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潇潇雨幕,红烛听雨。老者与少年,先生与学生。

“陆弃息,你来了。”

“先生,我来了。”

“这数十里乡人皆称我为尹相子,真名却未有人知,弃息,你之才干胜天下人半子,为师于你身上看到了为师这一脉的新生,我之真名唤作尹承先,乃是万庆年间推行变法而遭弹劾离京的尹相,今日,便传我志,送你出关!”

“定当不负先生所托,弟子将鞠躬尽瘁而效。”

“不愧为我之弟子,虽离京都已三十有余,然变法犹存,旧法已弊,弃息,你当再无顾虑,且行且闯,临行,为师不便啰嗦,只说最后几句。”“为师这一脉传承,自号为烈,人生者,当烈如蜡炬,至死方休。为国为民,势小而固守己念,势大非结党营私。”

“去吧,去看看这个天下吧。”

少年陆弃息对着先生最后三拜,接过一柄玉簪,随后大步朝外走去。那玉簪上刻着:立功立德立言真三不朽,明理明知明教乃万人师。

潇潇雨幕中,少年的身影好似火炬,若隐若现。

而少年身后,老者仍似劲竹,老而苍豪。

承凤三年春,有一少年石破天惊,连中三元,技惊天下,全科甲上等,名动京城。

他叫陆弃息,这一年,他二十一岁。

……

承凤三年夏,陆弃息弃翰林不仕,仰天大笑长叹曰:“结党营私小人所为也,吾方弃之,愿往塞北,再返京都。”,京都哗然,一时众议纷纷。

塞北,风沙,骏马。陆弃息一手扬鞭,驱往边军营地。

至军营,无人来迎。陆弃息乃纵马驱入,方时,正军营演武,见一驹直驱而入,数骑来攻,破之。又有数骑,再破之,速破十数骑。遂以官令而示,营中大悦,称少年翘楚,领轻骑数十。

次月四日,陆弃息领数十骑往集市采买。

及至其处,陆弃息正欲问之,却猛然惊觉铺子之内货郎语气之间似有晦涩,于是笑问货郎是哪里人,口音倒是不太习惯官话,货郎神情闪躲,陆弃息觉得可疑,便装模作样的询问,随后谎称钱落在马上,旋即与众骑会合。

陆弃息命十余骑往集市边缘处察探一番,发现无百姓出入,随后当即领数十骑包围集市,先发制人,借助地势之利,包夹集市。

此战,陆弃息一战成名,以数十骑破北莽二百骑,借助地势包围集市,随后以集市高处之利,而对敌军,奇功可居,升百夫长,领轻骑二百骑。

十二月,大雪,北莽欲劫粮,陆弃息帐中献计,以劫粮之事为由,佯败而致北莽深入,陆弃息领轻骑二百作先锋,诱敌深入谷地,大军围歼,大破北莽,有诱敌及献计之功,升千夫长,领轻骑三百,重骑一百,甲士七百。

承凤四年七月,大将李芝孤军深入北莽腹地遭伏,陆弃息承牵制北莽主力军令,三路牵制,每路作千军大阵,佯装边军精锐骑军,马声如云,大将李芝率四百轻骑突围而出,以功增军,增一百重骑,赐营名:千仞。

八月,领千仞营歼敌二千,增轻骑二百,甲士三百。

十二月,邀广陵营统领沈子青与营中对饮,是日大雪,沈子青放言大笑,曰:“何不先夺北莽,领奇功而归,与将士同享酒池肉林。”

陆弃息大悦,领千仞营与沈子青广陵营共入北莽腹地,直捣黄龙,奇兵而上,陆弃息擒北莽左军骑军大统领而归,沈子青以北莽左军三大骑军精锐营统领首级献上,乃正遇三营统领一同煮酒擒之,是所谓首功矣。

帝悦, 虽批语“贪功冒进”,却赏陆弃息“封百邑”,并亲题联曰:“千仞飞血,过处无形。”且增甲士五百,轻骑二百,重骑一百。

赏沈子青封“冠军侯”,勇冠三军,亲题联曰:“广陵未寒,阵雁惊寒。”

