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彦妮Lvyanni:真人,陈其钢

作者:@吕彦妮Lvyanni 

 

「世界上只有一条路,就是你自己的路。」

 

陈其钢传记电影

《隐者山河》剧照

 

「我好奇,那些在各个领域取得成就的人,他们是怎么从迷茫中走出来的、怎么应对随时随地的『夹缝』与『矛盾』……

我原先想着,(拍完陈其钢的纪录片之后)一定能有个答案……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之后,我意识到,其实没有这么一个标准答案。每个人都需要走出自己的路。世界上只有一条路,就是你自己的路。」

——《隐者山河》导演 郭旭锋

 

 

真人,陈其钢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仙霞湖,钱塘江与瓯江两条水系交汇之地,湖水清澜,与周围碧山同在,岁岁年年无所记。

写作者黄菊、导演郭旭锋、年青人赵婉婷分别在过去的五到八年间,渐次来到这里。

「湖水太好看了——其实那并不是一个湖,而是一条河流,只是到了这里变得开阔了。」黄菊深谙地理智识,还是被初见的光景迷住了,「你就觉得你来时的路和前面的世界之间有了一个结界。不,『结界』这个词也不足以形容。应该说它就像《桃花源记》里写的——『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和她同船的,还有农人、鸡鸭,令人甚为心宽眼亮。

「桃花源」——郭旭锋回想初抵此处的情景,也提到了一模一样的这三个字,「就像做了一场梦。我从北京飞到杭州,再坐车去到那里。赶到时天色已晚,前面横了一条河,对面小山村星光点点,傍晚坐着船,泅渡过水,特别有那种进入桃花源的感觉。」

 

《隐者山河》中秀丽的仙霞湖

由黄菊拍摄的仙霞湖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但是,仙霞湖实则并非他们行脚的终点,他们都只是取道这里。

坐船渡过这片水,再到更深处,岸边会有人接他们,那个人会带他们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躬耕书院,那个人叫陈其钢。

上岸后的第一刻,陈其钢就认出了赵婉婷,念出了她的名字。他不仅认出了她,也一一认出了所有二十来个男孩女孩们的名字。他们此前从未谋过面。躬耕书院创始人戴建军——陈其钢的挚友——说,这是陈其钢自己给自己的「游戏」,「考自己」。陈其钢在其自传《悲喜同源》里有一说一都写了:「当我毫无困难地叫出每位学员的名字时,当看到他们因此而目瞪口呆时,我的成就感不亚于他们!」戴建军的忧怨神色里含混着心疼:「这要耗费他极大的精力。总结一句话,他就是一个令人发指的处女座老男人!」

这个叫戴建军「不舍得不惯着的」「老男人」,却没叫郭旭锋在抵达后的第一时间就见到。

初入躬耕书院的郭旭锋「很兴奋」,「在周围的村庄路走了一圈,天很黑,灯光幽暗,虫鸣不绝于耳。」他看到一扇窗后亮着灯,他推想那大概就是陈其钢住的地方。「我没有见到他,但见到了他的那扇窗。」他想起唐代诗僧贾岛的那首《寻隐者不遇》,「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图片由躬耕书院提供

躬耕书院入夜后的黑与静谧,也深深烙在黄菊的记忆里。

书院内的池塘里满布着枯荷——黄菊去时正是冬天。戴建军告诉她,「我就是为了留得残荷听雨声。」「你看,他是一个这么任性的人。」黄菊欣然。晚上,有一场分享会,就在池塘边的一室明堂里。

先是戴建军给来访的客人讲述书院的创办始末——「整个书院是在一片垃圾场上建起来的,而且这个地方没有产权,他就是准备30年后就全部还给村民。」黄菊接收到这些信息,「已经很震惊了。」

接下来——

「陈老师就这么出现了。他穿一件紫色的衣服。」黄菊抱着尚不足一岁的女儿站在屋外,「四处都是黑的,只有屋里的光,和他在光里。」

大家一起看了两部纪录片,一个是关于歌曲《<我和你>的故事》,一个是《雨黎的故事》。

从头至尾,陈其钢「很安静」,「他没有想过和你交流,好像你也不想跟他交流,但是好像你们是同在的。那种安静,既不是一种拒绝,也不是一种接纳。我在门外,在一个对角线上,看着他,他头都剃光了,就那么坐在那里。」

两部纪录片,就是一种相见。「陈老师没有跟我们说话,但是所有纪录片(里)的东西就是他要讲给我们的。我觉得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全盘地收到了。」黄菊不仅收到了,而且「震惊了一次又一次。」

片子播放毕,到了交流环节。「一群莫名其妙、形形色色的人从各种别的地方来到这里,问陈老师各种各样的问题——关于音乐、关于他、关于他的遭遇和命运,他对每一个问题都完成诚恳地开放地回答,这其中一定有很多傻问题,可是他从来没有指出过,他真心不觉得任何一个问题是傻问题。」

那天晚上,黄菊说,「太美好了。」「所有人在夜色中走回住的地方,天色太暗了,可是没有人舍得打开手电筒。」

 

赵婉婷拍下躬耕书院的烁烁繁星

 

 

2.

