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儿……
出生在江边儿的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对水有一份特别的依恋和执念。大江像一位慈爱而深沉的长辈,只需远远的看着你、陪着你,无需多言,它只要在那里,天地便宽,吾心便安! 此后无论走到哪里,也总以有没有江河为伴来评判当地的优劣,有则心生欢喜,吃睡均畅;无则心胸郁赌,口干舌燥。大江于我亦如心口上的胎记,看似无关痛痒,实则一辈子无法分离。
若非要说住在江边儿上的人有什么不同的话,可能就是他们世世代代用生命诠释了人与江河的相携相生、人与自然的相濡以沫吧!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边儿的人既有舒缓的似水柔肠,也有一往无前的激流勇进;既有波平浪静的云淡风清,也有排山倒海的刚烈威猛……江边的人长着长着就随了这条养育自己的母亲河!他们没有因生长在边陲而自闭,也没有因冰天雪地而清冷,更没有面对生命禁区而自弃,硬是在与这条伟大的河流同呼吸、共命运中自强自立、生生不息……
印象当中第一次接触大江,是跟着姥姥去江边洗衣裳。姥姥在一块平滑的江石上使劲的揉搓着,鬓前一缕头发上滴着水珠,黑布褂子衣襟和袖口湿了一片……我和妹妹在不远处用手绢兜着小鱼,江水像一片片闪着光的缎子从身边飘过……这大概六、七岁时的记忆,像清晰的幻灯从未磨灭,并时常在脑海中插播,成了我人生的最清晰的第一桢画面……突然,妹妹为追逐飘走的手绢栽到了水中,我呆在原处喊姥姥,姥姥一个箭步扑了出去,一把抓着了妹妹的小腿……那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当时只有三岁左右的妹妹如今也已年过半百,却从小到大一直怕水……
再大一点的时候便时常跟着大人到江边洗衣、钓鱼。 印象最深的便是每年的"五月节",天不亮就被大人从被窝里拽出来,先是去大坝下面的野地里采艾蒿,然后到江边洗脸洗脚,说是去病去灾,可以安顺一整年。这说法是否灵验已无需考证,趋吉避凶的传统就是这样一代代传下来的。多年以后,当我也在这一天凌晨劝说自己不愿起身的孩子时,便把他姥姥、太姥"搬"出来说话,大抵是管用的。
然而这一天给我的最大收获不是采艾蒿、挂葫芦、吃棕子什么的,而是人生第一次看日出……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坚信太阳就住在江对面的山后,像住在邻村的亲戚一样近。远近暂且不说,那日出的美深深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原来我们的世界竟如此美妙!那美是无法描摩的,人类的语言远远滞后于心灵的感悟。那一刻,感觉我和大江一起被那彩霞吞没了,进入了我爱不释手的万花筒中……此后的日子让我懂得了大自然的美是赐予人类灵魂的食粮,是上天给予每个人不可剥夺的恩宠,人永远不要有超越自然美的幻想!当霞光一寸寸点染一江春水的时候,时光凝固在江面,那是让你把这人间圣境永久定格在心底……
人生总会有幸去看各种传说中的最美日出。记得到黄山看日出,前一晚住在了山顶,游人们在盛夏的夜晚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彻夜等待那光芒万丈的时刻,结果云雾当关,浓重的纱账遮天避日……下山时很多人都是悻悻而归,而我当时面对着涛涛云海,脑中却是升腾着那幅久远的、灿烂无比的江上日出的画面……此后,我再没有专程去哪里看过日出,因为童年的底片随时为那一刻曝光……
江上日出只是大自然对家乡美的照拂。熟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之这条江的存在,一个边陲小镇有了"渔米之乡"的美誉。夏季是江边儿最热闹的地方,人们见面常问:今天没上江边儿?仿佛江边儿是每个人的必经之地。记得当年放学就成群结队的往江边跑,虽然大人叮嘱不许下水,但半大孩子一到江边就什么都忘了,纷纷噼里啪啦地往江里跳,叽哩咕噜地就学会了"狗刨"。所以江边儿长大的"旱鸭子"不多,特别是男孩子,大都突破了家长的防线。女孩子胆小的多,多数坐在岸边潦水纳凉或只敢把腿脚放进水里。当然也有例外,班里个子最矮、外号"水鸭子"的女同学每天放学都跟着她哥去江中心的"大流"游泳,那真是风头无两,我们只能艳羡的坐在岸上。
我最盼望的是周末跟着母亲到家边洗衣服,那简直是仅次于'"六一"儿童节的节日!江边像一个大集市,小镇上能出门的基本上都来了,岸边坐得满满的,水里也是乌泱泱的人,孩子们终于可以在大人的眼皮底下名正言顺的下水了,互相泼水打闹,玩得不一乐乎!岸上卖冰糕冰棍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吃得开心,再节省的家长也不忍心让自家孩子眼巴巴的流口水,所以江边简直就是孩子们的天堂!