承凤五年三月,同沈子青广陵营再度北上,本欲以两面包夹之势突袭北莽左军,沈子青却因迷失方位,未能及时进军,北莽左军见千仞营,不明敌势,乃弃车保帅之策,以三营精锐营重组的铁甲营阻敌断后,共三千人,陆弃息率千仞营破之,赏“息”字旗,增甲士三百,轻骑一百,重骑一百。

八月,北莽大举南下,为二十余年之最,忠正关为防线左翼重关之一,于全军而言,防守压力自然极小,但于单一军营而言,防守压力却也极大,但布置此处的兵力只能在一营左右,全军帐中无营愿接,陆弃息见状,接此军令,领兵固守忠正关。

战前,陆弃息放言全营,“吾将于此共进退,同死生,如若见到吾落下城头,勿要止步,固守关口,千仞之志,万死不悔”。

城门筑京观,尸骨亡累累,千仞之志,万死不悔,领兵固守忠正关,直至北莽败退,共三月余。忠正关内守军尽亡矣,千仞营三千兵士战至五百,仅余六十九重骑,三十一轻骑,三百九十三甲士。全营亡者死前仍高呼“千仞之志 万死不悔。”

这一年,烈烈“息”字旗嘹亮在整个大漠。

此战过后,陆弃息拒绝论功封赏,拒绝复营立旗,他只是沉默地带着千仞营余下的五百有三兵士辗转各地,有骨灰的送还骨灰,有遗物的送还遗物,实在什么都没留下的,送还身份腰牌,只知道家乡在何处的,将东西埋葬在他的家乡,让他故乡的土带着他的魂灵归家,实在什么都不知道的,那就埋葬在茫茫大漠,或有埋骨终须桑梓地,或有何须马革裹尸还。

陆弃息还寻了一处无风石壁,将自承凤三年夏至承凤五年十一月所有在他的带领下陷阵而亡者姓名刻在此处,他用狂草极尽茫茫地刻下三个大字:百死碑。

碑壁完成之时,陆弃息与千仞五百有三兵士齐齐望着碑壁,久久不语。最后,陆弃息对众将士举起一杯烈酒,饮下一口,随后倾倒在茫茫塞北之中,沉闷地开口:“千仞之志,万死不悔。”

辽辽塞北,响彻云霄。

承凤六年四月,千仞营复营,共六千兵士,轻骑二千,重骑一千,甲士三千。

承凤六年夏,千仞营为先锋入北莽,“息”字骑直驱北莽大营,其旁三万大军相驰,一路奔袭三百余里,陆弃息一策“调虎离山”,命千人军于关外百里处行万军阵,镇北大将军亲自坐镇,而主力直入北莽大营。

千仞营一路前攻,万余大军后抄,万余大军合围,万余大军断后,其后后勤不断。

千仞营校尉金吾烈阵斩北莽大将军,肃王亲卫军合围左将军一路,肃王生擒北莽左将军,沈子青领六千广陵营合围右将军一路,沈子青阵斩北莽右将军。

陆弃息生擒北莽国师,北莽二皇子,北莽庆妃。

陆弃息乃记首功,封“定远侯”,允京内开府。

八月十五,中秋。

陆弃息上疏“议北莽”,上言北莽官、治,下言北莽武、功,列出种种破其国之法,结句一语“北莽者,终不过蛮夷也,探囊取物矣”为帝喜。次日,帝朝中笑言:“此语,甚得朕心。”

九月,帝诏归京,迁任兵部侍郎兼国子监左仆射。

这一年,他二十四岁。

……

马蹄踏入京城,陆弃息再一次呼吸到京城的气息,他没有如众人所想的那样直驱兵部,而是去了国子监。

国子监内,陆弃息见了一个老者,那是国子监右仆射,六旬老臣,司马长卿。

“定远侯,三年塞北边军之行,不该先去兵部吗?来老朽处做甚。”司马长卿坐于院中石桌,正砌茶而饮,见陆弃息,略作抬眉,随后缓缓问道。

“我先生让我带一句话。”陆弃息先行一礼,而后沉静回道。

“你……先生?我倒是好奇你那先生是何人了,能教出一个文武通才,而且是那种无出其右的那种。”司马长卿喝茶的动作停顿,放下茶具,凝望着陆弃息。

“万庆十三年之赌约,如今堪何?”陆弃息沉声说着,却见司马长卿笑了,笑得七仰八翻。

“输了,此一输,心服口服啊,心服口服……我只一老朽而已……呵呵呵呵呵……”