 

郭旭锋的手机闹钟响了。

11月的上海,一个周二的午后。他为自己的纪录片《隐者山河》跑宣传。放映会、交流会、媒体采访……把他的时间切开又复捏塑成一个空碗。闹钟响起意味着他得赶紧奔赴下一场了。

 

 

郭旭锋在《隐者山河》映后交流现场

源自网络

《隐者山河》是他历时六年有余拍摄、制作的作品,被记录和讲述的主人公便是陈其钢。郭旭锋谈论起这个片子时,却存着不止一点的距离感,「好像在谈别人的片子。」——我把我的感觉如实相告,他保持着这场谈话里一贯的很淡很淡的表情,眼帘低垂:「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因为我会跳出来——比方今天在跟你聊天的时候,我的上面还有一个人,一直可以看见我在跟你聊天,不知道你懂不懂。」他也并不追究我懂不懂,径自讲下去,「人在体验到悲喜的时候,可以不要太掉进去,你非常悲伤的时候,就看一下——你只是这么一个人在经历这么一个事情,很多人都会有同样的经历,就没必要把自己全部投入在一个巨大的悲伤或者快乐当中。我指的是生活里遇到的一切。」

悲伤——这个字眼,时隔一个月前在杭州的龙井草堂,戴建军也提到过:「悲伤是人生的一种权利,它来之不易,更值得珍惜。」

他觉得陈其钢是「中国音乐界的苏东坡」,「他很多的音乐都在为离别的痛创作准备。儿子走后,他写了《万年欢》,他期待儿子在天堂万年欢,这是一种神性。」他还曾经对陈其钢说:「上帝公平的。既然你的人生总是凄凉的,我再给你来个大的悲怆,我再来给你个『高潮』——这就是生命的公平性。」相差着十七岁的年纪,也不妨碍他们二人惺惺相惜。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茫在其中,金也空,银也空……人生犹如采花工,采得百花后,到头辛苦一场空——这种生命观显得有点颓废,但陈其钢不颓废。他很积极的。他的《江城子》,某种意义上是在祝福重生。」

戴建军马上又给自己的话缝上一行注脚:「但他(陈其钢)实际上没有像苏东坡那样去走仕途。他甚至断然拒绝了很多挣钱的机会,为什么?因为他不会媚俗。」

 

你叫戴建军聊陈其钢,他是聊不尽的。我们在他主持经营的食肆龙井草堂会面,他特意准备了一餐午饭予我,边吃边聊。

「这个鱼,就是『浪里白条』的白条鱼的鱼肉打出来的,没有任何添加剂。」

「这个冬瓜,你不要小看它,一小块,要三个多小时熬出来,取料很讲究的,就只取冬瓜向阳那一面的瓜瓤,然后加上好的陈汤慢慢地熬煮。」

「这道菜叫舍得——是菜心。一颗青菜,把层层的外衣扒掉,取它的最核心部分。」

豆浆、酒酿馒头、莼菜、黄牛肉、六月黄……样样一份一碟,朴素,但讲究。「一切都是本味本真。」

他告诉我:「像今天我们这样吃饭(的食材、制式),也是平常陈其钢吃饭的形式,但是量要比这个大一点。」

继续讲起吃食,戴建军滔滔不绝——

「菜肴的本真是什么?是用来下饭的,我们浙江绍兴话当中叫菜肴就叫:下饭。」

「李渔的《闲情偶寄》当中就说道,菜和饭也有君臣之礼。饭为君,菜为臣。中国人为什么会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讲的就是协和万邦,五味调和,酸甜苦辣咸。」

与陈其钢结交、相处的这些年,戴建军一次次以他为尺自正:「他给我带上了一个高度,更多地去思考、去问自己:敢不敢于真实地表达自己?我们做餐饮,有很多人现在都在做『意境菜』,花里胡哨地搞的时候,你还敢不敢坚持菜肴的本真?」