母亲爱干净,每次洗衣服都早早来到江边占个上风头,有时要走挺远才有合适的地方,为的是躲避上游下来的别家的洗衣水流过。其实大浪淘沙,大江的自净能力是超凡的。衣服大多是母亲洗,我负责凉晒。到大江洗的多是被里褥单儿等一类的大件,为的是能在大江里漂洗得更干净彻底。江边的人大多讲究卫生,都不想错过大江这"盆"免费的清水。谁家的铺盖"透笼"不"透笼",一看便知是不是大江里洗出来的。周末洗衣服的人最多,晾晒就成了问题,坡堤上晾满了各色织物,远看如万国旗一般多彩。洗得慢的或者后来的便没有地方晾晒了,只好等别人晾干收完或只能端着湿漉漉的衣盆回家了。吃一堑长一智,到了江边待母亲选好位置后,我便把还没洗的衣物拿出来先铺在坡堤上占地方,洗一件撤一件,便完美的保证每次洗完都能抱着浸透着阳光和江水馨香的、干爽的衣物回家,晚上就可以在白净如新的被窝里做一个好梦了……其实在江边洗衣服也不总是一帆风顺的,有时突然来上一阵雨,半干的衣服就只得重新洗了。有时没注意有船只通过,一阵急浪上岸,轻则让洗衣服的人湿了身,弄不好还可能卷走几件衣物……每每坐在高处看着岸边手忙脚乱、狠狈不堪的人们,不觉笑出声来……
周末的江边约定俗成是属于洗衣服的,钓鱼的人在这一天都不来凑热闹,岸上岸下的人群早把鱼儿吓得远远的了。而平时的江边则是钓者的天堂。从小吃惯了江鱼的人口刁得很,对那些沟塘鱼池里带着一股子土腥味的鱼实在是入不了口。"宁吃江虾米,不吃湖鲤子",这是只有江边长大的人才能保持的倔强。像现在不少人奉为美味的什么鲇鱼、"牛尾巴"之类的当年根本没人吃,捕上来就直接扔回去了。不夸张的说,连喂鸡鸭猫狗的都是"三花五罗",何况人乎! 过去江边的人都是捕鱼好手,可能是困难时期把人们逼出来的。北陲边疆天寒地冻,无霜期短,果蔬奇缺,特别是冬天要啃大半年的土豆、罗卜、大白菜,猪肉粮油凭票供应。既便如此,江边儿的人是幸运的,真应了那两句"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老天爷给你关上一扇门,必会给你打开一扇窗"的老话。而这扇"窗"便是丰饶美丽的大江!鲜香肥美的"三花五罗十八子",滋养了一代代江畔人,幻化出一个个神奇动人的传说,也让这里的姑娘小伙出落得一表人才……
小时候总缠着四姨夫去江边溜网。在那滴水成冰的隆冬时节,看着一条条鲜活的鱼儿从冰窟窿下重见天日,你会切身感受什么叫鱼贯而出、满载而归……那时大江里的鱼真多呀,好像吃也吃不完!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有一个长方型的大木箱子用来装鱼,箱子里的鱼像木半子一样码放整齐,从入冬一直吃到开春。因为几乎家家户户打鱼,也就没有交易的需求,鱼多的人家根本吃不完,便经常接济个别没有打鱼条件的人家,所以江边儿户户有鱼吃。过年的时候既便再寒酸,餐桌上也少不得几条鱼,大江让江边上的人家年年有"余"!
