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文坛“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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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不见天日/蚌壳内珍珠才发出异光/如许的森林变成泥土/但埋在山深中都是煤矿
——徐訏《隐藏》
2025年11月11日,是徐訏(Xū)诞辰117周年的日子。这位曾与鲁迅齐名、与林语堂共事的“文坛鬼才”,在1943年凭借《风萧萧》创下“重庆江轮上,几乎人手一纸”的盛况,那一年被称作“徐訏年”。
徐訏是谁?他有什么样的生平?为什么能获此赞誉?在今天,就让我们回望这位从江北洪塘走出的才子,感悟他漂泊的一生。
从洪塘到香港
1908年,徐訏在宁波姚江北岸一小村的一幢老式两层楼房里呱呱坠地。小村名曰竺杨,1954年前隶属于慈溪县洪塘乡,今隶属于江北区洪塘街道宅前张村。而他的文学之路始于北京,成于上海,绽放于重庆,最终在香港延续。
读大学前,徐訏随父亲辗转宁波、上海、北京等地求学。1931年,徐訏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他前往上海,投身文学创作。
徐訏生性坦率、耿直,常常来去匆匆,寻无踪影,为此人们戏称他为“野猪”。
徐訏画像
1933年,徐訏刚刚从北大毕业,便投身于林语堂的《论语》半月刊,次年任上海《人间世》编辑,积极沟通京沪两地作者。1936年又与孙成合办《天地人》半月刊。这段编辑生涯使得徐訏和当时文坛上的大批作家结交,比如周树人、艾青、周作人等。
1936年,他远赴法国留学,在巴黎大学继续攻读哲学。这段留学经历,也塑造出其后小说创作中“通俗可读”与“哲思深度”并重的独特风格。

林语堂(右)与徐訏
作为文坛后辈,他曾向鲁迅约稿,虽未成功,却获赠两幅墨宝,徐訏也一直将其珍悬于客厅。鲁迅逝世后,他写诗追思;多年后更撰文驳斥香港作家苏雪林对鲁迅的抨击,肯定其“对青年慷慨无私”。其态度比胡适致苏雪林信中“论人须持平”的劝诫,更为鲜明直率。
1938年1月底,徐訏返回已成“战火孤岛”的上海,在《中美日报》《宇宙风》《西风》等刊物卖文为生。同年5月,与冯宾符合办《读物》月刊,又办“夜窗书屋”,并在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担任翻译工作。
风萧萧兮姚水寒
1942年初,徐訏受邀出任《作风》杂志主编,他取道桂林、阳朔抵达重庆。一路辗转中,徐訏既饱览山河壮丽,也亲见故国疮痍,由此更坚定了“以笔为戈”的念头。
一九四三年春的重庆,晨雾尚未散去,临江门、上清寺的书店前已排起蜿蜒长队。穿长衫的学者、夹公文包的职员,乃至攥着零钱的卖烟小贩,都翘首以待当天的《扫荡报》。
载报板车刚一停稳,油墨香便混着人群的骚动弥漫开来,报纸如潮水般涌向街巷。未至晌午,民生路书局的老板拱手喊道:“对不住,今日的卖光了!对不住啊!”几个迟来的学生抖着空布袋,怅然若失。
那一年,重庆的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里,时常谈论着《风萧萧》中周旋于三位女子与谍海的哲学青年。山城的春天,就这样浸透了油墨,拉开了“徐訏年”的序幕。
左为《风萧萧》图书,右为电视剧《风萧萧》海报。因年代久远与战乱影响,1943年左右的《扫荡报》资料恐已遗失
1943年,徐訏的长篇小说《风萧萧》在《扫荡报》连载后迅速引发轰动。小说以战时上海“孤岛”为背景,围绕一位青年哲学家与三位身份各异的女性——舞女白苹、交际花梅瀛子、美国少女海伦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展开。作品情节曲折,巧妙融合爱情叙事与谍战悬念,因而广受欢迎。
滚滚长江东逝水,时代浪潮也从不为谁停留。1950年,徐訏移居香港,在此一住便是三十年。