旁人其实不怎么喊戴建军的全名,要么喊他阿戴、戴老师。陈其钢叫他阿呆。「我对『呆』字是这样理解的——发呆的目的是为了出神,出神是为了入化。而陈其钢已经到了这一个境界。」

上面这番话,黄菊说她「全都能够背诵下来。」作为写作者,她在结识戴建军与陈其钢的近十年时间里,已经对前者有过很多次对话采访,累积的素材超过八十万字;她同时还是躬耕书院—陈其钢音乐工作坊(后皆写作:音乐工作坊)实录书稿《坦诚》的前期编辑。

初访躬耕书院一年后,一样的路线,黄菊带着另外一队对好山好水颇有兴致的陌生人又去了一次,和第一次一样,「阿戴还是分文不取。」一直到此,黄菊都没有想过她的人生会与陈其钢有什么更多的交集:「我是个写作者,他是个作曲家,我们没有可能产生任何工作往来——因为你无法去写作他、去写作他的严肃音乐,我也不听严肃音乐。可是每次去(躬耕书院),真的很巧,每一次,陈老师都在。」

黄菊记忆中的躬耕书院

图片由躬耕书院提供

2021年1月,生日当天,黄菊因缘际会再访躬耕书院,阿戴精心安排,租了一辆画舫过渡,抵岸到书院时,陈老师也在。「当时他刚从北京做完手术回到书院。来见我们的时候,他穿着很厚的羽绒服,拿了一根拐杖,戴着防毒面具。」黄菊讲话的语速奇快,信息量巨大,但在这里,她顿住了一下,情绪也明显更激动了,「陈老师当时的条件根本不允许见我们的!但是他戴着防毒面具来见我们!」

那一夜,整个书院没有任何别的人,只有阿戴、陈其钢,黄菊和她的一众好友。就这样,「有了第一次我们三人之间的聊天。」黄菊还记得她打趣陈其钢:「陈老师永远这么优雅。」陈回:「不优雅。」戴接:「他今天都没有戴他的紫色围巾。」

也就是那天,黄菊知道了躬耕书院曾经在2015-2019年做过四次音乐工作坊,留下了大量的文字记录素材。她两手扣在一起:「我想机会可算来啦!我终于可以和陈老师的工作发生一点联系啦!」她马上问陈其钢可不可以把素材给她看。「陈老师说,太专业,你们不感兴趣的。我说:感不感兴趣应该是我来判断。」那之后,黄菊收到了陈其钢一点点发去的音乐工作坊资料,她就开始「疯狂地用几个月时间没日没夜地看。」

那一次之后,黄菊告别了自己曾经的的「师父」,开始思考到底什么是「师父」。音乐工作坊的书稿内容让她意识到,「陈老师是一个『在家』人,也不穿僧袍,可是他对学生的方式,其实就跟一个师父对待弟子的方式是一模一样的。他对每个人完全都是像对孩子一样的,该骂就骂,该赞扬就赞扬,都是完全毫不留情的。」

「你不觉得我们每个人身边现在特别缺少一个批评(我们)的人吗?我们已经脆弱到不能接受任何批评,可是陈老师给出的每一句话都太猛了,他那些话我都很想把它全部写下来,贴到我的墙上,作为警告我自己的话。」

音乐工作坊有一个习惯,每一期结束之后,每个学员都要在离开之后给陈其钢写一封信,讲出自己参加之后的心里话,陈其钢会一封一封写回信。黄菊在这些回信里看到——

「他和一个学员谈到写作(曲子),他说,你在写作的时候好像有个假想敌,好像作品不是说自己的话,而是证明自己完美,以及打向敌人的炮弹。但忽略了,听众不是来接受炮击的,而是来感受灵魂的。这样的音乐除了能够引起极少的同一个战壕的战友的共鸣之外,存在的意义何在?」

「有一个学员给他写信,褒贬音乐工作坊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陈老师回信批评了一顿——『你说,看到学员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觉得无聊。我的感觉与你不同。这些同学,他们在学院的课堂上,面对权威和同学,不能争论,积存了多少问题?不否认有的时候学员水准不都很高,但是我,同样坐在那里听他们讨论,却在深深地同情他们的迷茫和苦衷,也深深地感动于他们提出的每一个看起来可能无聊的问题,有时因为我回答不了他们的疑问,会很无奈。这很像见到路边的乞丐,我同情,但我又没有能力解决他们的困难一样。』」

黄菊说,读着陈其钢给学员的回信,常常,她都觉得「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说我。我们太需要这样的棒喝了。」

 

 

3.

