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境/原创小说
一
江宁府的秋天,本该是天高云淡的好时节,可这几日却偏偏阴雨连绵,仿佛老天爷也在为即将到来的秋闱酝酿着什么。
柳青源坐在窗前,望着檐角连成线的雨滴,脸色苍白。他那握着《四书集注》的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秋闱将至,整整十年寒窗苦读,成败在此一举。他本该胸有成竹——先生们都说他才思敏捷,文章锦绣,是同窗中最有希望中举的。可偏偏在这考前月余,他患上了一种怪病。
“墨滞之症”——这是大夫们给的称呼。一提笔,手腕便抖若筛糠,墨迹污了满纸,连篇端正文章都写不出。看了多少郎中,喝了多少汤药,全都无济于事。心脉紊乱,药石罔效,这是最后那位老郎中的结论。
“我完了。”柳青源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青源兄,何故如此消沉?”门外走进来一位青衫学子,是他的同窗好友赵子恒。见柳青源萎靡不振的样子,赵子恒不由得摇了摇头,“我知你为那‘墨滞症’烦恼,不过今日我特来告诉你一个消息——城外那座破旧的城隍庙里,日前来了一位挂单的老和尚,法号‘忘尘’,自称云游四方,略通医理。不少人都说他有几分神通,何不去试试?”
柳青源苦笑道:“连江宁府最有名的郎中都束手无策,一个游方和尚又能如何?”
“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坐以待毙。”赵子恒拍了拍他的肩膀,“况且,我听说这和尚有些不同,他不诊脉,不开药,只看人一眼,便能说出症结所在。”
柳青源心中一动,终于点了点头。
雨下得正大,二人撑着油纸伞,踏着泥泞的道路,向城隍庙走去。那座庙宇年久失修,墙皮剥落,唯有正殿中的城隍像还算完整。而在庙宇西侧的厢房里,他们见到了那位忘尘和尚。
他确实衣衫褴褛,僧袍上打了好几个补丁,可那双眼睛却澄澈如孩童,看人时仿佛能直透心底。柳青源行礼后说明来意,老和尚并未立即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和而深邃。
“施主可否写几个字给老衲看看?”忘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柳青源接过赵子恒早已备好的纸笔,勉力提笔,手腕立刻剧颤起来。他咬紧牙关,试图控制住抖动,却只使得墨点飞溅,一个最简单的“永”字写得歪扭不堪,丑陋无比。
“让大师见笑了。”柳青源满面羞惭。
忘尘和尚凝视那字良久,又看看书生因焦虑而深陷的眼窝,叹道:“施主这是思虑过甚,心神被‘知见’所缚。老衲有一方,或可一试。”
“请大师指点!”柳青源急切地说道。
“寻一块上好的陈年松烟墨,须是考场常用之款。于静室之中,不临帖,不抄文,只对着它,日日凝视,直至...看破它。”
柳青源愣住了。这算哪门子药方?然而看着老和尚笃定的眼神,他最终还是躬身致谢。
回到家中,柳青源将信将疑,但想起老和尚那句“死马当活马医”,还是托人重金购来一块上好的“贡院松烟”。这墨锭通体黝黑锃亮,触手生温,确是上品。
按照和尚的嘱咐,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日日对着那块墨锭发呆。
初时,他心浮气躁,只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一块墨而已,不过死物,有何可看?他想起那些尚未读完的经书,尚未温习的范文,心中焦虑更甚。每每此时,他的手就会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仿佛在提醒他那无法摆脱的病症。
如此过了三日,他几乎要放弃这荒谬的疗法。但第四天清晨,当他再次坐到书桌前,一缕晨光恰好透过窗棂,照在那块墨锭上。奇迹般地,他竟从那墨块的纹理光泽中,看出些从未注意过的门道来。
墨锭并非纯然的黑色,在光线的照射下,它呈现出深褐、靛青乃至紫红的细微色调,如同深邃的夜空,包罗万象。它的边缘圆润流畅,是匠人精心打磨的结果;它的表面有着细微的纹理,像是树木的年轮,记录着时光的痕迹。
柳青源忽然意识到,这块墨曾经是山中的一棵松树,历经风霜雨雪,沐浴日月精华,后被砍伐、烧制、调胶、定型,最终成为他眼前的模样。它沉默、坚实、内敛,所有的光华与力量都蕴藏在那一片纯黑之中。
他的心跳,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柳青源不再把凝视墨锭当作治疗,而是当作一种修行。他发现,当他全神贯注于墨锭时,手腕的颤抖会悄然平息。有时,他甚至能感受到墨锭中蕴含的山川灵气,仿佛那块墨不再是死物,而是一个沉默的朋友。
一个月转瞬即逝,秋闱之日终于到来。
柳青源带着那块已被摩挲得温润的墨锭步入号舍。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桌一椅,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材和墨汁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将墨锭端正地放在桌角,然后静静地等待试题下发。
当考卷到手,他并未急于动笔,而是又看了一眼那墨,然后才开始研墨。墨条在砚台上划出圆润的轨迹,清水渐渐变成浓稠的墨汁,散发出松烟特有的清香。
他蘸饱笔,落笔。手腕沉稳,文思泉涌,一行行清俊小楷流淌而出,竟是从未有过的顺畅。他不再想着功名利禄,不再担心落榜的耻辱,只是专注于将心中的见解化为纸上的文字,如同墨锭默默履行着它的本分——留下痕迹,传达思想。
三场考试结束,柳青源走出考场,感觉整个人都脱胎换骨。赵子恒等在门外,见他气定神闲,不由得笑道:“青源兄看来是痊愈了?”