次日,国子监右仆射司马长卿辞官归乡,远走而去。陆弃息于国子监中开授讲义,当得风头无两,冠绝国子监。

讲义之日如期而至。

秋阳斜照国子监正堂,青砖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碎成两半的戒尺。陆弃息身着国子监官袍,腰间佩剑尚染塞北风尘,此刻稳稳坐在主座,目光锐利如剑,锋芒初露。

众人落座,先是沉默。

“将军既已开坛,何不谈谈千里擒蟒大捷?”后排突然站起个蓝衫学子,胸中意气凛然。

满堂目光凝在陆弃息脸上,陆弃息忽而轻笑,他说:“尔等可知,当年尹相在塞北屯田,军粮自给之日,北莽退兵如退潮。"

满室哗然。前排白发博士抬头,手中茶盏溅出几点褐痕,眼瞳中复现多年前那红衣卿相。

“今日我要讲的,不是如何打仗。”陆弃息振袖起身,腰间玉带相击,惊起一串清脆回响,“本候今日仅以尹相弟子之位,与诸位一谈国治,共谋吾国永无战祸之忧。”

他拾起戒尺残片,于堂上划下天下,声音恢宏如鼎鸣,他说:“国治之道,当如铸剑。火候不到则韧劲不足,淬炼不彻则锋芒难成。”

残片游走间,“穷变”二字力道苍遒。

窗外银杏叶簌簌而落,正飘在“天下”里。陆弃息信手拈起金叶,指尖轻弹,他说:“今日吾国,需要的不止是骁勇将士,更是通晓织机改良的匠人,深谙水利疏浚的能吏。”

金叶掠过众学子头顶,飞入真正的天下。

“国治乃穷变之理,方通九州之国力,上可环肆天下,下可畅顺民意,以实业之心助推民生,以实策之问力革官场,以帝勤之例反作天下,故普天之才尽入吾国,方成穷变之基。”

陆弃息话语沉稳而又激昂,恍惚间,仿佛当年那位红衣卿相,挥斥方遒。

承凤六年秋,九月十三,陆弃息以“穷变”之基理,再度点燃文坛“变法”派与“守成”派之争。

承凤七年九月十三,陆弃息再度公开讲义,再论“穷变”,此次只论“何以实业助推民生”,此后,衍生支派理论“实业派”,以中下层士子为主要组成,传播甚广。

承凤八年讲义,陆弃息论“官场考核应以实策为本”,争议再起,“时务派”形成,“经务派”与之争锋相对。“时务派”以青壮年士子为主,“经务派”以老者官吏为主,一时难分上下。

承凤九年,陆弃息于朝会时上奏“帝勤而后国风尚”,言之凿凿,上语古之明君之勤,下语天下效仿之风。帝大悦,言“陆卿此言甚合朕意。”此后,百官皆效勤勉之风。

承凤十年,四月初,塞北防线溃败,送还北莽二皇子,北莽方才退军。

这一日的朝会,金銮殿龙柱上的晨露还未干透。

陆弃息跪在第三排青玉砖上,听着兵部尚书用沙哑嗓音奏报塞北军情。

当听到“忠正关粮道被断七日”时,他眸光微闪。

“太平院有何解释?”龙椅上的声音轻得像片雪,满朝朱紫却齐刷刷矮了半寸。

太平院太平使左权出列时踩到自己的蟒袍下摆,当帝问起北莽如何精准截断三条粮道,左权的辩解词里掺了太多“或许”“可能”,直到御前侍卫在他面前展现一份文书,他忽然沉默,而后也沉默地被带了下去。

“陈风亮。”帝在满殿抽气声中点出新任太平使,陆弃息看到那位文士模样的中年人叩拜时,后颈有道新月形伤疤。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他生擒北莽国师时,见北莽国师坦然自若,嘴角隐约带笑,送入囚笼之时其后颈亦有一道疤痕。