 

赵婉婷也收到了陈其钢的回信。

2019年,第四期音乐工作坊,主题是「真我」。「我们每天反反复复都在说这些事情,陈老师也会向我们开诚布公讲出自己所有经历,他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开放给我们看。」

赵婉婷所参与的第四期音乐工作坊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那一年,赵婉婷27岁,身处「27岁俱乐部」的精神危机里,「我深切地感受到我要活不下去了」,「同龄人他们都已经开始找到自己的剧本了——开始有工作了、开始结婚了、开始找到一条轨道上走了……但是你没有,与此同时你的青春已经消失了,你不能再以一个青春期的姿态去活着了。」爱写又能写的她当时写了一句话:「我已经被之前的领地驱逐,但是也没有被成人的世界接待,处于一个中间状态,是一个没有位置的人。」

赵婉婷1991年出生于江苏徐州,5岁开始学起钢琴,在一个开明到「爸妈不喜欢我接受应试教育,不喜欢我去参加高考,小学的时候我妈就会学校请假,让我至少半天课,还会帮我写作业」的家庭里长大,一路从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读到本科再读到研究生、博士,赵婉婷的成长路径可堪令众人艳羡,但她依旧要与具体的「痛苦」缠斗。

「你太小就被选择了一个道路,你其实已经不知道你还能做什么事情。而你一直身处的学院环境又是一个特别封闭的系统,所有人都是按照这条道路走,没有人想着说要主动跳出去。」2019年之前,赵婉婷一直在尝试转行,但现实又总让她却步,「我去尝试了各种工作,但我都不喜欢,我都觉得我活不下去,我也做不了。」

陈其钢的音乐工作坊让赵婉婷「解放了」。

她被陈其钢指定和另外一个女生分配到一个房间住——事实上,所有学员的住宿分配都是陈其钢一人所定,他会根据学员们的报名资料、文本、作品,来做出他认为最合理的安排。「我被安排在一个大房间,四个女生一起住,果真就是,那两个女生关系很好,我跟另外一个女生关系很好。」赵婉婷对陈其钢的直觉判断能力无话可讲。

赵婉婷(左二)与在音乐工作坊

结识的学员朋友

「(音乐)工作坊前几天,陈老师说他很后悔,觉得不应该选我进来——他说我一直都不说话,一言不发,也没有很积极地参与活动。但是当我真正开始发言的时候,他就发现我是有很大的力量的,可能我前几天在积蓄自己的力量。」赵婉婷说,是的,陈其钢的「观察很精准」,「前几天我不说话,因为我在思考。」

音乐工作坊一共七天,大家同吃同住,到最后,「所有人对所有人无话不说」——「这无疑是陈老师创造出来的。」初见时觉得他「一丝不苟」「仿佛周身有一团寒气」的印象,也随着陈其钢越来越多的笑意和幽默,叫赵婉婷把心放下了。

其实,是陈其钢率先把自己的真心「啪」一下放在桌面上给所有人的。

「不说假话,不说套话。」赵婉婷说,在那之前,她长期所处的都是一个「高度权威化」的环境,「老师的话是非常重要的。」陈其钢则在音乐工作坊里「反反复复」跟学员们说:「你真的要百分之百地遵从『权威』吗?你真的要百分之百地去做『权威』的环境所要求你做的那些事情吗?真正的你在哪里?或者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以为的你自己,说不定也是权威所塑造的?」

陈其钢告诉他们——「我这里没有『权威』,没有『老师』跟『学生』,没有『等级』之分,你有什么就说什么。」赵婉婷记得,到后面,大家的发言「越来越大胆」「一个人说完了,另一个人直接就会站起来说——『我不同意!』」

 

在音乐工作坊,

没有「老师」或「学生」的分别

比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氛围」更叫赵婉婷「激动」的,是躬耕书院让她感受到了「自然」之力,「我是一个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但从躬耕(书院)离开之后我想,我要去一座大山里死——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力量存在。」她把自己的想法,都写在信里,让陈其钢知道了。字字句句,诚实如是。「我说,我从山里回到城里的这趟路上,越接近城市我的心情就越沉重。我看到那些地上的垃圾会觉得特别的刺眼,我听到人们讨论房价觉得特别的厌恶……」陈其钢回信跟她说:「大自然这么的美好,同时也包容着乱糟糟的我们。它包容一切。」