柳青源微微一笑:“不只是痊愈。”
放榜之日,贡院外人头攒动。柳青源本不愿前去,却被赵子恒硬拉着挤进了人群。当他在榜上第二名的位置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祝贺之声。
“亚元!柳兄高中亚元!”赵子恒比自己中举还要高兴。
柳青源欣喜若狂,第一时间带着厚礼去城隍庙还愿,却得知忘尘和尚早已云游而去。庙里的小沙弥递给他一张字条,是忘尘留的。
“柳施主:见墨是墨,见墨非墨,见墨仍是墨。恭喜破障。”
柳青源对着字条,怔立良久,忽然间热泪盈眶。他明白了。
他奔回家中,从书箧最底层翻出考前用过的那几锭墨,一一审视,又拿起考场上用的那锭“贡院松烟”,仔细对比。质地、烟料、胶法,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考前那些墨,被他视作博取功名的工具,沉重如山;而考场那一块,在数日的“凝视”中,褪去了所有附加的意义,回归了它作为“墨”的本真。
束缚他的,从来不是手,而是心。
那和尚医的不是他的腕,是他的眼。
窗外秋风送爽,柳青源将那块助他高中的墨锭小心收好。它依旧是一块墨,黝黑,沉静。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二
中举后的柳青源,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门可罗雀的柳家,如今宾客盈门。有来提亲的,有来结交的,也有单纯来看一看这位新科举人的。就连江宁知府也派人送来贺礼,邀他过府一叙。
柳青源应付着这些应酬,心中却始终惦记着那位点拨他的忘尘和尚。他派人四处打听和尚的下落,却总是杳无音信,仿佛那人从未出现过。
这一日,柳青源应邀前往知府衙门。穿过重重回廊,他被引至后花园的水榭中。知府李大人早已等在那里,身旁还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柳公子来了,快请坐。”李知府笑容可掬,“这位是京城来的苏翰林,特意想见一见我们江宁府的青年才俊。”
柳青源连忙行礼。苏翰林是当今文坛泰斗,更是朝中重臣,能得他接见,实在是莫大的荣幸。
“不必多礼。”苏翰林捋着长须,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柳青源,“听闻你在秋闱中文章出众,更难得的是那一手好字,连主考官都赞不绝口。”
柳青源谦逊道:“晚辈惭愧,不过是侥幸而已。”
“侥幸?”苏翰林挑眉,“我可听说你考前患了‘墨滞之症’,连笔都握不稳,如何能在考场上超常发挥?”
柳青源心中一惊,这件事他从未对外人提起,不知苏翰林从何得知。他只好将忘尘和尚的治疗方法娓娓道来,省略了其中玄妙难解的部分。
苏翰林听罢,与李知府对视一眼,忽然笑道:“有趣。那你可知这‘墨滞之症’的来历?”
柳青源摇头。
“此症古已有之,多发生在有才华的文人身上。”苏翰林缓缓道,“东晋书法家王献之年少时,也曾一度不能提笔。其父王羲之告诉他:‘手随心动,笔随手转。若心为形役,则笔滞矣。’”
“心为形役...”柳青源喃喃重复。
“正是。”苏翰林点头,“你且说说,那和尚让你盯着墨锭看,你究竟看出了什么?”