但是,徐訏既不愿俯就香港那种为市场写作的“文艺工人”身份,也不愿降低每月开支三千元以上的“上海水准”生活。为在这种夹缝中谋生谋生,徐訏只能奔波于教育与新闻两界,先后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浸会学院等多所高校,并兼任报刊编辑。
只可惜,徐訏的作品在香港反响冷淡,多家出版社不愿约他的稿子。徐訏曾当面询问著名出版人徐速:“你是行家!老实告诉我,为什么我的书卖不动……难道非要我写那些无聊的东西吗?不行……我不能!我还没到出卖自己的时候……”
另一件憾事,便是徐訏1938年返回战乱中的中国时,学业是被迫中断的,所以他没能拿到博士学位。
因此,他在香港高校只能任讲师,而无法晋升教授。即便后来担任浸会学院文学院院长,仍只能以“讲师”名义工作。这套英式学术体制下的职称规则,令他十分气恼。
对于恃才傲物的徐訏来说,这也就成了一道无可奈何的“伤心岭”。
何处是乡关
徐訏居港三十年间,始终未学一句香港话,日常交谈仍用宁波话、上海话。请客吃饭,多选由沪迁港的餐厅,如“红宝石”“红星”“温莎”。就连看京戏,也偏好看从上海南来的票友演出。
徐訏的部分作品,封面都颇具特色
徐訏对香港的疏离,既流露于生活细节,也贯穿于文学创作。
居港期间,徐訏虽写过《女人与事》《小人物的上进》等若干描绘香港的短篇小说,却未有一部长篇以香港为背景。《江湖行》《彼岸》等重要作品,仍始终围绕内地展开。
总览三十年的在港小说创作,徐訏纯粹写香港的题材,占比甚至不足二十分之一。这或许也是香港读者难以接纳他的原因之一。
少一分港味,便多一分乡情。正如沈从文把自己的人性乐园建立在湘西山区一样,徐訏也把美好的人性赋予了江南水乡的纯朴村民。
徐訏故乡洪塘水网密布,船家生活成为《江湖行》中几段船上描写的情感来源;《幻觉》写农家女儿纯真人性的毁灭,令人叹惋;《陷阱》展现爷爷奶奶的自然性情;《旧地》中外婆家的枫杨村充满人情温暖;《鸟语》中芸芊与自然相融,亦是对自然人性的礼赞。
徐訏在江北的故居
徐訏一生三次婚姻,有两次婚礼在故乡举行。其中第二次婚礼由沙孟海先生证婚,婚房设于他与妹夫合购的老屋——小沙泥街45号的宁波墙门内。徐訏长女回忆:“爸爸第一次回宁波新家,便动手用四只啤酒瓶做了一张茶几,还亲自下厨……再到上海见面时,他命题《从宁波到上海》命我作文……”
这份化不开的乡愁,一直缠绕徐訏至生命尽头。晚年他在《幻寄》中仍写道:“小城外有青山如画”“槐荫上有我童年的脚印”。童年的江南小村,在他笔下依然优美,令人神往。
身后事
1972年,徐訏获香港笔会推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这无疑是对其文学成就的重要认可。1977年,他终于兼任浸会学院文学院长。1980年10月5日,徐訏因肺癌病逝,享年72岁。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随着“重写文学史”思潮兴起,徐訏的“别样格调”重新进入学界视野,严家炎、许道明、吴福辉等学者皆对徐訏有所论述。
然而相较于张爱玲、钱锺书的“翻红”,徐訏始终未成热潮。有学者评论指出,徐訏作品孤高、不附流俗,注定“和者寥寥”。
《人约黄昏》剧照。《人约黄昏》改编自徐訏小说《鬼恋》,由梁家辉、张锦秋等人主演,于1996年1月18日在中国内地及香港上映
2018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将《风萧萧》改编为话剧搬上舞台,导演王安忆坦言,打动她的正是徐作中那份“微妙与暧昧”。2021年,学者新发现徐訏早年佚诗《何以不把我灵魂吹进她的心》,为其早期创作脉络补上一块珍贵的拼图。
徐訏创作生涯绵延四十八载,出版著作六十余部,涵盖小说、诗、散文、戏剧、评论等诸多文类。林语堂曾评价:“短篇小说家中,以鲁迅、沈从文、冯文炳(废名)与徐訏为最优。”
徐訏遗墨
回望徐訏“野猪”这一绰号,竟格外贴切。他在文学的丛林中独行,不迎合也不妥协。
他的作品,如深埋的煤层,如含珠的静蚌。当我们再次打开《风萧萧》《江湖行》《鬼恋》,或依旧能听见那个挣扎却真诚的声音,仍在不断追问自由、人性与精神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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