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乐泡饭
可乐是堂舅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我记不大清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了,但想来当时两人定是极小的,身上的肉都是挤成一团的。
大了些岁数,家里的人就开起了封建玩笑,要将小我三岁的可乐嫁与我。那可是我的表妹呀!但当时两人年纪还小,竟也当了真,在所有家里人面前“定下了终身”。当时我七岁,她四岁。
虽“定下了终身”,但亲嘴啥的,咱俩是一概不会去做的。当时幼小的我们想等到结了婚,成了真正的夫妻后,再把这些夫妻才能做的事给做了。只是比以往更加亲密,更加要好,更加彼此不分,俨然成了对“少年夫妇”!
可乐平时不会回老家,她生活在省会,我也在外省上学。只有过年过节时,我们“夫妻”才能重逢,拥抱着把一年的思念与趣事分享给对方,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打闹成了一块。不过年节时,我们偶尔也会在大人的手机里联系,通过声音的交汇诉说着:“我想你了!”
但就在我以为我与可乐能一直胡闹着快乐下去,担着“夫妻”的名号直到结了婚,做了真正的夫妻时,大人们却告诉了我几道晴天霹雳。
“兄妹是不能结婚的!表兄妹也不行!”
“兄妹生下的孩子会是2B、傻瓜”
幼小的我,一时接受不了未来的“妻子”不能嫁给我。急得红了眼眶,狂放地大哭了一场。而大人们见着了我哭得竟如此伤心,也疯狂地将笑声扬到阴霾的天空中回荡。
那年春节,我并无了往年过年般的欢喜,阴沉着脸见着了出门迎我的可乐。
“兄妹是不能结婚的!表兄妹也不行!”
“兄妹生出的孩子会是2B、傻瓜”
我当着大人的面,将他们告诉我的话,告诉了比我还要幼小的可乐。
“不!我就要结婚!我就要结婚!”
可乐也红了眼眶,凶猛地将泪水瀑下,哭得撕心裂肺。
大人们依旧开着玩笑,开心地笑着,只有我与可乐心情沉痛。这时,可乐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堂舅母,却开口对可乐道:“要结婚也要先到哥哥那儿拿到聘金才行呀!”
可乐顿时停止了哭泣,如溺水者见着了救命的稻草般,咧开了嘴向我索要聘金。而当时的我却已经知晓,就算再多的聘金也打不开这血缘的枷锁,于是在一众装着红票子的红包中抽出了个装着绿票子的。
可乐极欢喜地接过,打开后却发现是绿的。众人见了,又起上了哄:“咋舍不得红鸡公?50块钱就想买个老婆?”随后,便又是震天响的笑声。
可乐再次溺了水,被她双眼中更汹涌地奔出的泪给溺了,哭得更加大声:“不!我就要结婚!我就要结婚!”
我仿佛也被这哭喊声给淹了,一身似脱了骨般的无力,手中攥着一大把装着红票子的红包,转身沉进了外祖家。
坐定在火炕上,我迷茫地、沉痛地、麻木地看着电视里那些大人才能看的爱情电视剧。那些如火般热烈的情感,与屁股底下的热炕,却使我觉着这年,貌似比往年要冷上了很多很多。
可乐的妈妈找了进来,把那绿票子塞回到了我的手里,小声地、悄悄地道:“都是开玩笑的,妹妹不要你的钱!”我机械地望着手中沾着眼泪与涕水的、皱成一团的、被退回的“聘金”,只觉骨髓都被冻得颤抖。
后来再见可乐,是在几年后的一次我家举行的聚会,也是在年关。聚会结束后,可乐玩着堂舅的手机,看着幼稚的动画。我则搭着她的肩膀,笑着与她调侃着以往的玩笑。她也是一笑带过,全没了当年那个哭着喊着要结婚的小女孩模样。
聚会结束了,可乐也便要走了。但走前,她趁着四下无人拉起来了我的手,贴得很紧,小声地、悄悄地道:“以后我应该就没有这么开心了,因为我们家马上就要有第四个人了。”我听得一怔,虽早在父母口中得知可乐的爸妈已经离了婚,她爸爸也另有了新欢,而那阿姨肚子里,也多出了个新的小生命。但没想到的是,她竟能如此平静,仿佛丝毫与她没有关系般。
随后的夜晚,我在床上翻了个不停,等到了月亮与太阳齐平,才合了眼。第二天早上,我们要从县城回到镇里,在车上爸爸又讲到:“可乐那孩子多懂事啊,吃饭自个不去添,还先问着我电饭煲里还有没有饭?”母亲也揩着眼泪,道:“这娃子怕是平常连饭都吃不饱!以前多么开心洒脱的一个人啊!”而我则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与不断射向空中的热闹的烟花,沉思着,回想着过去与可乐的要结为夫妻的承诺,又想到她爸爸与那阿姨孕育的小生命。心中不禁感慨:原来呀,没有结婚、不是夫妻也可以做夫妻才能做的事!!!