「他看出了我有那种过度追求理想化和高洁的倾向,然后马上把我拽回来。从他那句话开始,我觉得我的性格也有了很大的改观,不再很愤世嫉俗地追求一个所谓的『纯粹』『美好』和『理想化』。理想是一种暴力——对一切的暴力,因为『理想』里潜藏着的,就是一种不容忍。」赵婉婷说,陈其钢的一句点醒,之于她的心灵,「是一种丰容。」

 

赵婉婷所记录下的躬耕书院

从音乐工作坊离开之后,赵婉婷选择入职了一家亚文化公司,「然后我的人生就改变了,因为我终于发现了,原来我是一个亚庇。」她和所有同事成为了朋友,即使现在她也已经又从那家公司离职,大家依旧保持着昔日的亲近与懂得,「我们从来不去去评断彼此,也不会评断任何人做的任何事情。」

 

 

4.

 

赵婉婷参加的那届音乐工作坊,是陈其钢音乐工作坊的最后一期。2020年起,这件事便被无限期搁置了。

阿戴为了音乐工作坊专门定制的那张大桌子,却还在书院厅堂里摆着。那是一张可以容纳20个人围坐的木桌,「(制作和运输)这张桌子花了很大的精力,是因为陈其钢怕大家不在同一张桌子吃饭,会显得厚此薄彼。」

阿戴永远秉承着「只要陈其钢有说法,我一定给他想办法」的原则,桌子是从宁波专门定做好,一路舟车,翻山过水,运过来的。赵婉婷记得,每顿饭之前,会用抽扑克牌的方式决定谁坐在哪里,这自然也是陈其钢的主意,「这样的话,所有人都可以跟所有人交流。」

阿戴说,做音乐工作坊的四年,是「又燃烧陈其钢生命,但是又能带给他来无比欢乐的一段时间,真的是叫——耗尽他所有的精力。」「而且,这一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阿戴义正严辞,「(音乐)工作坊没有(赚)钱。他说他不收,我说那我(躬耕)书院也不差这点钱,我也不要(赚钱)了。人和人就是这样,物以类聚,互相被带着跑。」

郭旭锋的《隐者山河》里引用了学员拍摄的音乐工作坊素材。

出生于80年代的山西吕梁的郭旭锋,少时第一个梦想——「是做一个作曲家」。但他什么乐器也没有学过。「只是喜欢,后来我分析过,因为我家是农村的,所以这个(从小学习乐器的)条件并不具备。」那时候家里有很多磁带,他「非常狂热」地听,「甚至我在读高中的时候,我记得,每逢周五,放学之后我都可以一个人唱歌,可以唱很久。」他专门提到刘德华的《天意》,爱听,也爱唱,因为「有感觉」,「你唱得挺苦的,嗯,我也挺苦的。」

为什么后来没有学音乐?

「因为,挺搞笑的,当时对于外面的世界其实一无所知,而且你要在那样的一个条件下去学音乐,其实有点不太现实,对吧?」郭旭锋也不是一点努力都没有做过的,他去考过一个音乐特长班,当着考官们唱了两嗓子,「下去自己都一身鸡皮疙瘩,唱得太难听了,……因为根本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流行的(歌)可以唱,人家让你唱一个民族的,你能唱吗?就这么算了。」

他长大的时代,还是一个大多数人信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期,考学大抵都讲求实用性。「我就老老实实上学了。」

大学,原本郭旭锋想去上海、杭州,却也没能如愿,阴差阳错考去了贵州财经大学,学广告学。但他终于是感到「自由」了,「再不用以考试为目的学习了。」

「我没有只是好好上学。」学院的院长要建立院里的图书资料室,是郭旭锋接下来去执行和完成的。他也趁课余时间去校外发传单、打工,赚到一些钱就去旅游。「贵州有个梵净山,应该是我给一个夜间的补习班学校去做辅导员,赚了几百块钱,然后我一下子就把它花了,去了梵净山……印象非常深刻,脚下都是云海,感觉像升天了一样。」

从小到大,郭旭锋都觉得自己「总会有些不合时宜」。但凡能有点钱,他都「瞎折腾」,拍纪录片的同时,他还做过一个「叫『飞观APP』的文化类内容聚合平台,纯公益,运行了好几年,我也没有找到很好的商业化的思路。」

想拍纪录片,也是他一系列「瞎折腾」抉择中的一个,「最初的想法很宏大,想用十年时间拍摄十部甚至一百部『有世界影响力的中国人』。做起来才发现,真正想把一件事做好,都很难。」

在郭旭锋的所知里,陈其钢「也想过放弃」,「多年前,他的作品第一次在欧洲演出——《逝去的时光》——他也被所谓的『主流』批评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过了一段时间,他不但没有改行,反而在自我表达的路上更加坚定和努力了。」

