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长期主义与追星逐月
窗外是南半球盛夏的灿烂阳光,微凉的穿堂风透过纱窗,独对着屏幕与半杯咖啡,此时此刻,我用思考与写作来庆祝生日。
一半是懒惰,一半是逃避,去年的我用「写在人生首马一个月之后」替代了一年一度的生日博文(甚至发表日期都在生日的几周之外),所以今年的这一篇,目光会远望过去的两年,尝试记录下我在这段时间的所思所感。
大约在一周前,我参加了神户马拉松并成功 PB;大约在一个半月前,我从前司离职并开始了闲散的失业生活。跑步与工作,占据了我(离职前)生活的大部分,也是我反复思考的课题。
跑步
在 2024 年的悉尼马拉松之后,我这一年的训练与比赛总体上算是令人满意。我参加了世界各地的 5 场马拉松与 1 场半程马拉松,也一次次地提升了我的马拉松最好成绩 —— 从首马的 4 小时 20 分 到最近神户马拉松的 3 小时 04 分,其间有许多值得记录的经历与思考,但这篇文章毕竟不是我的跑步日志,所以摘取其中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些。
2024 年新加坡马拉松
悉尼马拉松赛后,因为膝盖的伤痛,我并没有太充分的训练,甚至可以说是严重地训练不足,但可惜当时的我对马拉松不够敬畏,反而抱着太多侥幸(毕竟我已经完赛过一次了)。
为了尽可能避开热带的阳光与高温,新加坡马拉松起跑时间在凌晨四点半。匆匆洗漱出门,在忐忑与兴奋中,我还是站在了起跑线后。

不出所料地,尽管我放低了预期与配速,但还是在三十多公里之后,双脚愈发疼痛而难以为继,只能在一步一步的煎熬中,伴着渐渐升高的太阳,慢慢挪向终点。这最后的十多公里,在无所遮蔽而没有观众的高速公路路段,我的痛苦来源于烈日的暴晒与身体的疼痛;而在有志愿者与观众欢呼的 CBD 路段,我想要努力跑起来,却无法抗拒身体的告警,只能苦笑挥手,低头前行。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抵达终点,甚至连完赛时间也记不分明,但我至今依旧可以回忆起那一天的沮丧与无力。
2025 年武汉马拉松
这是我第一场「完整跑下来」的马拉松。
在新加坡马拉松的失利后,我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跑完一场马拉松 —— 或许在 42 公里的某一个点,我的身体(也许是膝盖,也许是脚踝,也许是某个我从未预料会有问题的部位)就会迫使我不得不以走代跑。同时,新加坡日复一日的炎热与潮湿,也让我的日常训练不甚轻松:哪怕是训练计划中的「轻松跑」,哪怕我在天亮之前开跑,也常常会越跑越艰难,心率渐渐攀升,体感与轻松分道扬镳。所以,虽然我一直在严格遵守训练计划,但心里始终没有底,不清楚自己究竟跑向何方。
赛前的几天,在到达武汉之后,见到久违的春天与多年未见的好友,我试探性地在解放公园轻松慢跑,没有看手表上的配速与心率,只觉得格外地愉悦,突然有了许多信心。

赛前的一晚,我对着电脑,思量计算着预期的完赛时间与配速。佳明手表预计我的马拉松最好成绩会是 3 小时 45 分左右。相较于悉尼马拉松的成绩,这已然是不小的提升,而且我平时也鲜有跑到这样的速度。习惯性地把这个问题抛给 ChatGPT,在一番对谈之后,它也认为 3:45 是一个合理的目标。然而,回想着自己这几个月的持之以恒,感受着武汉相对怡人的天气,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有所不甘:或许,我应该目标更加激进一些。反复权衡,既担心 30 公里后的未知状况,又希望可以跑出自己的最好状态,最终决定用「负分割」(即,前半程留有余力,后半程全力以赴,配速渐渐加快)的战略去面对次日的比赛。
有一种说法,一场完美的马拉松应当由三部分组成:30 公里左右前的游刃有余,30 - 35 公里左右的愈发艰难,以及最后几公里的竭尽所能「顶住」。以此概述我的武汉马拉松,恰如其分。
起跑之后,我按照计划中的配速稳定巡航,心无旁骛地感受着身体的反馈,如今回想起来,沿途的风景与路旁围观群众的呐喊是我对武汉马拉松的背景记忆。抵达半程,计时器上的时间告诉我一切尚在掌握,同时身体的疲劳程度依旧可控,所以,按照赛前的打算,我决定渐渐加速。一路到 30 公里之后,疲惫渐渐累积,但心算时间,我对 3:45 内跑完已然有了十足的信心,心情也越来越放松。