冬天的鱼好放,冰天雪地是天然的大冰箱。夏天的鱼主要吃个新鲜,吃不了的便晒成鱼干。江边人家的院子里一般都树着一根高高的杆子,专门用来晾晒干鱼,大多高出房子一大截,猫狗苍蝇干着急却吃不着。东北的"小干鱼"可是一道名菜,也是亲朋互赠的好礼,既亲切又美味。母亲姊妹几个都在江边儿长大,天性爱捕鱼,也会捕。记得有一年她们团聚在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捕鱼,姐几个天不亮就出发了,去到一个熟悉的老鱼窝子……等她们满载而归的时候我们还没吃早饭呐,短短几个小时便收获了两大洗衣盆的鱼,都是二、三两左右的小"穿钉子"',足足有四十多斤,姥姥家的木棵楞里扬溢着久违的丰收喜悦。但打鱼容吃鱼难!先要去除鱼鳞和内脏,然后是穿绳晾晒。两大盆小鱼四、五个人整整收拾了大半天,个个累得腰酸背痛,直呼再也不遭这个罪了!走的时候一家分了一大袋小干鱼,自又乐不可支。
大概爱好也会遗传,又或许是小时候跟着大人冬捕的印象太深刻了,让我一直难以忘怀。有一年大学刚放寒假,我便迫不急待的回到久别的老家,一心想重温当年冬捕的美梦。不巧的是赶上四姨夫有事不在家,我便急不可待的拉上四姨去溜网。穿冰眼、清冰碴、拉网都是体力活,我和四姨干得热气腾腾、满头霜花,当然收获也颇丰!夕阳夕下,我们背着渔获美美的走在晚霞中……第二天四姨夫回来了,听说我们去溜网了,便不放心的要去看看网是否放到位了,我信示旦旦的保证没问题。可现实却啪啪打脸了,四姨夫到地儿一看就说够呛,冰碴不对。凿开冰眼一看果然坏事了,渔网结结实实的冻在了冰上……四姨夫辛苦大半年织的网就让我头脑一热给报废了,当年的冬捕也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后来每每见到四姨夫我都为此心生愧疚,当然也不忘调侃一番四姨夫当时那一脸铁青的表情,四姨夫则总是憨厚的笑着说:早忘了、早忘了……
大江对于江边儿的人可不仅仅是提供丰富的渔业资源。在那个封闭落后的年代,大江还承担着交通大动脉的角色。记忆中有大小两种客船跑这条全国最的北航线,大船叫"东方红"10号,小船叫"龙客"。头几次坐船是随父亲下乡镇工作,由于年纪太小没留下什么印象。直到我八岁那年,父亲又调回县里,我们举家搬迁,乘坐的便是客货滚装的大船"东方红"10号。五百里水路顺水走了五天五夜,如果是顶水则需要一周时间。那次航行印象深刻的有三件事。一是刚上船我和弟弟兴奋得到处乱跑,一不小心弟弟的新凉帽被风吹落江中,我俩都为此挨了几巴掌。二是船行的第三天早晨由于浓雾停靠在了一处江岸,对面就是著名的"冒烟山",其实就以是活火山,是这条江上的一大奇观。旅客们被允许下船活动,我和弟弟飞也似的跑下船,在岸边的野地里发现了好几堆酸浆(一种酸口的野生植物,孩子们把它当水果吃),长得又高又粗,煞是喜人,这下可过瘾了,简直如获至宝,弟弟也因此一扫失去新帽子的阴霾。第三件事最神奇,船的底层竟关着一只不知来历的野生大黑熊,人们纷纷到那个大木头笼子前观看。不成想,一天中午大黑熊竟然挣脱了牢笼跳江逃生了,那硕大的身影在涛涛江水中一起一伏,不久便在全船人惊异的目光中徐徐上岸、隐入山林,那一刻的画面至今令我记忆尤新。
那时大江就是纽带,船就是牵挂,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乘船、接船了。当你乘船到站时,最感动的是岸上亲人期盼的目光;当你在岸上寻觅船上的亲人时,最惊喜的是那熟悉的身影突现眼前……小时候最喜欢听的就是江船的汽笛声,那代表着人生的活力、团圆的幸福和前路的希望。很多人听到这声音就忍不住往江边跑,尽管船上没有他的亲友,只要站在远处看着大船徐徐靠岸;船上船下的人们雀跃着挥手;像跳着快乐舞步般下船回家的兴奋以及上岸后那情不自禁的拥抱……无一不沾染着江的开阔、水的柔情,那是只有江边儿人才懂的语言、才迷恋的情境、才难忘的回忆……
现如今北疆的客船早已被飞机、高铁取代,那悠长深沉的汽笛声也只能在记忆中回响……就连洗衣服和捕鱼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江还是那条江,江水依然滚滚向前,它从不迟疑、从不停歇,却也从来不曾忘记江边儿上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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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ong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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