郭旭锋与陈其钢在拍摄工作中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拍摄纪录片过程中,陈其钢的只言片语也回应了郭旭锋内心的挣扎。郭旭锋曾困惑:「艺术创作是否要作为一种功能性的交换或者讨好粉丝和观众?」「陈其钢完全不是这样的,他写,肯定是出于有感而发,为了表达自己。」

陈其钢一生与音乐相伴。阿戴曾在数年时间里与他在躬耕书院同一幢木楼里楼上楼下同住,「他的创作日常,真的就是埋头苦干,……就每天在不停地重复,电钢琴,嘀嗒嘀嗒,还有就是一台电脑。除了每年把新做好的龙井茶拿上去给他,我们几乎从不多进入他的房间,很少去打扰他,就是不进入他的(音乐创作)世界的。」

《万年欢》的每一个音符,都是陈其钢在躬耕书院写就的。阿戴说,「那段时间我是听着它入睡,再听着它醒来。」他曾和陈其钢的助理说,「伟大的音乐家,有一个音符一定是为你写的,因为你喊了一声『陈老师吃饭』,那一个休止符就是为你写的。」

阿戴与陈其钢相差了十七岁,却懂得他音乐里那些「嘶声裂肺地悲鸣」为何,「陈其钢给不了你什么,陈其钢能给你的是一碗热腾腾的泪流满面。」

 

 

5.

 

清晨,天色还没有完全大亮,陈其钢已经醒来了。

他从屋后的陶罐里捡拾起一根趁手的细木棍,推开木门,吱呀声才落下,他已经跨过了门槛。一个白衣黑裤,戴草帽的人,时不时挥一下手中的木棍,就那么信步走进山林里了。

这是《隐者山河》开头处的一个画面,一个寻常的日子,陈其钢在躬耕书院的日子。

《隐者山河》片段

阿戴说,陈其钢多年前第一次来躬耕书院,「就不想离开了。」「他后来变成了我那里巡山的人。他(在意)细节到什么程度?我经常会收到他的信息:『阿呆,猪圈你要管一管了,不够干净。』」至于那根木棍,是做什么用的,阿戴讲,一是用来扫网,山里的蜘蛛会到处自然结网;二是为了打草惊蛇。躬耕书院经过数年自然调节,生态建构已经基本复原,生态系统的天然食物链也得到了重构。

村里的人起初不知道陈其钢是谁,「只知道躬耕书院有这么一个老头儿住着,是一个音乐家。村民们不会深究,陈其钢更不可能去自我宣扬。没有必要。他跟谁都是和和善善的,像一个老方丈一样在那边呆着。」这些阿戴的所言,郭旭锋也都拍到了。陈其钢想学一个村民扎深步子蹲住干活儿,扎得极稳,他蹲不住,佩服得不得了,一面自嘲一面笑得脸上像开了花。

郭旭锋还拍到了陈其钢和小猫小狗玩,嗔怒着给猫狗劝架,阿戴说,「(躬耕)书院养的那些小猫小狗都是中华田园犬,没有著名的犬种。他对众生都有平等的心。」

躬耕书院有一位保姆大娘。陈其钢出国回来,专门给大娘的老公买了一条烟。「这就是陈其钢的考量,他如果买瓶香水送给保姆大娘,会被人家说什么?他『细节控』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但这就是他的教养。」阿戴说,「陈其钢是,谈笑有鸿儒,往来皆白丁。」

「谈笑有鸿儒,往来皆白丁。」

郭旭锋在《隐者山河》里,几乎最大程度地淡化了陈其钢曾作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音乐总监的这一抹「人生高光」,也对世人多会提到的他的爱子意外离世的遭遇只是浅浅带过,即使他深知「这样拍可能会有更多传播点」,「现在的人不缺故事——短视频、爽剧、AI视频已经生产了太多了;也不缺『吃瓜』,陈老师的可贵不在故事,而是他一路走来,在中西文化不同标准之间的挣扎,以及经历了生命的苦难和痛苦之后,依旧坚韧不拔。」

我们尝试请教赵婉婷,请她从专业视角,以我等极业余的音乐门外汉可能理解的方式,讲解一下陈其钢到底厉害在哪里,她稍作思量给出的释疑是:「在专业上,陈其钢确确实实代表了中国现代音乐的一个高度,毋庸置疑。但我认为他真正的『厉害』在于,你知道很多作曲家年纪大了之后会无可避免地『老登』化,在他后来的作品中你会发现,他年轻时候的那种叛逆跟锋芒跟先锋性没了,全打磨完了,他会越来越向主流靠拢——而且他也丝毫没有什么不适,因为他自己也变成主流了。但是陈老师没有这样子。」