朝会散时,午阳正烈,陆弃息在陛阶下被叫住。引路太监提着琉璃宫灯,引他入宫。

烈阳漫过桂殿兰宫时,陆弃息在御书房闻到了塞北风沙的味道。

帝执黑子点在《北莽堪舆图》王庭位置,玄玉与羊皮碰撞出闷响,他说:“三年前你擒回的北莽国师,背上应有新月烙痕吧?”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将龙案上的《议北莽》奏折映得血红,奏折随意放着,仿佛刚刚还有人看过一遍。

“二十年前太平院启动夜隐之谋,用五年时间把七岁幼童养成北莽权臣义子。”帝掀开奏折,朱批旁赫然添着蝇头小楷注解,“陈风亮在狼窝里装了十五年羊,该让他用猎人的弓弦了。”

“其已看过议北莽,称愿与卿共谋北莽。”

窗外掠过雁影,陆弃息忽然明白那日生擒国师的蹊跷——三千骑军冲锋,两万大军合围下,本该焚毁文牒的国师竟高举经卷投降。

“卿之轻罪充军之策,已纳。”

陆弃息离开时暮色正盛,春风拂面,他的身影如同炬火,发簪突然溢出清气,隐隐可见上刻:立功立德立言真三不朽,明理明知明教乃万人师。

承凤十一年,塞北边防增至五十万,陆弃息议“士农工商”,提议给予农民“府借”,即可以自官府获取农业贷款,提议发展“常市”,于全国上下大力构建集市,早市,夜市,并给予低息地皮补助,帝纳之,命户、工二部予以执行。

承凤十二年,举国升平,帝大力增军塞北,并迁陆弃息为政事阁阁臣兼兵部侍郎。

承凤十三年,大批汗血宝马入关内,陆弃息亲至边军与镇北大将军,肃王,冠军侯沈子青密谈,相谈数日,只带去几张不知何处的图纸,其余诸大将只知如此,不可得知其内天下大势。

承凤十四年,塞北数次出兵,履战履胜,共取北莽十四城。

承凤十五年,北莽权臣作乱,大兴内战,民生凋敝,大批流民南下,充入塞北边防民夫,置于北莽十四城,后权臣袭北莽王帐,北莽帝命大军抽军回防,外防空虚。

承凤十六年五月,塞北边军直入北莽,直取北莽王帐,收归北莽二十州,俘北莽帝,北莽灭亡,帝大恕天下,并于五月十五举国欢庆。太平院之名举世皆惊,北莽南北面官十之五六为太平院谍子,太平院太平使陈元亮北莽国师身份公示以示国威,陈元亮再度隐于暗处,下一次再出现便不知又是何等面目了。

北莽余部之间互相攻讦,于草原形成莽族诸部,混同于草原各族。

六月初三,北莽旧主入京,北莽朝贡使团入京。

然天有不测,帝于接承舆图时为北莽使者所刺杀,幼帝即位,国室危乱矣。

陆弃息奉先帝之旨,承废政事阁之令,任相国兼大柱国,监国天下,辅幼帝佐政,时承凤十六年六月初五。

这一年,他三十四岁。

……

承凤十六年六月初七,改元长庆。

长庆元年六月初八至十一,举国缟素,以祭先帝。

长庆元年七月,与北莽址设立三道,寒厉道,关马道,长泪道。

四月推行时务策,定《工赈令》,以修河渠代赈灾粮,守成派斥“贱役辱士”,北境三道饥民得安。

有河东学子携来三十卷《永泰政要》,指摘时策取士将致“礼崩乐坏”。陆弃息不发一语,唯在廊下悬起白绢,上书春闱进士策问题目。

暮色降临时,绢帛已批满朱红:

[问漕运]旁注:“当今天下可效法分段转运法?”

[问边备]侧批:“三受降城防体系能否用于辽东?”

月光映着这些刀刻般的字迹,比圣贤注疏更灼人眼目,也染红了一个时代。

而后于京城力压经务派,试问天下,老臣皆寂。

陆弃息安然入宫,以面帝。

文华殿的铜雀香炉吐出青烟,太师枯瘦的手指叩在《千字文》“吊民伐罪”四字上,戒尺突然重重敲向鎏金镇纸:“陛下当知这‘伐’字最忌绵软!当要掷声掷地!”

