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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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伏案于桌，孤身与灯光相对，白墙上便投下我浓黑的影子，清晰如墨痕勾画，毫无掺假地随我俯仰、呼吸。这影子唯属我一人，与我寸步不离，是灯下世界唯一默然相守的伴客。影子随我的姿态变化而变幻，形影相依，仿佛是我散落于墙面的另一半灵魂，正用无声的轮廓述说隐秘心事。

独处的影子，似乎有着自己的生命。灯下，我每每伏案时，影子便自墙面上悄然爬出，如黑色溪流无声漫过白壁。它忠实地模拟着我举手投足间的每一刻迟疑或坚决，每一丝不安或舒展。我偶然凝视着水洼里倒映出的自己：风过水面，那水中的影子便忽而拉长，忽而揉碎，忽而重新聚拢如初；月明之夜，月影又常是清瘦单薄地浮在地面之上，如薄薄一片纸人儿，只由一丝微弱光亮轻轻托起。影子遂成了我形单影只时最忠诚的伴侣，它没有声息，却比任何语言都更贴近我内心；它只是轮廓，却比任何面容都更暴露我灵魂的形状。

然而，一旦人汇聚成群，影子便骤然变形，面目全非。影子们相互推挤、彼此重叠，推搡着、融合着，渐渐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暗色。它们彼此纠缠，互相踩踏，在拥挤推搡中，你甚至难以分辨自己影子的手足究竟在何处了。我曾见过无数脚步踏过一洼积水，水影里映出的千万身影，如同被巨大力量扭曲拉扯着，支离破碎，变形得难以辨认；那水中的月亮也顷刻间被踩碎，又散落成千万个微光，最后又被新的足印践踏成泥泞。此时，原本澄澈的倒影，终究尽数被踏烂成了浑浊的泥浆。

人声鼎沸之处，影子也失去本貌，竟如鸟群惊飞时散落的片羽，不知何处是归宿，亦不知该向何方伸展。影子们彼此拥挤、彼此淹没，最终相互吞噬。它们被迫在推挤中改变了形态，失去了自己的轮廓，消融进群体那片庞大的、不断蠕动着的浓重阴影里。

影子们相互践踏，如被风暴驱赶的落叶，纷乱中各自飘零，不知归途何方。它们被挤压着，变了形状，失了轮廓，终至融化在群体庞大而幽暗的蠕动身影里，万般形态消弭于无形了。

我于是长久凝视着墙上自己的影子，又想起人群里那互相吞噬的暗影——哪个更真实？哪个更长久？哪个更自由？

这世上可有光能同时照亮深渊，又照透镜子？影子们沉默不语，它们只管在光下匍匐蔓延，时而清晰，时而混沌，时而被践踏成泥水；而人群亦如影子般奔流不息，涌动无休，在彼此踩踏中磨损了原形。

当光熄灭后，所有影子终将隐没于黑暗之中。然而我们灵魂深处的轮廓，却并不曾熄灭，只是暂时被黑暗覆盖了。当光的使者再次来临，那墙上的墨痕，终将重新显现：它始终在那里，沉默而固执，仿佛早已刻入石壁，只等被光重新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