柳青源沉思片刻,谨慎地回答:“晚辈看出了墨的本真。它不过是一块墨,无关功名利禄,无关成败得失。”
苏翰林抚掌大笑:“好一个‘墨的本真’!那和尚果然不是凡人。”他转向李知府,“你可记得二十年前那位名动京城的‘墨僧’?”
李知府恍然:“莫非就是那位以一锭‘紫玉光’点拨了无数文人的神秘和尚?”
苏翰林点头,对柳青源道:“若我猜得不错,你遇到的忘尘和尚,就是当年的墨僧。他云游四方,专治文人‘心病’。你运气不错。”
柳青源怔住了。他早知道忘尘非同一般,却没想到有如此来历。
“不过,”苏翰林话锋一转,“你能悟到‘墨的本真’,只是第一重境界。墨之道,远不止于此。”
柳青源恭敬道:“请苏老指点。”
苏翰林从袖中取出一块墨锭,通体紫黑,隐隐有玉光流动,显然不是凡品。
“这是徽州墨匠程君房亲制的‘紫玉光’,天下墨中极品。”苏翰林将墨锭放在桌上,“你且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柳青源凝神细观,只见那墨锭色泽沉静,造型古朴,上面镌刻着精细的云纹,确实比自己那块“贡院松烟”高出几个档次。
“是一块好墨。”他老实回答。
苏翰林摇头:“再仔细看。”
柳青源又看了半晌,忽然觉得那墨锭上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眼前缓缓流动。他眨了眨眼,幻觉又消失了。
“晚辈愚钝。”
苏翰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无妨,来日方长。”
离开知府衙门时,柳青源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苏翰林的话。墨之道,不止于本真,那还会有什么?
当晚,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滴墨汁,在无边的宣纸上晕开,化作千山万水。
三
次年春天,柳青源告别江宁,启程前往京城参加会试。
临行前,赵子恒前来送行,神情复杂:“青源兄此去,必定高中进士,光宗耀祖。只是...莫要忘了我们这些故友。”
柳青源笑道:“子恒何出此言?你我情同手足,我岂是那等势利之人?”
赵子恒叹了口气:“非是我多心,只是京城繁华,诱惑众多,多少才子一去不返,性情大变。”
柳青源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我永远是那个与你一同苦读的柳青源。”
话虽如此,当他踏上前往京城的客船,看着渐渐远去的江宁城,心中也不免泛起一丝忐忑。江南水乡的温婉将被京城的恢弘所取代,他不知自己将面对怎样的未来。
运河上舟楫往来,两岸杨柳新绿。柳青源站在船头,望着滔滔江水,忽然想起苏翰林给他的那块“紫玉光”。他回到舱中,取出墨锭,再次凝神观察。
这一次,他不再刻意去寻找什么,只是任由目光在那紫黑色的光泽中游走。渐渐地,他仿佛看到了松林的婆娑,听到了山风的呼啸,闻到了烟料的焦香。这块墨中,封印着一整座山的记忆。
“公子好雅兴。”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舱门外传来。
柳青源抬头,见是一位青衫文人,年约三十,气质儒雅。
“在下陈梦鹤,杭州人士,也是进京赴考的。”那人拱手道,“适才见公子对墨凝思,不忍打扰,却又忍不住好奇。”
柳青源连忙还礼:“原来是陈兄,请进。”
陈梦鹤走进船舱,目光落在柳青源手中的墨锭上,顿时眼睛一亮:“这可是程君房的‘紫玉光’?”
“陈兄好眼力。”
“家父收藏文房四宝,我自幼耳濡目染,略知一二。”陈梦鹤叹道,“这‘紫玉光’已是稀世珍品,据说程君房制此墨时,取黄山古松之烟,兑以珍珠、麝香、金箔等十余种珍贵材料,反复捶打万次以上,方得一锭。如今程老已逝,这手艺也快失传了。”
柳青源惊讶不已,他虽知这墨珍贵,却不知有如此来历。
陈梦鹤又道:“我观公子神情,似乎不只是欣赏这墨的珍贵,倒像是在...参悟什么?”
柳青源心中一动,便将自己在江宁的经历娓娓道来。陈梦鹤听得出神,末了长叹一声:“不想世间真有如此高人。公子能得墨僧点拨,实乃大机缘。”
“陈兄也知墨僧?”
“家父曾与我说起过。”陈梦鹤压低声音,“据说这墨僧本是前朝状元,因看破红尘而出家为僧。他精通文墨之道,更擅医治文人的‘心病’。二十年前,他在京城名噪一时,不少举子经他点拨后都高中进士。后来不知何故,突然消失无踪。”
柳青源这才对忘尘和尚的来历有了更清晰的了解。他想起苏翰林的话,便问陈梦鹤:“陈兄可知道墨之道的境界?”