可我还想要更多,我想要尽我所能去追星逐月。我继续加速,同时边跑边与身旁的跑者交流 —— 探问对方的目标与状态,直到找到了一位目标是 3:30 的大哥,他告诉我需要加到的配速,也愿意带我跟着他一路跑到终点。剩下的里程,体感愈发艰难,逐渐逼近快要不行了的边缘,我目光一直锁定着这位陌生跑友的背影,靠着他的带领与鼓劲,我咬着牙,有意识地与无意识地,想着这几个月训练的各种碎片,闷热但瑰丽的日出印象,热带雨中的树丛摇曳,Rail Corridor 散步的野鸡与松鼠,晚餐的羽衣甘蓝沙拉与蓝莓酸奶碗…… 终点前一两公里,我还是跟丢了这位陌生跑友,所以有些遗憾,没有办法在结束后向他道谢。但不管怎样,我快速瞟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与距离,漱最后一口的运动饮料,就这样在 3:29 冲到了终点线。

难以用言语描述我在终点的感受。是全部力量耗尽连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的绝对疲惫,是紧绷了 42 公里的弦终于松开的如释重负,也是仿佛自己完成了一件天大的成就的狂喜。缓缓挪着双腿,随着人群一步一步向前,有些麻木地接过志愿者递上的奖牌与赛后补给,听着一声一声的「恭喜完赛」,又好像觉得不太真确 —— 我真的跑完了武汉马拉松?我真的达成了 3:29 的 PB?最后的最后,人流的尽头,接驳车把大家都带走。龇牙咧嘴地抬起酸痛的腿上车,或拎或背着这一袋赛后物资,各有各的下一站。
黄金海岸、悉尼、神户
在黄金海岸与神户,依旧是全力以赴,依旧是追星逐月地从 3:29 到 3:13,再从 3:13 到 3:04。这两场比赛,在对成绩的追求上和武汉有些相似,但是又有许多值得记述的独特回忆,或许以后会有更合适的分享时机。




而在悉尼,一年之后故地重游。赛前并没有任何的成绩目标,只是计划了轻松随意的配速,最终 3:32 完赛。相比一年前的首马,心态上如同一场郊游,体感上也轻松数倍,所以,这真真切切地证明了:我这一年的训练让我有了很大的提升。


训练与思考
其实训练本身不过是日复一日的重复与缓慢提升。回看昨天的训练,上周的训练,甚至上个月的训练,都很难觉察出明显的不同;但不知不觉中,一年过去,比照一年前的自己,每次训练的距离和配速都显著地提升了。
或许所有的变化都发生在不经意的间隙中,我需要做的,不过是坚持跑下去。这一年,不论是出差还是旅行,我的行李箱里始终有一双跑鞋,也尽量严格地遵守了我的训练计划。在某个突然意识到自己进步的瞬间,我在 Threads 上写道:
从准备第一场马拉松开始,陆陆续续训练了大半年,期间各种小伤小病而时不时停跑,但大体还算是坚持下来。一直觉得自己跑得没啥进步,六分配跑超过半小时后心率就渐渐失控往上涨,绝对速度也快不起来。当然这有新加坡的天气因素,但正如大家说,强者不抱怨环境,新加坡也有跑步很厉害的人。所以对自我的认知一向不敢自信,只能说「一直还在跑着」。
但上周的一次跑步,第一次跑到 Rail Corridor,在下过雨的清晨湿润中,跑着和往常一样的配速,出乎意料地感觉到了「轻松」,以及越跑越舒爽的跑者愉悦 runner’s high。在那一瞬间,怀疑了手表 GPS,怀疑了自己的感受,才犹豫着接受了这突然而来的进步。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呢?除了在一个新的路线上跑步,一切都不过如常。
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换了不同的跑步路线,也尝试了轻松跑、渐加速跑,但惊喜的是,这种「轻松」的感觉一直没有消退,RQ 的即时跑力也确认了我的进步。
我不理解这突然的进步,但我很开心。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年我关注了不少跑步相关的博主。他们大部分时候是我闲暇的陪伴,但我也常常因为他们的观点和行动而深受触动。直接摘录我今年 5 月份在 Threads 上的一条推文:
膝盖不适,几乎没法跑步的一周,反而思考了更多关于跑步的事情。
跑步的某些时刻是需要一点点信念感的,比如受伤停跑的沮丧,又比如马拉松最后的几公里。
基普乔格在破二努力中说出的那句话,No human is limited,曾经一度给我很多力量,但仿佛又始终有一些不太真实的疏离感:我一个业余跑者,怎么会没有上限呢?我没法跑那么快,也没法跑那么多。
