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冥想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4期“空”专题活动。】

早晨起来，我专用的那只杯是空的。那是一只澄澈透明的普通玻璃杯。

一觉睡醒，它仿佛也还沉在昨夜的梦里，杯壁光滑，内里空荡，正静待着新一天清茶的唤醒。

我如往常一样往杯里放一朵金丝皇菊，提壶注水，热水如清泉般滑入杯底，白烟袅袅升腾，茶香随即也腾起，如温柔的雾气，轻轻弥漫于晨光里。

皇菊渐渐舒展开来，如一朵开得正明艳的皇菊，杯内渐渐被温润的茶汤充满，光洁的杯壁如明镜般映出窗外初升的太阳。

那一刻，杯中之空，成了香气与光明的所在，是那空阔的腹地，慷慨地容纳下这热气腾腾的活力与芬芳。

杯中之空，便如此这般接纳了沸腾的召唤，转化为饱满清香的滋味。

然而人心之空，却常被浮沫般的事物填塞，即便填满了，却仍旧空空荡荡。

我见过那些写字楼深夜不熄的灯火，窗格子里人影晃动，如蚁群般忙碌不休。他们的手指在键盘上上下飞舞，如无声的手指舞，屏幕之光在眼中闪烁，手机却如鬼魅般闪动不停。

那小小一方荧屏，似深渊般吞没着时间，又吐出无数虚幻的泡沫；信息如潮水般涌来，未及细品却又匆匆退去，竟如海市蜃楼一般，留下的是更加巨大的空白，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渊似的疲惫——那疲惫不是来自筋骨，而是灵魂深处被反复掏空后留下的无尽荒芜。

原来人心之空，若不以清澈为底，便极易沦为虚妄的浮沫与喧嚣的囚牢。

因此，我格外珍惜与一位老茶客的交谈。

那天我顺着临春岭森林公园青石台阶蜿蜒而上，通向半山腰的亭子，他，一位清瘦矍铄的老者，青衫布鞋，常常在那里闲坐。

我也是偶尔跑步爬山经过，被他的遗世独立之风吸引，不觉与之搭讪问候。

“你好啊，老爷爷，好自在逍遥，还在带清茶品茗，好有雅兴啊！”我真诚地说。

他也缓缓地说“是啊，自在逍遥，好像很符合我的心境。”

我们轻轻松松闲聊了一会儿，我赞他好像世外仙人，看淡了世俗一切。

他微微笑了，指着面前一杯清茶，茶烟散入林海，他缓缓道：“世人总以为空是‘无’，是缺憾，便急着填满，殊不知空更是‘有’的可能，是‘在’的广阔。佛说‘空’，不过是破除执念的束缚罢了。心若真空了，便如这山，如这天，可容万物，可生万有。”

我认真倾听他的话，细品味真意，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前青松苍翠如盖，山色空蒙，松涛声自远处缓缓涌来，一波波，一层层，如呼吸一般沉静而悠长。

那松涛声似乎并非只是耳闻，而是化为无形的手，拂过山峦，抚慰着人的内心。松涛起伏之间，竟仿佛显出了山峦的形廓；而山峦的沉稳，又反衬出松涛的流动不息——彼此相生，彼此成就，彼此成景。

此刻耳畔松声如海，眼前山色如黛，这二者交织着，奇妙地融为了一体，难分彼此。那一瞬间，心中仿佛有壁垒无声崩解，我忽然明白了何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真意：眼前的山色松声，何尝不是因缘聚合的幻影？

而它们呈现的真实，又是怎样映衬着这流动万物的“空”的广阔背景？原来万物之美，竟在“空”的怀抱里生息起伏，如星月之于夜空。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静静仰望星空。城市里灯光太亮，每每遮蔽了天空本真的容颜。我于是寻访郊野，寻访高山，只为与那浩渺的澄澈相遇。

夜色深沉如墨，抬头仰望，只见繁星如缀，银河如练，横亘天幕，无尽深邃。立于这浩渺天穹之下的人渺小如微尘，身心却奇异地松弛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宇宙如巨幅幕布，无垠的“空”中，星辰生灭，星系流转，这“空”里并非死寂，而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创造与律动。

人若被世俗塞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空隙让星光透入？又哪里能感知这宇宙间无声涌动的伟大力量？

唯有将心清空，如同那洗得透亮的青花杯，方能承纳这宇宙的深邃光流。

此刻，我立于天地之间，仰首凝望星空，仿佛银河之水正缓缓漫过指缝。这宏大的空阔感，使我终于明白，人心最深的渴念，并非填塞，而是回归到那如天空般辽阔的“空”的怀抱中去——那里才有真正的自由与富足。

每每独自爬山下山时，月已西斜。回到家中，那杯中的菊花茶水早已凉透，杯壁上凝着几点微小的水珠，如夜空的星子映在杯里。

我又重新斟满一杯热茶，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心头那一片澄澈的“空明”。

杯中之空，今日盛过茶香；心间之空，此刻容下整片星海与松涛的余响。那空不是贫瘠，而是丰饶的起点；不是终点，而是万物生生不息的广阔腹地。

所谓空，原来正是宇宙那最深邃的怀抱，它无垠无涯，却承托着万千星辰的明灭流转，在寂静处蕴藏着最宏大的交响。

人若能如天空般清空自己，那看似一无所有的空旷之境，恰恰成了心灵所能盛放的最壮丽的星空——无物不容，无时不新。

此身渺小如芥子，心空却可纳须弥。

原来，真正的丰盈，竟是从敢于清空自己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