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相之书:作为终极禅宗公案的《西游记》

 

被误读的“神话”

 

        《西游记》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瑰宝,其主旨向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传统的阐释路径,或视其为“崇佛谤道”之宣教文本,或解其为“金丹大道”之修炼密典,抑或读作“降妖除魔”之英雄传奇。然而,细察文本肌理,这些解读皆面临难以自洽的困境:若旨在“崇佛”,何以灵山圣地竟有索要“人事”之陋规,佛祖亲口论及经书价码?若意在“谤道”,又何须屡屡呈请天庭神威以平息凡间妖魔?若核心在于英雄成长,则结局“五圣成真”的圆满叙事之下,何以弥漫着一种深刻的虚无与倦怠?

        上述困境昭示着,既往研究或囿于单一的宗教门户之见,或停留于叙事的表层结构,未能触及统摄全书的深层哲学肌理与批判意图。有鉴于此,本文提出一个核心论点:唯有引入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超越性视角,将《西游记》视为一部以“破一切诸相”为终极目的的寓言,方能彻底统摄其文本内的所有悖论与张力,并揭示其潜藏于神魔叙事之下的深刻讽刺本质。

        禅宗思想,自六祖慧能而后,其精髓在于“于相而离相”,即对一切名相、权威、仪轨乃至佛法本身保持内在的超越与警惕。其“劈柴担水,无非妙道”的平常心,与“佛是干屎橛”的机锋峻烈,共同构筑了一种解构一切外在神圣性的批判性世界观。本文认为,吴承恩(或《西游记》最终写定者)正是以此禅宗精神为无形的“金箍棒”,捅破了笼罩于明清社会之上的儒、释、道三教神圣光环。

        为此,本文将采用文本细读与哲学阐释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以原著一百回本为基准,辅以必要的学术考据,论证《西游记》如何通过其精密的三重讽刺结构,完成其对时代的终极批判:第一重,破“东土”之相,讽刺基于“君权神授”的儒家政治神学与价值失序;第二重,破“西天”之相,揭露组织化、仪式化的宗教本身如何异化为权力与利益的交易场;第三重,亦是最终极的一重,破“圆满”之相,通过对“取经成正果”这一目标本身的消解,讽刺一切向外寻求解脱的修行方式所必然遭遇的异化与收编命运。

        下文将依此逻辑逐层展开,最终证明,《西游记》的洋洋万言,其终极指向实为“无言”。它并非一部建构宗教认同的赞歌,而是一部以禅宗智慧为利刃,对中国传统社会之权力结构、意识形态与个体生存困境进行空前绝后之大解构的讽刺杰作。

一、破“东土”之相对“伪神圣”秩序与儒道价值的讽刺

        “东土”大唐,在《西游记》的宏大叙事中,并非故事的背景板,而是第一个需要被审视与解构的“相”。它自我标榜为“天朝上国”,拥戴“真龙天子”,俨然一个受命于天、秩序井然的神圣国度。然而,在禅宗“平常心”的观照下,这一整套由儒家意识形态与道教神权体系共同构筑的“神圣性”,其根基充满了裂隙与虚伪,呈现出深刻的失序状态。

1. “天子”神话的破产:君权神授的祛魅

        儒家政治哲学的核心在于“君权神授”,皇帝作为“天子”,是连接天人的唯一合法中介,其权力源于至高无上的“天”。然而,《西游记》开篇不久,便通过唐太宗李世民“游地府”这一核心情节,对此神话进行了彻底的祛魅。

        李世民何以需要“游地府”?直接原因是泾河龙王被斩一案,其在阴间状告太宗,致使太宗被拘至幽冥对质。此情节本身即构成第一重讽刺:作为“天子”的人间帝王,其权威非但不能上达天听,反而要下赴阴司,接受一套地下官僚体系的审判。 这已然暗示,其权力的合法性来源,并非高高在上的“天”,而是阴森可怖的“地”。更为关键的是,太宗得以延寿还阳,并非因由“天子”身份的豁免,而是依靠崔判官私改生死簿的舞弊行为(“一”字添两画改为“三”)。判官之言——“魏徵处祈他有一个人情”——揭示了这场“神判”的本质,实为人情与权力的地下交易。