陈梦鹤思索片刻:“据家父所言,墨之道有三重境界:见墨是墨,见墨非墨,见墨仍是墨。想必公子已有所体会。”
柳青源点头,这正是忘尘和尚字条上的话。
“但其实,这三重境界之后,还有一重。”陈梦鹤神秘地说。
“哦?”
“家父曾说,墨之极致,是‘无墨’。”
“无墨?”柳青源不解。
陈梦鹤笑道:“我也只是听说,不解其意。或许有朝一日,公子能参透其中奥妙。”
船行半月,终于抵达京城。与江南的婉约不同,京城的气象恢弘壮阔,城墙高耸,街道宽阔,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柳青源与陈梦鹤结伴在城南租下一处小院,安心备考。闲暇时,二人常逛京城的文玩店铺,品鉴各式文房四宝。柳青源发现,京城的墨锭种类繁多,形态各异,有雕龙画凤的,有掺入香料的,有镶嵌宝石的,琳琅满目。
然而看多了,他反而觉得这些华美的墨锭失去了墨的本真。它们太过注重外在的装饰,反而忽略了书写的基本功能。相比之下,他更珍惜那块普通的“贡院松烟”和苏翰林所赠的“紫玉光”。
一日,二人在琉璃厂闲逛,忽见前面围了一群人,议论纷纷。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落魄文人当街卖墨。
“诸位请看,这是祖传的‘龙门墨’,用料考究,工艺精湛...”那文人满面风霜,衣衫破旧,但言辞依然文雅。
柳青源看向他手中的墨锭,通体黝黑,并无特别之处。但细看之下,发现墨锭上的纹路天然形成了一道门的形状,颇为奇特。
“这墨什么价钱?”有人问。
“纹银五十两。”文人答道。
围观者一片哗然。“一锭墨要五十两?你莫不是疯了!”
文人正色道:“此墨非寻常之物,内有玄机,只待有缘人识之。”
众人哄笑散去,都觉得这文人想钱想疯了。唯有柳青源驻足不前,他凝视那墨锭,忽然觉得那“门”形的纹路仿佛在微微发光。
陈梦鹤拉他衣袖:“柳兄,我们走吧,这分明是骗人的。”
柳青源却道:“陈兄稍等。”他上前对那文人行礼,“晚生柳青源,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文人回礼:“鄙姓墨,单名一个尘字。”
柳青源心中一震,这名字与忘尘何其相似。
“墨先生,这墨可否让在下细观?”
墨尘递过墨锭,柳青源接过细看,只见那“门”形纹路并非雕刻,而是墨料自然形成的纹理,浑然天成。更奇特的是,当他凝视那纹理时,心中竟生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眼前真的打开了一扇门。
“这墨我要了。”柳青源取出银两。
墨尘却不接,只是深深地看着他:“公子是真心识得此墨?”
柳青源点头:“此墨非凡品,内有乾坤。”
墨尘忽然笑了:“既然如此,分文不取,赠与公子。”说罢,转身便走。
柳青源急忙追赶,但那墨尘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中,再也寻不见。
陈梦鹤赶上来,诧异道:“这人是何来历?为何将如此‘贵重’的墨白送给你?”