「陈其钢所有的作品,都没有违背和偏离过他自己创作的主线——哪怕是他做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音乐、他给张艺谋的电影做配乐,你都听不到他偏离自我了,你也听不到他有一点点受这个时代或者是其他力量的偏移,这其实是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做到的,是需要耗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在这里的,它不是一个很自然的事情。陈老师的作品看似一直在一条线上,他一定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做到的。他知行合一。」

陈其钢,在工作中

阿戴说陈其钢常常说自己「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有人可以几个晚上就写完一部歌剧,他不是这样的,没有达到他自己的目标和要求的东西,他随时可以取消、删除,重来。他很决绝的,和他做人一贯的本真一样。」

《隐者山河》里,郭旭锋也留下了一笔,陈其钢的「决绝」。

 

 

6.

2021年开始编辑音乐工作坊的书稿之后,黄菊的家里就总是循环陈其钢的作品,「有段时间,我小孩睡觉的时候也一直放着陈老师的音乐伴她入睡。」

陈其钢曾与黄菊探讨过「音乐为谁而谱」的问题,黄菊后来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有一个更大的命题,事关「一个时代的终结」,「以前我们都有音乐厅、剧院听音乐会、看演出的习惯,可是现在大众似乎离这些地方越来越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们)来到一个悬崖边上,好像到了一个道路的尽头了,发生了什么?黄菊说,「这个『悬崖』不只关乎现代音乐界,其实也适用于我们所有领域。我们共同在一个困境里面。」

「人生总是凄凉的。」阿戴说,陈其钢的作品里总带有这份了然,「但他的音符不屈,他不屈。」话音落下,又重新拔起来,「陈其钢永远是不屈的。」

阿戴忆起,多年前,一个机构给了陈其钢一个奖,由一个身份很高的人给他颁奖,那个人对他说了一句:「你是中国最伟大的作曲家。」陈其钢当时就回了一句:「你真这么认为吗?」

结识一年多之后,阿戴给陈其钢起了一个绰号:陈真。他从来不叫陈其钢「大师」,「这已经是『大师』纷繁的一个世界了,我看到太多的所谓『名望人士』,我给他们取个名字叫宛真——宛若是真的。而陈其钢,是『真』的。」「他不会因为半斗米而折腰」「他不会去唯唯诺诺地附和你」「他不盲目自信,他只是信自己。他在信自己的过程当中,又会不断地去反思」。

黄菊说,有人说陈老师有「距离感」,「其实我觉得他是一个最没有距离感的人,只不过他说真话,而我们害怕真话,我们被真话吓跑了。」

赵婉婷不怕真话,「所有人都可以和陈其钢直截了当,有一说一,无需介怀遮掩任何。你接近了他,就是得到了一种自由,或者是你追寻的自由得到了确认。」

离开躬耕书院之后,陈其钢与赵婉婷依然保持着交流。他看过她写的文章,对她说,感觉她的文字好像在说:我是一个小人物,但是我不服。赵婉婷笑了:「我觉得您的后半句的判断非常对,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小人物。」这份属于她的坦荡和叛逆,恰是在走进躬耕书院之后,才被她自己看到的——

「郭(旭锋)导(演)刚才说他『不合时宜』,我长久以来的感觉是格格不入。我从来都没有觉得我在『音乐学院』舒服过,我就觉得我不属于这个地方。因为那里是一个特别精英主义的地方,我的感受就是——我好像是一个丑小鸭,然后我上了一个白天鹅培训学校,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们,你们有一天也会成为白天鹅。我也非常想成为白天鹅,而且我也会自卑。但是我现在才意识到,我们丑小鸭才是最新风尚,我们比白天鹅并不差。」

黄菊今年还给陈其钢写过一封4000字的「抗议信」,大意是,「你朋友对文章的建议,我不同意。」黄菊的先生在看过一次《隐者山河》的映后交流后说,「我发现陈老师身边的人,都是对他不客气的人。」黄菊回:「这不是他自己主动选择的吗?」

7.