幼帝腕间银铃略有浮动,笔尖朱红溅在宣纸之上,凝成珊瑚珠般的红点。殿外忽有暗香而来,陆弃息推门的力道触动了檐下铜铃,官袍扫过门槛,带进几片沾着晨露的桃花。

“退下吧。”

太师起身一礼,回“诺”一声,便自去退下了。

陆弃息上前,在帝前蒲团坐下,将《千字文》展成半幅山水。他指尖点在“天地玄黄”的起笔处,伽楠香珠随着吐字轻叩纸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声如松涛拂过山涧,惊醒了砚中沉睡的墨香。而这一刻,君臣和睦,书声朗朗。

长庆二年,颁《考成新法》,官绩以垦田、通商、讼清为核,经务派讽“舍本逐末”,然岁末税增二成。 

长庆三年,设“匠作院”授官身,改良织机、水车,老臣怒摔笏板,“岂容匠户登堂!”秋收竟丰三成。 

长庆四年,强推《均输平准法》,官购商运以平物价,豪商勾结言官弹劾“与民争利”,陆弃息斩巨贾七人立威。 

长庆五年,漠北雪灾,以工代赈筑烽燧十二座,流民欢呼“活命兼戍边”,守成派暗讽刺“此妄动天时也。”

长庆六年,增十万军拱卫京城,而撤二十万北关边防。

长庆七年,南蛮入侵,守军溃败,节节败退,令京师十万北师南下,南平水师,南甲军挥师迎敌,南蛮以部族为构,分散侵扰,僵持三月余。陆弃息即亲领现千仞营九千精锐于南蛮之地演练,至八月,领千仞营入十万大山,斩首各部族头领。至十二月,南蛮平定,收十万大山及南越之地,设重云道、南越道,令肃王封地迁于南越,独封一州,三千千仞营精锐自立驻扎于十万大山,称“南卫营”。

长庆八年,陆弃息议“杂税”,改革税制,将税役折为银两,称“一线天法”。

江南织机这一年突增,民生大好,然却有一些不和之声。

长庆九年,六部尚书联议上疏,弹劾陆弃息“拥权自重”,帝弃之未理。次日,朝议,六部尚书公然于朝堂之上死谏“罢相”,帝以“尚未及冠,承先帝遗志”推辞,仍死谏之,陆弃息请上移座,诛乱臣邪党,帝允之。陆弃息拔剑而上,帝自往宫中而去,刹时血溅五步,直斩六人。

而后三天,陆弃息以一篇“权论”震天下士子,结语“非有吾之擅权而起者,盖因政事阁权收归相国,妄执宰而夺也。嗟乎,未有位而上者可以强连害之,则党僚之权争,吏胥之利先可知也。”

十月,帝宣设“常部监使”官职,负责对大臣上疏进行封还和驳正,以及对百官个人品行的监管。

长庆十年,陆弃息监察天下,整治腐败贪墨,世家倨傲之风。

历四年而归,皆有千仞营随行,而不伤生民,令行禁止,每至一处,平反冤案,并推行“布行令”,每处皆以军阵威慑,而又分化世家内部,令其中庶子分立。

于是世家安定。

长庆十四年,帝及冠,祭天封地,正式临朝,无须相国佐政。

长庆十五年,南蛮诸部联肃王,“南卫营”统领金吾烈叛乱,改旗易帜,自立门户,称“南越国”。据南越之地,面大山之险,雄据一方,并统军北伐,有裂土易国之意。

陆弃息亲自统兵,以枯荣关南面门户为饵,诱敌入城,随后四面击之,破敌军先锋。

其后佯布城防,大军由密道直取南越,攻守易形。

十万大军分三路攻取南越之地,试取三王分立之三城,以新式武器为攻城器械,效果出群。至十二月,左军攻取十城,中军攻取九城,右军攻取八城。

长庆十六年春,增军五万援南越,昔年镇北大将军,现上柱国统军,以速胜制敌,速陷三城,至此,南越之地,只余一城。

十六年夏,烈烈“息”字旗插在了南越最后一座叛城的城墙上。

蛮王的尸身散落在旁,金吾烈被广陵营统领沈长青以枪而指,而陆弃息刀锋所扼,则是肃王。

“何以谋逆?“陆弃息的声音沙哑沉重,不似当年谈笑间。

两人忽的狂笑,随后齐齐望着陆弃息,而后齐齐说道:“一介孤臣,你我同类而己。”