        还阳后,太宗为超度地狱中无主冤魂、巩固自身统治的合法性,而敕命举办“水陆法会”。这一系列行为,构成了对“天子”神话的第二重,也是更为致命的一重解构。试看原文第十二回,太宗对众臣言道:

        “朕得益判官助力,欲营建道场,一则感谢幽冥,二则普度冤魂。……但有司钱库空虚,欲使有善信者,开一场水陆大会。”

        此处,太宗明确道出了其行为的功利动机:“感谢幽冥”与“普度冤魂”。他所畏惧与讨好的对象,已非抽象的“天”,而是具体的、曾审判过他的地府官僚。他所行的“王道”,其根基已从“天命”滑落为对自身罪责(玄武门之变所积冤魂)的恐惧与对权力稳固的算计。当“天子”需要通过贿赂幽冥、举办法会来寻求阴间势力的认可与庇护时,所谓“君权神授”的神圣面纱便被彻底撕下,暴露其建立在暴力(玄武门)与权谋(安抚幽冥)之上的世俗本质。这正应了禅宗所破的“权威相”——一切被神圣化的权力,究其根本,无非是“我执”的膨胀与制度化。

2. 名相泛滥与道家神权的失序

        东土的失序,不仅体现在儒家政治神学的破产,更体现在其道家神仙体系的内部混乱与价值崩塌上。所谓“人皆可称圣”,正是此一混乱最显著的表征。

        在儒家正统观念中,“圣”乃至高无上之道德与人格典范,不可僭越。然而在《西游记》的神话语境里,“圣”之名号却可随意自封与赐予。孙悟空自封“齐天大圣”,天庭在征剿失败后,竟予以官方承认。此例一开,名相的严肃性荡然无存。玉帝的外甥亦称“小圣”,凡此种种,标志着东土价值体系的彻底崩溃。当核心的价值符号(圣)可以被武力挑战、被政治妥协所玷污时,其所维系的神圣秩序便成了一个空洞的、可被随意操弄的“名相”,这正是禅宗所着力批判的“认名为实”,众生在虚妄的名号中争斗不休。

        这种失序,在道教天庭的日常运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以孙悟空两次反天宫为例,天庭的应对充分暴露了其作为一个臃肿、低效且赏罚不公的官僚机构的本质。初次招安,仅予一“未入流”的“弼马温”之职,此非量才施用,实为体制性的傲慢与羞辱。二次招安,承认“齐天大圣”之名,却“有官无禄”,不过是一个虚衔,意在“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这种权谋之术,与人间官场何异?

        更堪玩味的是天庭的军事行动。巨灵神为先锋,败阵而归,李天王竟欲问斩,可谓赏罚不明,统帅无方。及至二郎神助战,天庭众仙却只作壁上观,最后靠太上老君暗施金刚琢偷袭,观音亦曾欲出手,全然不见堂堂正正之师的气象。整个天庭,从上至下,呈现出一种裙带关系盛行(如二郎神与玉帝)、职责不清、赏罚凭私的混乱状态。这无疑是对明代中后期现实官场,以及与之纠缠甚深的国教(道教)体系的辛辣影射。

        孙悟空那句石破天惊的宣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第七回)——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的颠覆性,正是因为它道破了这套神圣秩序背后的真相:所谓的神仙天庭,其权力基础与人间王朝并无二致,并非源于不可挑战的永恒正义,而是建立在力量平衡与既得利益之上,一旦出现足以挑战其力量的存在,其神圣性便摇摇欲坠。

        东土大唐及其所对应的天庭神界,在《西游记》的笔下,绝非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它通过“天子”通幽不能通天的悖论,解构了儒家政治神学的核心;又通过天庭的官僚化、腐败化以及“圣”之名号的泛滥,揭示了道家神权体系的内部失序。这个世界,是“我执”制度化、神圣化后所形成的“伪秩序”,其一切痛苦与混乱,皆源于对名相与权力的执著。禅宗的批判锋芒,在此首先刺穿了笼罩在世俗权力与宗教权威之上的双重光环。