后来,无意中发现了一位精英跑者的频道(philybowden),从她那里学到了一种新的态度:Love the grind。自然,比赛日的狂欢,个人极限的突破,这些高光时刻让人振奋。但更多的时候,跑步就是日复一日的「磨」,在外人(以及某些时刻的自己)看来,相当琐碎无聊,还要时不时面对伤病的困扰。可是,要想长久的跑下去,就需要学会接受、享受这种日常。
又想到我认可的其他跑步博主。黑影儿TV,作为相对接近普通人的跑者,风雨无阻地跑了这么多年,成绩一点一点地进步,我觉得这或许是我将来的一种可能性。山雨小月在关于波士顿马拉松的视频中提到,波马是对跑者多年努力的一种奖励,就像餐后的甜点一样(仅凭记忆复述)。我希望我能有站在波马起点的那一天。
写完才想起来,其实还有一位跑者(世杰Ski)的态度我也觉得很有道理,「只争朝夕的长期主义者」,尤其是他最近关于成绩和伤病的思考。
现在我的想法大体上依旧,额外的是,在这条推文之后,偶然听到了「信口开合」播客采访李犁教练的一期节目《无伤跑到老:金牌教练的长期主义》,加之上文提到的黑影儿TV对其的推崇与个人解读,我也渐渐理解并相信了跑步的「长期主义」。
从我认真跑步开始,其实也不过一两年,所以于我而言,一切不过是长期跑步的开端。想到这,既觉得安心从容,又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工作
作为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无可避免的,工作占据了睡眠时间之外的绝大部分。
如果直面内心,去年的我之所以跳过了生日博文,其中的主要原因大概是对工作的不知从何表述。而在此刻,从前司离开一个半月有余,或许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可以更加平静地来回顾这两年多的工作。
在两年前的生日博文中,我其实已经描述了工作的内容与环境,以及我的大体感受。简单概括的话,这是一份量化交易公司的岗位,但是并不直接与交易打交道,而是相当标准的软件工程岗位。工作环境与文化非常好,绝大多数同事都有优秀的背景和能力,日常的工作沟通友好而高效。在工作时间上可以做到很好的 WLB,不用担心加班,同时薪酬也高于市场水平。我使用一门小众的函数式语言 OCaml,维护内部的一些工具,组内的其他同事大多位于全球的其他办公室。
基于这样的描述,我似乎找不到任何离开的理由,但是在过去的几个月,我对工作渐渐失去了热情,直至最终无以为继。
我反复思考其中的原因:有一些其实是工作无关的个人事务,有一些是工作中过于具体而不便公开讨论的事项(不论是签署的保密协议还是简单的职业素养),剩下的一些理由或许听上去有些大而空泛,但确是我真实的感受。
价值感
我曾经一度相信:工作本身不需要有意义,只要能 WLB 且挣到足够的薪水,在工作之外做喜欢的事情追求意义即可。
我很难说这种观念是否正确,但在现在的我看来,它至少并不适用于所有人,也不 100% 适用于我。
在一家金融公司做内部系统,一切都在公司的高墙之内。从微观来看,其实这和维护其他系统(比如开源项目,比如大公司 APP)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日常面对的也无非是具体的任务和一行行的代码,也有各自的技术挑战;但如果从其中抽离,以一个非程序员的外部视角,审视自己所做的一切,便慢慢感觉到了局限 —— 我工作的好与坏,只会影响到少量的内部用户和公司的营收,当然,还有我的年终奖。后面两个数字的变化可大可小,但它们只会偶尔(一年一度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很难让我直观上建立起不论正面或负面的反馈。
这一点或许是所有大公司程序员所面对的共同处境:身处一个庞大的机器中,自己所掌控的不过是一个螺丝、一把扳手。但相较于科技行业,金融行业整体更加封闭,似乎每一家公司都在自己的堡垒内悄悄建设着什么宏伟而精密的秘密武器,也许是闭门造车,也许是掌握了独家秘笈,但总之是为了在与彼此的军备竞赛中占据上风。这是一个零和游戏吗?在科技行业如日中天的那些年,雄心勃勃的创业者常说自己所写的代码可以「改变世界」。这或许有些夸大其辞,但如果自己所做的事至少可以影响到公司之外的一些人,会不会有一种「被看见」的意义感呢?
