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顺茶馆的“想通经”
德顺茶馆的“想通经”
北平西城的德顺茶馆,门脸不大,却掌了三十多年。黑漆木门框磨得发亮,门楣德顺二字的金字漆掉了大半,露出了底下暗红的木头纹理,倒透着股实打实的烟火气。掌柜王利发五十出头,留着两撇山羊胡,双手常年泡在茶水里,指腹泛着温润的黄,沏茶时铜壶嘴儿一斜烫的开水冲得盖碗里的茉莉花瓣打旋儿,香气能飘到街对面的剃头棚。

这天晌午,茶客不算多。靠窗边的八仙桌旁边,刘四爷正攥着个茶碗,指节捏得女白。他六十来岁,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眼泡浮肿,一看就是好几宿没合眼的。“王掌柜,您说这命咋就这么苦?”刘四爷一仰脖,把碗里的凉茶像是灌酒似的下去了。砸着嘴叹气道:“儿子跟风做买卖,把家底 赔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我这老骨头的,本来想靠着那点积蓄养老的,现在倒好,天天被债主堵门,连口安稳茶都喝不上了。”
王利发拎着铜壶走过来,给刘四爷续上了热水,蒸汽氤氲着他的脸:“刘四爷,您先别急着上火。这日子就像盖碗茶,刚冲下去的时候,茶叶都浮在上面,水烫得没法喝,可您这一等,茶叶子就沉底了,味儿也就醇了。”
邻桌的张大爷搭了话。张大爷是茶馆的老主顾,每天雷打不动来喝两壶,脸上总带着股慢悠悠的笑意,据说年轻时民是个风光过的生意人。后来厂子倒闭了,老伴又常年卧病,却从没见他愁眉苦脸的。“老刘呀,我知首您难受,可您琢磨琢磨,您现在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儿子的债能少一分吗?债主能不找上门吗?”张大爷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我年轻那会儿,厂子也倒了,欠的钱比您儿子多十倍,我不也是跟您一样,天不亮就睡,枕头都哭湿了,可我后来想通了,钱没了能再赚,身子垮了,啥都没了。”
刘四爷耷拉着脑袋:“张大爷,您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我跟您不一样,我这辈子就盼着个安稳过日子,现在连这点念想都没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安稳日子是盼来的?还是过出来的?”张大爷放下茶碗,指了指茶馆里的来来往往的人。“您看门口卖菜的老李,天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风里来,雨里去的,可他每天收摊来这儿喝碗茶,总说今天的菠菜水灵,明天的萝卜危甜,从没抱怨过日子有多苦。他没钱,没地位,可他心里那叫一个踏实。”
王利发接过话头:“刘四爷,您再想一想,您儿子虽然赔了钱,可没闯下什么大祸子,身子骨也硬朗,这不是福气吗?您还有一个孝顺的闺女不是?天天给您送吃送喝的,您就知足吧,人呀,别总盯着自己有的没的,心里宽绰了。”
刘四爷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的纹路,茶馆里很热闹,墙角有几个下棋的,吵吵嚷嚷地争论着步数,门口的伙计正跟买烟的主顾打趣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的青砖上,映出斑斓光影。他忽然想起,昨天闺女看他,还偷偷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好久的私房钱,还说:“爹,您别怕,还有我呢。”他还想起儿子虽然生意赔了,却没有逃避,每天不亮出去找活干,晚上回来还给他捶着背:“爹,您放心,我一定把钱都还上。”
“您再尝尝这茶。”王利发又给刘四爷续了水。刘四爷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抿了口,刚开始入口时,带着点淡淡的苦涩,可咽下去之后,喉咙里却泛起一股清甜,顺着嗓子眼儿往下淌,浑身都舒坦了不少。
“这茶。”刘四爷愣了愣。
“这茶是一样的茶,您刚才喝着是苦的,是因为心里是苦,现在心里松快了,茶也就甜了。”张大爷笑着说,“这人生呀,哪能没个难处?就跟这茶似的,哪有光甜不苦的?关键是您能不能想通了,想通了,苦日子也能过甜,想不通,就算您天天锦衣玉食的,心里也会堵得慌。”
刘四爷放下茶碗,长长地舒了口气,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看着茶馆的人,看着王利发忙碌的身影,看着张大爷慢悠悠品茶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缠绕着他的烦心事,好像也没有多么可怕。“张大爷,王掌柜,真谢谢您们。”刘四爷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股释然,“我以前总想着攒多少钱,要让别人高看我一眼,现在才明白,那些都是虚的,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心里踏实,比啥都强。”
从那以后,刘四爷还是天天来德顺馆喝着茶,只要他不再唉声叹着气,而是常跟张大爷下棋,听王掌柜聊家常,有时候还会帮着伙计招呼一下主顾,债主上门时,他也不再躲躲闪闪,而是坦诚地跟人家商量还款计划,儿子的生意,又渐渐有了起色,闺女也成了家,日子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慢慢安稳了起来。
这世道的味儿,是那苦乐转化皆由心的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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