二、破“西天”之相组织化宗教的神圣祛魅

        倘若“东土”的失序尚属显而易见的混乱,那么“西天”的幻相则包裹在更为精妙的金光与梵音之中,其批判的笔触也因而更为幽深曲折。取经事业的终极目标——灵山雷音寺,在文本的展开中被一步步剥去其超然物外的神圣光环,显露出其作为一个高度发达、等级森严,且深谙利益交换的宗教-政治复合体的本质。禅宗所破的“佛法相”、“僧宝相”,在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灵山教主如来佛祖的形象,是解构的第一重关键。在禅宗谱系中,佛陀是“觉悟者”,其本质是“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清净自性。然而,书中的如来,却更像一位威权深重、精于计算的教派领袖与行政长官。当他首次出场镇压孙悟空时,固然展示了无上法力,但其言行却充满了“我相”与“法相”。他训诫孙悟空时所言:“你那厮乃是个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夺玉皇上帝尊位?”(第七回)此语首先着于“猴子”之出身相,继而以“玉皇上帝尊位”这一权力体系的顶点作为不可挑战的权威,已然落入了分别与执著。更为反讽的是,在安天大会上,他安然接受天庭众仙的献礼,并将妖猴“镇压”这一暴力行为,转化为一次巩固自身在三界内权威的政治表演。这与禅宗“不立权威,直指人心”的精神,不啻天渊之别。

        然而,对“西天”幻相最彻底、最致命的解构,莫过于第九十八回“猿熟马驯方脱壳,功成行满见真如”中那场“真经”交付的戏码。当唐僧师徒历经千辛万苦抵达灵山,虔心求取真经时,掌管经楼的阿傩、迦叶竟公然索要“人事”。在遭到唐僧“不曾备得”的婉拒后,二尊者在如来默许下,传了无字之经。事发后,孙悟空径到如来座前状告:

        “如来!我师徒们受了万蜇千魔,千辛万苦,自东土拜到此处,蒙吩咐传经。被阿傩、迦叶掯财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我们拿他去何用!”

如来的回应,堪称全书点破题旨的“禅机”所在。他非但没有惩戒下属,反而笑着为这一索贿行为辩护:

        “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

        此番言论,彻底将“真经”从无上法宝的神坛拉入了世俗交易的集市。“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这八个字,为一切组织化宗教的功利化行为提供了理论依据。而“三斗三升米粒黄金”与“忒卖贱了”的估价,更是以有价的金钱,衡量并玷污了那本应无价的法。当佛法可以被计价、被交易,并且其价值由体系的最高权威亲自确认时,这“法”本身就已异化。它不再是照亮心灵的明灯,而是维系组织运转的“商品”。至此,无论后续传下的有字经书是真是假,从其被纳入这一交换系统起,它作为“终极真理”的纯粹性便已丧失殆尽。这无疑是对一切将信仰仪式化、将修行功利化的行为,最辛辣的讽刺。

        此一系统性弊病,并非孤例,它根植于灵山世界的整体结构之中。如来座下的妖精,如黄眉老祖假冒佛祖、狮驼国三大王中有如来“舅舅”大鹏雕,皆暗示着这一神圣系统内部的裙带关系与治理失效。尤其是大鹏雕,食尽一城百姓,恶行滔天,最终却因与佛祖的亲缘关系而被收编,安然享受极乐世界的供养。这与孙悟空当年因挑战秩序而被镇压的遭遇,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深刻地揭示了所谓“净土”之内在的权力逻辑与特权法则

        综上所述,“西天”在《西游记》的叙事中,绝非一个单纯的理想国。它通过如来权威的世俗化、真经的商品化以及系统内部的特权腐败,被描绘成一个将神圣教义与世俗权力、经济利益完美结合的庞大体制。取经团队千山万水追寻的,并非一个纯净的乌托邦,而是一个更高级、更精致的“名利场”。禅宗的批判在此达到了顶峰:它不仅破人相、我相,更要破那最不易察觉、也最为执著的“佛法相”。当修行者孜孜以求的“西天”与“真经”本身都成为需要被超越的幻相时,真正的觉悟之路,才在解构的废墟上,显露出其必须向内探寻的本真方向。