当然,比较公平地说,在我工作的绝大部分时间,我并不会因此感到困扰 —— 前司在华尔街金融公司中已然是最注重工程师文化的一家(至少是「之一」),而且我也十分认可前司大多数同事的技术能力和工程实践,工作体验其实相当不错(我相信优于不少科技公司的组)。可是,当我因为其他原因的叠加而对工作产生倦怠的苗头时,价值感的缺失让我难以找到意义的锚点,从而越漂越远,直至看不见这艘船。
巧合的是,最近看到了 laike9m 的一篇推文,虽然和我的出发点截然不同,但似乎抵达了相似的心境。
职业发展
也许价值感有些过于虚无缥缈,那么具体一些,职业发展也是我反复思考而没有满意答案的问题,尤其是在这个 LLM 大有「替代程序员」的势头的时代。
在两年前的生日博文中,我写道:
但从公司整体的技术栈来说,和互联网公司追求(或者发明)时新技术的思路不同,我司在很多方面依旧使用着相当「传统」的技术,比如,没有使用 Docker/Kubernetes 之类的云原生方案,而是部署到具体的物理机或虚拟机。但在一开始的惊讶和不适应之后,我也渐渐理解了这些背后的原因。我相信,不论使用何种框架或者工具,作为软件工程师,最核心的技术能力都是相通的。
我依旧相信软件工程师的核心能力不是对某一门语言、某一项技术的熟悉程度,而且在前司的这两年半有余,不骄不馁,我自认为我的许多能力也确实得到了显著的提升,比如人际沟通与处理项目的复杂度,所以我并不遗憾。但是一直使用一门极其冷门小众的语言(OCaml),几乎只与内部的系统和项目打交道,我也时不时会觉得有些隐隐地不安 —— 我是不是「点歪了科技树」?如果我现在需要去找一份新的工作,我有多大的信心可以找到令我满意的?抛开公司的光环与平台杠杆,作为一个软件工程师,我现在能做成什么?
我不知道。实话说,这些焦虑在我入职的新鲜劲过了之后其实就若隐若现了,我也好几次和公司内较为资深的同事探讨(包括在加入公司前的面试问答中),没有人能给出完全令人信服的答案,但每个人似乎又都能找到一些很有道理的解释 —— 譬如上面引文中我自己的解释。
而 LLM 时代的开启,又让这个问题更加难以回答一些了。假如 LLM 可以写好每一门(流行的)语言,用好每一个框架,那对于一个人类软件工程师而言,似乎对语言和框架的熟识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反而应该尽量发挥自身更为抽象更为高层的能力,或许是系统设计,或许是与其他人类的沟通,又或许是 LLM 尚未学到的 domain knowledge 和难以用文字传述的 knowhow。就我自身经验而言,我对现代前端只有入门水平,但是在简单学会使用 LLM 和相关工具之后,我便可以做出之前难以想象的前端页面,比如记录我马拉松参赛的 run.zackwu.com。
既然如此,我的焦虑似乎应该减少?
也许是 FoMo,也许是面对一个黑盒的不安,也许是更深层次的存在危机,也许只是纯粹是想要理解自己所用的工具,我时不时会焦虑于 LLM 的日新月异。成为一个精通 LLM 的使用的软件工程师,或许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职业发展。
又回到现实的考量。市场上为数不多依旧在招聘的公司,大多数也依旧对于软件工程师有着具体的期许和技术匹配要求,有些甚至在岗位名称上都会冠以某某语言工程师。所以回到我一开始自问的几个问题,我有信心在一定的准备之后找到新的工作,但是如果直接面对当下的求职市场,我并不能轻松地自我证明我的能力和价值。
在我内心深处,有时候有这样一条模糊的逻辑:如果我不会在这家公司一辈子工作下去,如果在这家公司的工作并不会让我在寻求下一份工作更有竞争力,甚至某种意义上限制了我的竞争力,也许待得越久越难以做出离开的决定。
职业生涯很长……
我一直都知道并相信,职业生涯很长,我现在不过是刚过起点。但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与生活之间,诚实面对自己,怀疑的念头又时不时会浮起。
如同跑步一样,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跑到怎样的水平,但我选择说服自己相信长期主义。我离开前司或许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或许是一个将来会后悔的错误,但至少现在的我是解脱而放松的,在长远的职业生涯中,我容许自己犯错误和休息。
至于下一步何去何从,那便是需要我去认真思考的下一个问题(也欢迎读到这里的朋友们指点)。长期主义的另一面,是下定决心之后的追星逐月。
最后
在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脑中只有几个非常模糊的关键词:跑步,工作,长期主义,追星逐月。从晨跑后写到日落,其间穿插着几场汹涌的偶阵雨和我时不时的「摸鱼」,最终也零零碎碎写了这么长(其实我早该写一写其中的一些内容了,而不是留到今天)。
我对许多问题还没有想清楚,或许还在怀疑,或许还在摇摆,又或许在错误的方向一路狂奔,但毕竟二十六年我出生在这一天,所以就当这是一次对不成熟观点的 coredump 吧,留待之后的文章引用评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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