柳青源凝视手中的龙门墨,喃喃道:“或许,这就是缘分。”
当夜,柳青源在灯下细细观摩龙门墨。那“门”形的纹路在灯光下愈发清晰,仿佛在向他诉说着什么。他想起陈梦鹤所说的“无墨”境界,忽然心有所动。
他铺开宣纸,却没有研墨,只是提笔悬腕,在空中虚写。奇妙的是,他仿佛能看见无形的墨迹在纸上显现,构成一个个飘逸的字形。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无墨”的一丝真意——墨在心中,不在纸上。
四
京城的生活丰富多彩,但对赶考的举子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会试。
柳青源白日温书,晚间则对着三块墨锭沉思——贡院松烟、紫玉光、龙门墨。
会试前夜,柳青源没有像其他举子那般临阵磨枪,彻夜苦读。他将三块墨锭——贡院松烟、紫玉光、龙门墨——在书案上一字排开。烛光摇曳,墨锭静默,仿佛三位沉默的师长。
他先看向那块助他秋闱高中的“贡院松烟”。墨色沉静,一如往昔。他想起江宁秋雨,想起手腕颤抖的恐惧,想起忘尘和尚那双澄澈的眼。这块墨见证了他从“见墨是墨”到“见墨非墨”的蜕变。功名之缚,曾如枷锁;此刻再看,墨仍是墨,执念却已消融。
目光移至苏翰林所赠的“紫玉光”。紫黑玉光流转,隐有云纹浮动。他忆起知府水榭中,苏翰林那句“墨之道,远不止于此”。这块墨承载着更深的期待,引领他窥见墨中蕴含的天地山川,那是“见墨非墨”的延伸——墨不再是单纯的书写工具,而是自然造化、匠人精神的凝结。
最后,他凝视那锭得来奇异的“龙门墨”。“门”形纹路在烛光下愈发清晰,恍若真有洞开之势。墨尘那日的言语犹在耳边:“内有玄机,只待有缘人识之。”这些时日的参悟,他已隐隐感到,所谓“龙门”,或许并非指科举登科的龙门,而是心境突破的关口。陈梦鹤提及的“无墨”之境,时常萦绕心头。
他闭上眼,不再看墨。脑海中,三块墨的影像渐渐模糊,最终融汇成一片纯粹的“黑”。这黑,并非空无,而是包罗万象,是万物归一的底色,是挥毫之前那片无垠的意念空间。他仿佛触摸到了那层屏障——“墨在心中,不在纸上”。
次日,贡院钟鸣。
柳青源步入号舍,心境出乎意料的平静。周遭是其他举子紧张的喘息声、窸窣的整理声,而他,只将那块陪伴最久的“贡院松烟”轻轻置于案角,如同安放一位老友。
试题下发,是策论,问及“经世致用与心性修养”。题目宏大,正触及近来他反复思辨的核心。他没有急于动笔,而是闭目凝神片刻,让思绪沉静。脑海中,不再有华丽的辞藻堆砌,不再有迎合考官的机心揣度,只有对问题的本质探求。
研墨,动作舒缓而稳定。墨香散开,松烟气息将他带入一种专注而空明的状态。
提笔,蘸墨。手腕沉稳,落笔从容。
奇异的感觉再次涌现,如同那夜虚写。他仿佛不是在用笔尖书写,而是在用整个心神牵引着墨迹流淌。文章脉络自然呈现,论点论据信手拈来,字里行间既有经世的务实,亦有修心的超然。笔下的字,端正而不失风骨,流畅而内含节制。他不再思考如何写好字,字却自然而然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境界。
他写下了对“实用”的理解,也写下了对“本心”的持守。写到深处,他完全沉浸于思想的表达,忘记了身在考场,忘记了这是在决定命运的会试,甚至忘记了手中那支笔。意到,笔到。笔下的文字,仿佛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心中自然流淌而出,凝结于纸上。那一刻,他隐约触及了陈梦鹤所言“无墨”的意境——超越工具与形式的局限,直抵本心与道体。
三场考毕,柳青源走出贡院。阳光洒落,京城熙攘。陈梦鹤迎上来,面色忐忑,连声问考得如何。
柳青源只是微微一笑,望向湛蓝的天空,轻声道:“尽吾志也,可以无悔矣。”
他触摸着袖中的龙门墨,那“门”形的纹路,此刻在指端温润,他已明白,龙门,不在榜上,而在心中。他是否跃过,已不重要。
放榜那日,柳青源之名高列二甲进士出身。
祝贺声如潮水涌来,柳青源却比秋闱中举时更为平静。他知此身已入仕途,未来的路或许仍有纷扰,但他的内心已有一方沉静墨境,足以涵养智慧,应对万变。
不久后,他接到吏部文书,授官外任。离京前,他独自去了京郊一座无名小山。在山顶,他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青衫落拓,正是墨尘。
柳青源深揖一礼:“多谢先生赠墨点拨之恩。”
墨尘转身,笑容淡然,眼中神采与忘尘和尚如出一辙:“是你自己找到了路。龙门墨,渡有缘。你见龙门而非门,便已过了龙门。”
“学生愚钝,于‘无墨’之境,仅得一隙之光。”
“足矣。”墨尘望向远山,“墨有尽,而意无穷。往后的路,携此心境而行,便知‘无墨处,皆是文章’。”
柳青源再次躬身,当他抬头时,山风拂过,岩上已空无一人,唯见云海苍茫。
他立于山巅,袖中三锭墨安然无声。他知道,墨境无涯,此心是岸。未来的宦海浮沉,世间万象,都将是他在“无墨”这张大纸上,需要继续书写、继续参悟的漫长篇章。而一切的起点,不过是江宁秋雨中,对一块墨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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