陆弃息只是叹息,而后手起刀落,也带起了他自己的发丝,发断簪落,这柄簪子而今是他唯一从始如一的东西了啊,他默默地捡起这柄簪子。

上刻:立功立德立言真三不朽,明礼明知明教乃万人师。

这一年,血染百越,陆弃息领军斩肃王、蛮王、金吾烈于南越之地,那一日雷声大作,斩去三王后,大雨滂沱,洋洋洒洒地下了三天。

这一年冬,陆弃息告假回乡,乡音未改,物是人非。大雪封天之际,陆弃息来到了尹师墓前,尹师故去那天,他那时正任国子监左仆射兼兵部侍郎的第三个年头,他也只赶得上尹师的葬礼,没能见到先生最后一面,那一天他哭得像个孩子。

如今他同样像个孩子一样跪于尹师墓前,一语不发。尹师墓碑上雪积不深,应当有人扫过。这时他又感到一种寂寂的落寞。

“先生,世间可有真正的国泰民安?”寒风中,陆弃息轻声问道,他仰头望着大雪,渴望如当年一样得到答案。最后他只是再轻笑了一声,随后归于寂寂。

那个授业解惑的夫子,早就已经不在了啊。

良久,一柄红伞忽立于陆弃息头上,陆弃息忽的回头,便眼见一个小童,那小童笑着问道:“老先生,您是尹相子的学生吧?”

那小童唇红齿白,一身素袄,颇似当年尹师座下白衣,最最动人。

“孩子,你娘是谁?”

“我娘叫李霜青,就是那个尹相子学生里唯一的那个女子,老先生,您认识吧……”

童子正说着,远处忽的传来一声呼唤,“赵礼诚,天冷,快随娘回家了。”

山径上,一个妇人撑伞上行,老态已显,却仍风姿卓人,可见当年风华。

陆弃息已然起身,拭去貂上积雪,凝望向妇人。

妇人同样看到了陆弃息,身形顿住,轻缓半刻,欠身一拜,“见过陆相。”

陆弃息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花非花,雾非雾,故人非故人,故乡非故乡。

陆弃息感到衣角被扯动了几下,侧头望去是赵礼诚在扯他的衣角。

“老先生,您一定是尹相子的关门弟子吧,起名方式都差不多……老先生,要不您跟我娘说让我在外面多待会儿,我还不想回去。”赵礼诚小声嘟囔着,陆弃息却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陆弃息继而对着李霜青略一拱手,从赵礼诚手中接过红伞,“可否让礼诚随我走走?”

李霜青点了点头,陆弃息见状没有再说其他,牵起赵礼诚的手往下走去。

他们走过一座石桥,跟陆弃息记忆里很像,陆弃息摸着石栏对赵立诚说:“我记得这座桥,在我出生那年乡里人建的吧,叫……对,叫青板桥。”

赵礼诚吃着糖葫芦,含含糊糊地说:“老先生,错啦错啦,听我娘说,这座桥是十年前建的,叫石沟桥。”

他们又走过一条长街,陆弃息问道:“那这条街呢?我没记错的话,这一片的街道叫西山街。”

赵礼诚又笑了笑说:“老先生,这你就有所不知啦,西山街几年前改名了,现在叫祈山街。”

他们又走过一条小溪,陆弃息又仿佛看见了那凿水开渠的自己,他极尽苍茫,却又笑着说道:“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条雁楼溪还是没变……”

“老先生,你又记错啦,这条小溪叫城安溪,我记得我娘说过当年凿这条溪的人做了大官,可保百姓平安,后来就叫城安溪了。”

陆弃息突然顿住,良久,他才再次迈开脚步,只不过他的脚步更加地极尽苍茫。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座小院前,院门两边有一联曰:“立功立德立言真三不朽,明理明知明教乃万人师。”