后来堂舅和阿姨结了婚,婚礼还算盛大,亲朋好友也都请来了。但我左顾右盼,四处环望,却都未寻觅到可乐。不晓得她做女儿的,为何不来参加她爹大喜的日子?我只看着堂舅和他新的妻子,两个都离过一次婚的人,在台上再一次地宣誓着结婚神圣的誓言。我瞬间觉着这丰盛的酒席,却全不如我与可乐孩提时候,胡闹着做的可乐泡饭。
后来母亲的口中常常出现的便是:堂舅一家是多么多么的不好,如“总拖着鼻涕长流般的债,拭也拭不尽!”“自个的女儿在外头缺吃少穿的,这新讨的媳妇,天天就在家里好吃懒做!”……“还是可乐的妈妈在时的好,知书达礼的不贪便宜,哪像他们一家子市侩的嘴脸!”母亲恨恨地道。
我也是在询问了之后才晓得,可乐是被她爷爷带着仍在省会念书,堂舅新的一家便在县城里生活了。
有一次去做客,母亲在医院住院没空,我独自去吃席,结束后乘着堂舅的车回了镇上。我下了车,对着堂舅与新舅母,生疏地连声感谢道:“麻烦了”。新的堂舅母,目不斜视地凝视着自己用红色指甲敲击着的手机。堂舅则朝我投来有些疑惑的眼神,却又马上咧开刚喝过酒、满是醉气的嘴笑了起来:“哦,长大了?咋变得这么懂事?”我“嗯”了一声,便一头往医院扎了进去,只想早些躲开堂舅那像慈善家般的笑。
但变懂事也是应当的,毕竟,连那愿意陪着我胡闹,用可乐泡饭的可乐,都已经长大到我见不着了,我怎么可能还停滞在童年呢?
后来可乐的爷爷——我的三外公去世了,我还是没见着可乐。我问他奶奶,他奶奶却说可乐烧了纸钱,便回省会去了。
我跪在可乐刚跪过的稻草堆上,把我烧的纸钱灰堆在了可乐刚烧的纸钱灰上面。我不禁忆起了些关于三外公的事件:便是那年的聚会,三外公在沙发桌上拣起了几张我的毛笔字,在问过是我写的后,将那几张纸朝桌上一掷,双手抱在胸前,昂着头,斜着眼,对着我道:“这字写得太差了!”而当时十二岁的我年轻气盛,我也不甘示弱地笑着回了句:“写那么好做么个?又不是给么个大领导看的!”三外公听完,身体僵了一下,尴尬地笑着咧出了两排白牙。而我则没好气地转身走开,只留给他一个冷冷的屁股。当时只觉着他嘴巴太刻薄了些,但如今想来,怕也只是想让我明年给他写副好对联罢了。
起身时,我今日早晨还沾满着墨汁的右手,无意间触到了三外公那黑沉沉的棺材。在它的前沿,貌似有两条很粗的锁链连接着,并一直延伸着驶向了高铁站……
那晚的夜,沉沉的黑,枯黄的树叶还没有掉光,发出些稀稀拉拉的声音,并时不时落下片叶子被风卷着些树上的声音递向远方。我抬头看着天上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捧着手里的饭,看着餐桌上早已不怎么爱喝的可乐。在舅妈提及我以前最爱的可乐泡饭时,我努力回想其味道,却死活忆不起来。我望着这与夜空一般黑的可乐,与雪一般白花花的米饭,突然又有了想再吃一次可乐泡饭的冲动。但想了想,还是做了罢。就让它永远地深埋在,我浸满苦泪与酸涕的童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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