决意开始拍摄这部事关陈其钢的纪录片时,郭旭锋身处夹缝。

「那时候我想做一份事业,而不是生意。但是很难。一方面你不得不赚钱,养家糊口;另一方面你又有自己的追求,想做出有意义的东西,可以打败时间的东西——当时的我,就在那样的夹缝中。」

另一重困惑同样难敌——「我们处在的世界,信息越来越碎片化、粉尘化、雾霾化,价值观也越来越多元,每个人都会迷茫。你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到底应该怎么样去做?」所以他好奇,「那些在各个领域取得成就的人,他们是怎么从迷茫中走出来的、怎么应对随时随地的『夹缝』与『矛盾』的?」

他原先以为,拍完陈其钢的纪录片之后,疑惑一定能得到解答。但是直到今天,「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之后,我意识到,其实没有这么一个标准答案。每个人都需要走出自己的路。世界上只有一条路,就是你自己的路。」

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郭旭锋都感觉自己「徘徊在头脑和心灵之间」,但后来很多次回过头看,他发现,「凡是逻辑(推动)的东西好像都错了,因为人的认识是有局限性的,今天你这么认知,可能十年之后你会完全推翻自己,但是心灵的感觉,是很难改变的。」

郭旭锋镜头下的音乐工作坊

赵婉婷把本来染得五彩斑斓的头发重新染回了黑色。她又结束了原先那份自由自在的工作,回到了一所大学任教。她知道自己终究不是陈其钢,她需要工作。做出选择的时候她就清楚,「我肯定会不适应,但是这个东西到底怎么『不适应』,你要自己试试才知道。」她也经常会想,「陈老师就是因为没有走过这条路,他整个人才是舒展的,没有被折叠。他的灵魂没有折痕。」

最让赵婉婷感到痛苦的并非个人意志收到挤压或者限制,「反而是没有人压迫我,没有对我不好,事物也都很透明,很公平,但为什么我还是感受到一种窒息?」她一直没有停下向自己的发问,她也知道自己不会一直在这里,「我肯定要想办法,找自己的道路。」

龙井草堂的小径弯折,曲径通幽,每一条岔路都引人去往一处明室。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阿戴亲自设计的。很多人不理解他固守的做事原则,就像更多人不理解陈其钢。

你们不为别人的不理解感到痛苦吗?阿戴笑了:「你要人家理解干嘛?自己理解自己是最要紧的。这个世界已经容下了我,让我出生就是对我最大的理解,我还要求什么其他的、别人的理解呢?」

阿戴一直送我到龙井草堂门口,并坚持要等接我的车来了,看着我上车。他说,这是奶奶从小教他的,「送人要送到底,如果人家走了,回头没有看到你,都不可以。」

临别之际阿戴告诉我,前些日子见到郭旭锋,他直言不讳给《隐者山河》提了一个意见:「我说你片子里缺乏了一样东西,整个电影当中,少了陈其钢那条紫色的围巾。因为真正了解他的人就知道,陈其钢最喜欢戴的就是那条紫色的围巾,配着他的气质就特别显高贵,这是陈老师最喜欢的一条围巾。」

戴紫色围巾的陈其钢

黄菊看过《隐者山河》之后最强烈的感受则是「不舍」,她想陈其钢可以再陪着大家很久很久。《隐者山河》里有一个细节她觉得「特别美」,是一个只有一两秒的镜头,「陈老师就穿着一件很宽松的麻布衬衣,着一双布鞋。他说:辛苦了各位,然后戴上帽子,就走了。」

黄菊不想去区分和厘清陈其钢对她的影响改变云云,她说人类学者郭净讲过,当他从「研究者」变为「朝圣者」时,「我和他」的关系,就会转变为「我和你」,「我和我」,乃至无我、无他、无你的境界。与其说被改变,不如说相融。

熙攘的城市,繁华路口的红绿灯变色的一瞬,赵婉婷轻轻拦住了冒失大意要横行过去的我。我们在地铁口分开,约定好要再相见。她说:「最好是夏天!夏天我比较好看!」

郭旭锋的锋,不是山峰的峰,是锋利的锋。他大概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一样的这个问题了,但依旧不厌其烦地又讲了一次:「真的,我不追求唯美的画面,甚至不喜欢人为塑造的唯美……大家伙说到(《隐者山河》)这部影片视觉的美,只是因为本就如此……这只是陈老师美丽心灵的镜像……」

 

黄菊在某一天黎明即起时醒来,独自打坐,听见街上传来又轻又稳的一连串扫地的声音。她从声音就断定出,这个扫地的人必不是个简单的人,因为那频率和节奏是如此自持,如此平静。

车开出去了很远了,回头看,阿戴真的还在那里,向远行的人,挥着手。陈其钢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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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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