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帘书简
梅雨季第三场暴雨降临时,我正在整理古籍修复室的残卷。潮湿的宣纸突然在案头支棱起边角,像只炸毛的猫,惊得砚台里沉睡的墨汁蹦出几点,在青砖地上溅成歪扭的"酉"字。窗外老槐树趁机抖落满身水珠,有颗特别顽劣的穿过窗缝,正巧打湿某页泛黄的《梦溪笔谈》,水渍晕开处浮出串朱砂小楷:"雨歇往东三十步"。
"沈先生又在和古书吵架?"斜对门裱画店的姑娘探进半张脸,她发梢的茉莉香与霉味短兵相接,在空气里缠斗出奇异的花火。话音未落,我手中的竹镊子突然罢工,扭着身子指向东南墙角——那儿堆着箧笥的阴影里,某只蟋蟀正用断须敲击青瓷水盂,击磬般的脆响竟合着《胡笳十八拍》的调子。
子夜的水滴第七次叩响瓦当时,那册泡涨的《山海经》突然在樟木箱顶摊开。我举着油灯靠近,见泛潮的书页间蜷着只青铜蝈蝈,六足抱着的竹简片上,虫蛀小孔连起来恰是:"寅时三刻,砚山亭"。
骤雨在黎明前换了副嗓子。我攥着斗笠冲进后巷,青石板上的苔藓突然翻卷如浪,推着我往东疾行。数到第三十块砖时,雨帘里浮出座八角亭,檐角铜铃啃着雨声嘟囔:"迟了七十年又三天"。
"修书的也这般磨蹭。"带笑的嗔怪混着雨幕漾开。亭中石桌上,羊毫笔正蘸着雨水在《快雪时晴帖》上涂鸦,笔锋扫过处竟有雪粒簌簌而下。执笔的素手往我额间弹了滴水,凉意直钻进记忆深潭:少年时总在碑林徘徊,某块断裂的汉隶残碑后藏着袋桂花糖;及冠那日暴雨冲垮展柜,我在抢救拓片时摔碎过三方古砚;白发渐生后,修复室内常多出半盏温茶,茶雾凝成的鹤影总栖在《丧乱帖》的"痛"字上。
槐树根突然拱出个陶罐,罐口封印的湿泥裂开,蹦出卷潮乎乎的棋谱。谱中夹着的银杏叶忽地飞起,叶脉在雨帘上投射出星图,最亮的紫微星位置粘着片陈年茶渍——正是我年轻时失手泼在《伯远帖》上的那块痕迹。
"当年摔碎的歙砚,我替你补好了。"她忽然从袖中抖出块墨玉砚台,裂隙里嵌着金丝拼的北斗七星,"只是这些金线——"指尖抚过砚池,池底竟浮出我这些年遗失的银镊子、断棕刷、甚至是某颗二十年前的虎眼纽扣。
裱画姑娘顶着油纸伞撞进雨幕:"沈先生!您养的蝈蝈成精啦!"她怀中的画轴突然展开,雨珠在绢帛上跑马,转眼绘出座墨色碑林。林中残碑忽地开口吟诵,某块断碑上我少年时刻的"沈"字,正被雨水冲刷成她的"楚"字。
如今我的古籍会自行疗伤。虫蛀的书页长出桑叶补丁,水渍在午夜凝结成保护薄膜,连蠹鱼都改吃墨香养生。裱画姑娘送了块楠木额,题着"雨砚斋",落款处用褪色颜料画了串会眨眼的铜铃。
昨夜镇压碑帖时,我发现《兰亭序》的"畅"字里蜷着只玉雕酒觞。觞底阴刻的曲水流觞图中,某个俯身掬水的身影,衣摆褶皱与我常穿的灰布衫如出一辙。我知道,定是某人趁雨疾时在字缝注了半宿墨,把遗憾酿成了永不会干的泪痕。
今晨推开门,青石板上蜿蜒着水渍,从修复室绵延至老槐树洞。树洞内供着盏冰裂纹茶碗,汤色澄碧如劫余的青铜器,碗底沉着片陈年普洱,叶脉纹路竟构成"不晚"二字。
最奇是那群青铜蝈蝈。自从她现身,每逢雨夜便震动翅膀,在古籍上拼出褪色的批注。昨儿它们用腿脚摆出"此处宜补金粟笺",最末的蝈蝈突然翻肚皮装死,鞘翅上铜锈斑斑恰似她发间那支点翠簪的锈色。裱画姑娘说这是"书魂显形",我却听见雨声里漏出她的轻笑:"痴人,这是用你掉的头发烧的松烟墨......"
此刻我摩挲着那块歙砚,铜铃突然咬断雨弦。某颗雨珠坠入砚池,荡开的涟漪里浮出少年时的我,正趴在碑林偷拓《曹全碑》。身后闪过靛青裙裾,半块桂花糖从虚空跌落,甜味漫过七十年光阴,在舌根激出陈墨的涩。
暮色浸透八角亭时,羊毫笔突然跳进我掌心。笔管裂璺处渗出枚银纽扣,扣眼还穿着半根灰白发丝。雨幕那端传来纸张翻动的簌簌声,泛黄的《快雪时晴帖》上,两个水墨人影正在对弈——老者执黑子悬腕沉吟,少女捏白子偷往棋篓里藏桂花糖。
铜铃叮咚嚼碎最后一丝雨意。修复室内,那册《山海经》悄然合拢,青铜蝈蝈抱着新得的竹简片,在"雨师妾"词条旁补了行小注:"其泪可修补时光裂帛"。窗台蟋蟀振翅应和,断须敲击的水盂声里,青砖地上那个水渍"酉"字,正被漏进的月光悄悄改成"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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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ing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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