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散文||听蝉中悟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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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听蝉中悟禅
蝉声如潮,淹没了八月。那声音在正午的骄阳下沸腾,在枝叶间冲撞、聚拢,最后竟如洪流般倾泻下来,将整个林子浸透于一片聒噪的声浪里。
独坐于斑驳的树影之下,听这声音从四面八方围拢,如无数细小的银针,刺穿着夏日粘稠的闷热。它们不知疲倦地鼓噪着,仿佛要将那灼热空气里最后一丝寂静也啃噬殆尽。
蝉鸣起处,风便来了。它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发出飒飒的轻响。绿叶在风中摇动,有时被风轻轻揉搓得簌簌低语,有时又被风狠狠撕扯,发出尖锐的哀鸣。
风不来时,万物便凝滞如画,树叶便自由舒展开来,在阳光下优雅地张扬着绿意,仿佛在积蓄力气等待下一次风的撩拨或摧折。
灌木丛中,几枝粉嫩的花苞在热浪中轻轻摇曳。我凝神谛听,仿佛那含苞的蕊心,正隐隐传出弦外之音——那是对阳光的渴慕,抑或是绽放前无人能解的微颤?
不远处的一方池塘里,水草慵懒地浮动,每一圈波纹都像是一道投向远方的眺望。八月的天空,蓝得肥厚而傲慢,高悬于天涯的刻度之上,纹丝不动,仿佛要将这浓稠的夏日永远凝固于此。
蝉声是夏日的秒针。从晨光初镀林梢时,便咔嗒作响,到暮色浸透山峦后仍不罢休,那声音将八月钉死在时间的刻度盘上。
我坐在高处,看声浪如透明潮水漫过山谷:东面山坡的蝉鸣沉钝如古木磬音,西面溪畔的振翅却清锐似银针坠地。风从两者间穿过时——竟被撕扯成冷暖交织的气流,扑在脸上带着奇异的刺痛。
草丛中的花苞始终未开,粉瓣裹着层层叠叠的心事,像攥紧的拳头。可当蝉鸣骤歇的瞬息,我仿佛听见蕊心深处传来弦的震颤——那是被烈日烘焙的渴望,是绽放前胆怯的深呼吸。
池塘里浮游的水草忽然静止,每片叶子都成为指向天空的箭矢,凝固成一种倔强的眺望姿态。而穹顶的蓝已堆积得如此肥厚,云絮沉甸甸地垂落,几乎要压弯蝉鸣的锋芒。
檀香是在此刻飘来的。淡青色的烟迹从山下小寺游出,蛇行于蒸腾的热浪间。我闭目追索那气息,恍惚见烟痕凝成走廊,有一位鬓角染霜的僧侣捧着香盘徐行。
他低垂的眼睫上,栖息着薄霜似的微光,让我想起“睫毛上一层薄薄的西岭雪”。这刹那的意象如露坠心湖:原来最凛冽的清凉,正诞生于最酷烈的炎阳。
蝉声复又轰鸣。一只黄褐色的蝉蜕卡在槐树主干的裂痕间,半透明的空腔被风灌满,发出呜咽般的哨音。这具金蝉脱去的铠甲,多像我们遗落在岁月里的旧我:有的悬在枝头风化,有的沉入泥土轮回。
草木荣枯本是寻常事,可当十七年蝉破土而出时,谁又懂得它们蛰伏地底吞咽黑暗的日夜?春天用落花为它们祭奠,河流以涛声为它们招魂,而盛夏的骄阳正为这场盛大的赴死加冕。
风过处,山坡下的花苞突然“啪”地绽裂。粉瓣怒放的声音,竟压过了蝉噪,像撕开锦帛的脆响。几乎同时,寺院的暮钟轰然荡开,金属的震颤与生命的绽放在此刻同频共振。
我忽而彻悟:蝉的嘶鸣,何尝不是另一种梵唱?它们以血肉之躯,撞击光阴的铜墙;用短暂的生命,丈量浩瀚宇宙永恒的尺度。
当送花人匆匆穿过檀香走廊时,花瓣正落在他未及覆盖的肩头——原来所有奔赴,终将归于尘土;所有执念,终会化作清风。
暮色四合时,蝉鸣渐次稀落。最后一声长嘶从树顶跌落,碎成满地星光。我摊开掌心接住飘落的叶子,叶脉上蜿蜒的白色纹路,恰似风雪夜归人额间的皱纹。
此刻终于了悟:蝉的聒噪,原是对沉默的抗辩;夏的喧嚣,实为对虚无的征伐。
当薄脆的蝉蜕坠入腐叶,当铮铮誓言散作流萤,疼痛便成为存在最忠实的刻度。就像此刻我掌中这片将萎的叶子,正用消逝证明自己曾如此炽热地活过。
寒山子有偈:“蝉噪林愈静。”今方知静非无声,而是万千蝉鸣穿过血肉之躯后,在灵魂深处孵化的那片皎洁雪原,照亮暗夜里独行者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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