三、破“圆满”之相修行路上的终极幻灭与收编

        倘若《西游记》的叙事仅止于对东西方神圣秩序的讽刺,其批判尚属有限。然而,其最深刻、最悲凉,亦最具禅宗精神的锋芒,恰恰指向了这场宏大修行之旅的终点本身——“取经成佛”这一看似不容置疑的圆满结局。禅宗以为,“凡圣等一”,执着于“成佛”之念,本身即是最大的迷障。而全书正是通过将八十一难重构为“八十一证”,并最终揭示“被封佛”乃是最深的一难,完成了对修行者自身命运及其所追求目标的终极解构。

        取经路上的八十一难,传统上被视为妖魔阻道的重重考验。然而,若以禅宗“对境炼心”的视角观之,它们实则是一系列精心设置的“公案”,其目的并非物理上的消灭妖怪,而是为了勘验并破除取经团队(尤其是作为“心猿”的孙悟空)内心的执着。这些妖魔,其来源“半道半佛”,恰恰象征着修行路上内外交织的“心魔”。遭遇道家系统的妖魔,如太上老君座下的青牛精(金兜山)、寿星的白鹿(比丘国),考验的是对“金丹”、“长生”等道教方术的执着;而遭遇佛家系统的妖魔,如灵山脚下黄眉老祖假扮如来、如来舅舅大鹏雕占据狮驼国,则更为凶险地考验着对“佛祖”、“果位”乃至整个佛教权威本身的迷信。每一难的渡过,在故事表层是神通的胜利,在隐喻层面则应是一次“心执”的破除。然而,作者匠心独运,在最后一难安排了“通天河老鼋湿经”这一看似凑数的情节。此难寓意极深:老鼋因唐僧忘问其年寿之托而怒沉师徒,致使经卷浸水破损。这一情节绝非赘笔,它象征着 “言语道断”——任何以文字形式固定、承载并传递的“法”,都是不完整的、有缺陷的,都将被无常(老鼋所代表的时光)所侵蚀、毁坏。这最后一证,证的就是“无字”方为真,一切有形的、可得的“真经”,终究是镜花水月。

        然而,所有这些对境破执的修行,在最终的“被封佛”这一戏剧性高潮面前,都黯然失色,并显露出其作为预备功课的性质。“被封佛”才是那隐藏的、未曾明言却最为致命的第八十二难。此难之险,远胜于金兜山、狮驼国,因为它并非以狰狞的妖魔面目出现,而是以无上的荣光、圆满的奖赏形式降临。它让修行者“得偿所愿”,从而心甘情愿地卸下所有警惕与批判。

        其悖谬与讽刺性,在授职仪式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来佛祖依功行赏,其言辞本身便构成了一种权力话语的规训。当孙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时,那个曾喊出“皇帝轮流做”的、代表绝对自由与批判精神的“本心”,被一个金光闪闪的职位名号所定义、所收编。“斗战”是他的功能,“佛”是他的名位。这无异于系统成功地将最强大的“反叛者”招安为最高级的“守护者”。他的“空”,最终被一个名为“佛”的、更大的“有”所占据。这与禅宗“本来无一物”的精神完全相悖,标志着个体精神最终被纳入一个严密的等级秩序之中。取经团队欣然接受封赏,证明他们已从“求道者”堕落为“求封者”,他们并未真正“悟空”,反而执着于一个更辉煌、更稳固的“果位相”。

        由此,我们必然触及那个终极的禅机式追问:“封过之后又如何?”吴承恩的文本于此戛然而止,只留下一个看似光辉的结局。但这正是其讽刺艺术登峰造极之处:答案正在于“不可说”。因为一旦被“封”,便进入了“如来”的言语和名相系统。在那个系统里,一切皆有定义,有果位,有职责,有高低。而禅宗所指向的“本心”,是“说似一物即不中”的,是离于言说、超越名相的绝对自由。“被封”即意味着与本心最深的真实隔了一层厚厚的名相之壁,故而“不可说”、“说不出”,一说便错,一动念即乖。这最终的沉默,比任何喧嚣的结局都更具震撼力,它暗示着一种深沉的迷失:那个曾经跃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心猿,最终为自己戴上了最精致、也最牢固的金箍。

