪一本,是在什么时候。当我这样感觉的时候——这种感觉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就非常安静地待着,这样一旦它从身旁经过,我便能捕捉它。」

问题是,24年过去了,他就这么一直非常安静地待着。而且,姑娘,看样子,这个誓言是永远兑现不了了,除非他从坟墓里跳出来硬说昨天那份去世讣告便是那部最伟大的作品……或者,他有可能直到临死那一刻才突然捕捉到了那篇最伟大的作品?不,不,不,这不是属于马尔克斯的情节,这是博尔赫斯这种人才有脸说出来的屁话。

言归正传,姑娘。我们总归需要对这个老文学天才的陨落表达自己最深的惊讶和敬意。

您也许不知道,这个老头子是从画连环画开始他的文艺生涯的,当然,那是在他小的时候。所以,您不用奇怪,他的小说会那么有画面感。至于促使他走上文学道路的机缘,说出来实在是个太太太老套的故事——

「有个晚上,一个朋友借给我一本书,是弗朗茨·卡夫卡写的短篇小说。我回到住的公寓,开始读《变形记》,开头那一句差点让我从床上跌下来。我惊讶极了。开头那一句写道: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读到这个句子的时候,我暗自寻思,我不知道有人可以这么写东西。要是我知道的话,我本来老早就可以写作了。于是我立马开始写个短篇小说。」

姑娘,这个故事后来会演变为一个桥段,因为你会看到有太多太多太多的当代中国作家也喜欢重述这个故事,当然,他们讲起来估计是这样的——

「有个晚上,一个朋友借给我一本书,是一个叫马尔克斯的人写的长篇小说。我回到住的公寓,开始读这本厚厚的《百年孤独》,开头那个故事差点让我从床上跌下来。我惊讶极了……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暗自寻思,我不知道有人可以这么写东西。要是我知道的话,我本来老早就可以写作了。于是我立马开始写个长篇小说。」

姑娘,两个月来,您看到了吧,有多少作家们伤心欲绝肝肠寸断跳出来哀悼文学导师已死之类的……整个80年代,整整一代中国作家,都自觉地封自己为马尔克斯的门徒。这可实在是个可以和《百年孤独》里的那些故事等量齐观的魔幻现实场景。

要知道,在成名之前,马尔克斯只是个藉藉无名的拉美作家,姑娘,您知道的,藉藉无名,还拉美,这简直是没有出人头地的任何机会。在更早之前,他是一个或多或少可以说是成功的报纸记者,写了些挺好的现在没人知道的新闻报道。总之,他干着记者的活,还顺带写着小说,但他总觉得他的小说和他之间始终隔着些什么——现在我们知道了,隔着现实。他和大多文学青年一样,是从摹仿开始自己的文学生涯的。他一张嘴,说出的便是文学史上的老人们已经说过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说自己的话。这实在是种折磨,姑娘,如果你尝试写作的话,你会知道这种折磨的痛苦——你说着话,写下一些优美的文字,从里面却压根找不到自己的痕迹。

转变的契机来自于马尔克斯观察他的老祖母讲故事。比起马尔克斯,文学史实在更应该谢谢这个爱讲故事的老祖母。这位老人讲故事时有一种奇特的表情,这种表情给了马尔克斯启发——

「最重要的是她脸上的那种表情。她讲故事时面不改色,而人人感到惊讶。在《百年孤独》此前的尝试写作中,我想要讲述这个故事而又并不相信它。这之后,我发现,我所要做的便是相信它们,而且是用我祖母讲故事的那种相同的表情来写作:带着—张木头脸。」

OK,姑娘,《百年孤独》的独特风格便这么诞生了,因为一张木头脸。

后来的事情您也知道,这种带着一张木头脸讲故事的方式被冠上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魔幻现实主义」。又一种「现实」就这么被发明出来了。

当然,姑娘,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在此之前,文学史上已经先后发明了三种现实,分别是巴尔扎克的现实,福楼拜的现实,以及罗伯-格里耶的现实——无一例外,都属于骄傲无耻的法国人。现在,终于有属于我们第三世界国家的现实了。当然,姑娘,我们自己也发明过现实,社会主义现实,还有后来的新现实——如果您觉得它们足够现实的话。

总之,在80年代,整个世界都领教了这种马尔克斯老祖母发明的新现实的魅力。天哪,那些一本正经讲出的魔幻到让人不得不信的故事。中国作家很好地领会了这种现实写作的精髓,他们开始一本正经,皮里阳秋,讲一些神乎其神却又让读者不由自主往现实生活上联想的故事——小说家们在多年沉默之后,终于找到了一种可以足够安全地进行自己的社会批判事业的语言武器。之后,他们毫不犹豫一哄而上,开始争相充当那个丝毫不会冒杀头风险却又备受尊崇的社会批判者的神圣角色。但他们就是忘了,马尔克斯首先是个冒着风险的有担当的记者,然后才是个作家。您要不信可以读读《巴黎评论》对他的访谈

感谢马尔克斯,中国从此多了很多张木头脸,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黄金时代也就这么开始了。——对了,姑娘,说到黄金时代,忘了告诉你,我可好好讲过王小波和他的《黄金时代》。比起这个刚刚过世却像是已经过世很久的马尔克斯,我实在是爱死那个过世很久却至今还活着的王小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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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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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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