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鹰
在云与山的彼端,曾有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鹰。它的眼瞳里映着整片苍穹,爪尖还残留着巢边岩石的碎屑——那是一个与生俱来的约定:它注定要成为风的主宰,天空最强的猎食者。
直到那个清晨。
晨雾如纱,山峦在霞光中苏醒。它第一次真正振动翅膀,却被云层下盛开的野花山谷吸引了目光—就在那一瞬的分神里,山壁迎面撞来。折断的不仅是翅膀,还有刚刚展开的、对天空的想象。
它坠落的地方,是一处农舍旁的鸡舍。
鸡舍的世界是扁平的。
视线所及只有布满爪痕的土地、木质食槽、一道低矮的栅栏。远方山脉的轮廓,被切割成栅栏缝隙间一条苍青色的细线。最初的疼痛消退后,一种温水般的安宁包裹了它。农夫撒下金黄的谷粒,母鸡们咕咕叫着,阳光把羽毛烘得暖融融的。
它开始学习低头。学习用喙啄起坚硬的谷粒,学习在尘土里刨找虫豸。翅膀的伤处结了痂,成了一道偶尔发痒的旧痕。有时深夜,它会梦见失重般的下坠,惊醒来只听见同伴平稳的呼吸。渐渐地,梦也少了。
秋天来临时,一群大雁列队划过栅栏上方的天空。那悠长的鸣叫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它身体里某个锈死的开关。它不由自主地扑腾翅膀,脚爪试图离开地面
只扬起一片灰尘,和几声母鸡的嗤笑。
“看哪,那只奇怪的‘鸡’又想飞了。”
羞愧比断骨更刺痛它。它把头埋进翅膀,再也没尝试过。
第一片雪花落下时,农夫带来了消息:鸡舍要清理,不生蛋的,都要送去集市。
恐慌像冰水漫过鸡舍。小鹰看着自己——它不会下蛋,它是这里最无用的存在。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残存的骄傲,它向最年长的母鸡请教。它学习蜷缩,学习用力,学习忍受那种违背天性的、撕裂般的痛苦。
几天后,它产下了一枚蛋。
蛋壳畸形,布满奇怪的斑点,在稻草窝里显得突兀又悲哀。它守护着那枚永远不可能孵出任何生命的蛋,像守护自己作为“鸡”的凭证。
一周后,农夫粗糙的手还是将它拎了出来。四目相对,农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了然。
“我竟养了只鹰在鸡窝里。”他喃喃道,然后问,“你是想走,还是让我卖了你?”
天空在头顶展开,无边无际,冰冷陌生。它瑟缩了一下,听见自己说:“卖了我吧。
至少,那里还有确定的谷粒。
猎户的院落弥漫着皮毛与铁锈的气味。另一只鹰立在架上,羽毛如淬火的钢铁,眼神像冰封的湖泊。它瞥了一眼新来的、走路还带着鸡群摇摆姿态的小鹰,便转开了头。
“被鸡养大的鹰,”它的声音没有波澜,“和羽毛装饰的玩具有什么分别?”
小鹰脚上的铁链,比想象中沉重。
训练是残酷的。它必须重新认识自己的翅膀、利爪和视线——不是用来低头觅食,而是用来俯冲、擒拿、撕裂。每一次失败,都伴随着猎户失望的叹息和大鹰沉默的侧影。肉体在疼痛中记忆,断裂的筋骨在某个暴风雨的夜里终于发出重接的脆响。
春天,它再次飞起来了。
不是鸡舍里可笑的扑腾,而是真正的翱翔。气流托举羽翼,大地在身下收缩成图谱。它与大鹰配合,将鹿或野兔驱赶到猎户箭矢的轨迹上。当它叼回第一只猎物,猎户奖赏它一块鲜肉。那一刻的满足,几乎让它忘记嘴里的血腥味来自何处。
夏天,肉开始变质。
优先享用新鲜食物的是大鹰,这是“能力强者”的权利。轮到小鹰时,往往只剩下腐软发绿的部分。饥饿蚕食着力量,它在高空感到眩晕,俯冲开始迟疑。猎物从爪间溜走的次数越来越多。
猎户的抚摸变成了轻拍,最后是冷漠的瞥视。更多的肉食落进了大鹰的食盆。
一个燠热的午后,小鹰虚弱地问架上闭目养神的大鹰:“你没想过离开吗?”
风突然刮过院落,卷起尘土。大鹰缓缓睁开眼,望向远山,又收回目光。
“猎户老了,”它说,声音里有一种认命的平静,“我也老了。被驯养,失去自由,但至少少些颠沛。代价,我付得起。”
小鹰看着它脚上磨得发亮的铁环,不再说话。
秋天再度降临。
猎户解开铁链,像往常一样。天空高远明净,候鸟的踪迹开始出现。当它升空,准备配合驱赶猎物时,一声熟悉的鸣叫穿透云层。
是去年那群大雁。
“小鹰!”领头的雁招呼道,队伍如流动的墨线划过天际,“还在为人捕猎?南方正暖,河滩的鼠兔肥美,足够养活自己!”
小鹰迟疑了,爪下虚空,链子的触感却还在。“可猎户的箭……更快。我自己捕,总会饿着。”
队尾一只老雁慢下来,与它并肩。“看看你的爪子,孩子。它们比任何箭矢都更属于你。为什么要把力量借给别人的弓,再乞讨他碗里剩下的碎肉?”
雁群继续南飞,身影渐小,鸣叫声散在风里。夕阳正把西天染成熔金与血色,云朵像燃烧的岛屿。下面,猎户已举起弓,瞄准了一只茫然无知的鹿。
就在那一瞬,小鹰感到脚踝处那圈无形的锁链,崩断了。
它没有俯冲,而是仰头——双翼全力一振,撕裂般拍开沉重的气流,向着雁群消失的方向,向着那轮巨大的、正在沉没的太阳,笔直冲去。
风灌满羽翮,发出呜呜的啸鸣。它越飞越高,掠过猎户惊愕仰起的脸,掠过山脊,冲入云海之上。金光泼洒在它的背羽,每一根都亮如淬火的刀锋。
下方极远处,院落里,大鹰仰望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它冰封般的眼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流出一丝炽热的、近乎痛苦的欣赏。它轻轻抖了抖终年系着铁链的脚踝,低声自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飞吧。替我飞完我不敢的路。”
南方的冬天,山巅有松。
小鹰栖在枯枝上,利爪深深扣进树皮。爪下是一只刚断气的野兔,血液温热,渗入树皮的沟壑。它低头撕扯鲜肉,肌腱在齿间弹动,生命的质感如此真实、饱满。
寒风掠过山谷,松涛如海。它吃饱后,梳理着被血粘湿的胸羽,望向北方来时的天际线。
没有铁链,没有分配,没有变质的赏赐。只有饥饿与饱足,危险与安宁,飞翔与栖止,这一切,都由它自己的翅膀和利爪丈量、搏取、承担。
又一阵更强的山风起时,它蹬开树枝,纵身跃入虚空。气流瞬间将它托起,像托起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它盘旋,升高,直至成为湛蓝天幕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
这一次,它的前方没有箭矢指引的目标,身后没有需要返回的牢笼。
只有无垠的天空,和它自己选择的、通往任何方向的、自由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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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ong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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