        “五圣成真”的圆满叙事,由此被彻底颠覆。它并非修行的凯歌,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以喜剧形式上演的悲剧。它通过一个盛大的“成功”,演示了最深刻的“失败”——本心向名相的屈服,自由向秩序的归顺。《西游记》以此最终证明,任何向外寻求认证、追求果位的修行,无论其路途多么艰险,其终点都不过是换一种形式的囚笼。这,是对所有执着于“有所得”的修行观念,所施与的最彻底、也最悲悯的讽刺。

四、取经之始终一场始于妄念,终于虚无的表演

        在剖析了东西方神圣秩序的虚伪与“成佛”本身的异化后,我们必须将目光回溯至这场宏大旅程的起点与终点,审视其最初的动机与最终的实效。禅宗强调“初发心”与“因果不虚”,而取经工程从唐王交付的任务伊始,便已埋下了失败的种子;至其终结,所谓“广度众生”的承诺更沦为一纸空文。这首尾的照应,构成了对整场修行运动最彻底的否定。

1. 发心的谬误:政治任务与“御弟”的枷锁

        取经事业并非源于玄奘对宇宙人生真相的纯粹求索,而是源于一场精密的权力运作与利益交换。唐太宗李世民在经历了地府惊魂后,其一切行为的核心动机,并非慈悲度世,而是稳固皇权、安抚幽冥。他需要一场盛大的法事来超度那些因他而死的冤魂,以消除其统治合法性的潜在威胁。为此,他需要“大乘佛法”这一被认为更具威力的工具。当他选中陈玄奘时,其逻辑并非基于后者的佛法修为已达寻求更高义理的境界,而是因为他是“天下大德”,且“根源良好”,是可堪此政治任务的理想人选。

        隆重的仪式化背后,是赤裸裸的政治捆绑:太宗与玄奘结拜为兄弟,赐号“三藏”,御口称其为“御弟圣僧”。这一身份的确立,是全书极具讽刺意味的一笔。玄奘从此不再是游离于体制外的求道者,而是皇权在宗教领域的代理人。他所肩负的,是“皇图永固”的政治使命与“江山永固”的帝王私心。临行前,太宗亲手递上紫金钵盂,嘱其“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此情此景,哪里是修行人的辞别,分明是君王对使臣的饯行。这枚钵盂,从此成为唐僧无法摆脱的世俗身份象征,亦是他此后屡屡以“唐王驾下”自居的心理根源。

        因此,取经之路从第一步迈出,方向便已偏斜。它不是指向内心的觉悟,而是指向长安的皇宫;其目的非为“自觉觉他”,而是为君王“解冤释结”。以如此充满“我执”(帝王对权位的执著)与“法执”(对某种特定佛法功用的执著)的初心,去追求无上菩提,无异于南辕北辙。这注定了纵然取得真经,其内核早已被异化,所谓的“圆满”结局,从出发那一刻起,就是一种方向性错误的“成功”。

2. 结果的虚无:未渡的世人与沉寂的东土

        取经事业的终极承诺,如观音所示、太宗所期,在于大乘佛法能“度亡脱苦,寿身无坏”,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然而,当三藏法师功成回国,举行旷世罕见的“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宣扬三藏真经之后,文本的叙述便戛然而止。吴承恩以惊人的沉默,回答了这一切的实际效果:东土大唐,并未因此发生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文本没有记载任何一个凡人因闻此经而顿悟解脱,没有描绘世间苦难因此有分毫消减,更没有展现社会风气为之焕然一新。那费尽千辛万苦取回的五千零四十八卷真经,其最终归宿,似乎仅仅是皇家图书馆的珍藏与高僧讲论的谈资。它们未能,也根本不可能完成“普度众生”的宏愿。因为根据佛法真义,众生之渡,终究要靠自心的觉悟,而非外在的经典。李世民期望用一套来自西天的、至高无上的“法”来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妄念。

        取经前后的东土,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讽刺闭环:始于一个无法实现的妄念(以佛法固皇权),终于一个毫无意义的结果(经典被供奉而非被领悟)。 这场震动三界、历时十四年的宏大工程,对于它最初许诺要拯救的东土众生而言,不过是一场喧闹而过、未留痕迹的表演。它的真正“成果”,仅仅是成就了五个个体的“封圣”,而这,如前文所论,恰恰是修行者最大的迷失。取经大业,始于唐王的恐惧,终于如来的封赏,其间芸芸众生,不过是这场神圣戏剧的背景板。这种对“利他”承诺的彻底落空,最终将《西游记》的讽刺推向了最深刻的虚无之境:它揭示了一切试图通过外在形式与宏大叙事来拯救世界的努力,若非自欺,便是欺人。

结论

        《西游记》构筑了一个宏大奇幻、光怪陆离的神话殿堂,并亲手将这座殿堂,连同其内供奉的所有神佛偶像,一并拆解于我们眼前。本文以禅宗“破相”为枢机,逐层析解了其三重讽刺结构:从“东土”伪神圣秩序的崩塌,到“西天”组织化宗教的祛魅,最终直指“取经成正果”这一圆满叙事本身的虚妄。这一路的论证表明,吴承恩(或最终写定者)绝非任何单一宗教的虔诚信徒,而是一位手持禅宗利刃的、冷峻的文明批判者。他并非在书写赞歌,而是在进行一场空前绝后的文化解剖。

        此书的讽刺艺术,之所以能达到中国古典文学中前所未有的高度与深度,在于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终极策略。它利用了一个最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的“修行-成长-圆满”的叙事框架,却在读者期待着功德圆满、弹冠相庆的终点,引爆了一颗形而上的炸弹。当孙悟空头戴“斗战胜佛”的金箍,他失去的,恰是那个曾令天地失色的、代表绝对自由与批判精神的“天生石猴”。这并非修行的成功,而是本心的沦陷与批判力的终极驯化。取经团队用九九八十一难证明了自己的“纯粹”与“虔诚”,最终换来的,却是被一个更宏大的名相系统所“编码”与“收编”。这场被精心策划的“成功”,于是成为了中国文学史上最深刻、也最悲凉的“失败”寓言。

        由此,我们方能真正领悟您那石破天惊的判词——“整部书洋洋十万言,却什么都没说”的究竟义。这并非价值的虚无,而是禅宗“标月之指”的最终完成。全书所有的情节、神通、劫难,其全部价值,就在于作为引导读者窥见“月亮”(即“本心”)的工具。一旦目的达成,手指(文字与故事)本身便需被忘却。它用尽一切言语,只为演示“言语道断”;它铺陈所有神圣,只为揭示“凡圣情尽”。真正的灵山,不在西天,而在“汝心头”;真正的真经,非关文字,而是“无所住”的那颗清净心。当读者合上书卷,若能放下对书中一切佛、魔、是、非的执著,甚至连“放下”之念亦不滞留,那么,这部“万言”之书的终极目的——引导人归于超越言诠的“无言”——便算真正达成了。

        故而,《西游记》绝非一部劝人向佛的宗教宣传品,恰恰相反,它是一部以文学形式写就的、伟大的“禅宗公案集”。它通过一个看似圆满的史诗,完成了对明代以降中国社会所有主流意识形态——儒家的权力神学、道教的方术权威、乃至佛教的制度化与功利化——的一次总清算。它的永恒魅力与价值,正根植于这彻底的、不给予任何精神鸦片与虚幻安慰的批判性之中。在笑声与奇幻之下,隐藏着作者最深切的悲悯与最冷峻的智慧:向外寻求的任何形式的皈依与解脱,终将是建造另一所精致的牢笼。真正的自由,只在当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的那一念回光返照之中。

        这,正是掩藏在龙宫探宝、大闹天宫与西行历险神话表象之下,深刻而悲怆的禅宗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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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ong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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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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