这一刻,陆弃息忽然老泪纵横。

走进小院,其内应该时有打扫,不显荒芜,推门入内,来到书房处案前坐下,陆弃息又是一阵恍然。

赵礼诚立于陆弃息前,陆弃息望者赵礼诚,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潇潇雨幕中,看到了那个年少的自己。

良久,赵礼诚回了家,陆弃息伏于案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年少时,那时青山春风田舍郎,人间,与他无关,他时常与尹夫子探讨学问。

这一年冬,他睡了个一生中最安稳的觉。

这一年,他五十一岁。

……

长庆十七年春,赵礼诚随陆弃息至京城,并以为陆弃息之关门弟子,密而不宣,以金陵赵氏赵乐卿定籍。同年九月,陆弃息辞大柱国,任国子监大祭酒。

长庆十八年,陆弃息议“封迁令”,即令封地王侯于京城常住,一年只许回三次封地,一次不逾五日。

长庆十九年,陆弃息完成《国策》,其中涵盖政、财、军、法、教、礼共六个方面,内容广布、明细,成书之时,陆弃息喟然叹曰:“商君之革,泰徽变法,终有尽时矣……”

此书一出,举世皆瞩。帝赞曰:“国之兴衰,一勾一勒,尽在其中矣。”

国子监将其列入教材,并为教学之便利,在其中以六卷基本分卷的基础上,由浅入深分为上、中、下三卷,每卷都分有六部,上卷政、法、教三部为小学,上卷财、军、礼三部,中卷,下卷为大学。

长庆二十年,陆弃息于国子监中亲授《国策》,坐无虚席,旁听者数众。

长庆二十一年,辞国子监大祭酒,任国子监翰林讲师。

长庆二十二年,迁居地于定远侯府。

长庆二十三年,陆弃息整理其历次上疏备疏及其诗作、散文,无论流传度,统编《长丰公文集》,文坛引以为“千年未有之诗风,万古不出之文骨”。

长庆二十四年,陆弃息将封地之邑设为“金元”之赏,以资每年诗文之优者,每年十名,以国子监公开评批。

长庆二十五年,帝感长乐,亲巡国,微服出行。

一日,帝遇一农人,问之“而今天下太安,盖何所赐”,答曰:“自是相国之功。”

帝归,朝会之上议帝陵之事,设址南阳道,征民夫十万,群臣皆寂,陆弃息谏之“劳民伤财,实不值也”。

十月,帝邀陆弃息于宫中对弈,陆弃息连胜数局,言帝心不在棋处,帝悦,赏舞女、美人于陆弃息,陆弃息拒收此赏,言“臣本孤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十一月二十日,帝黜陆弃息,复立政事阁,迁六部尚书为政事阁阁臣,陈殷为政事阁首臣。举国大郁,生民无不游行上街者,骚客无不讽文上书者。

直至二十三日,陆弃息出了府内。

朱雀大街的薄霜在石街上裂出细纹,陆弃息身着素袍走过寒风凛冽。

“陆相留步!”

老茶商捧着半筐冻裂的梨撞开禁军,不顾阻拦,让梨落了满地。

陆弃息俯身拾梨,一点一点的将梨拾好,放进老茶商的筐中,却是朝前走去。

城楼角突然飘来幼童诵书声,声声入耳,扰起涟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尾音拖着奶气的长鸣,惊落了老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

寒风突然卷起他的衣襟,他蓦然想起当年初任相国,在文华殿中教幼帝念诵千字文,他如今身上还佩戴着那时的伽楠香珠,却已经不再是相国。

“陆相!”

他忽然解下香珠掷向茶商的梨筐,似醒非醒地呢喃着:“伽楠养肺,给过不了冬的肺疾孩子分了罢。”

帝城谯楼传来更声,他瞥见宫墙内点起的新灯——金绢扎就的五爪帝龙灯纸,却被百姓纳鞋底的粗麻线提着。

陆弃息笑着踩碎满地风霜,印了个沉重的脚印。

四面传来一声声呼唤,陆弃息仍大步向前。

“诸君且看——”他指向城门外绵延的官道,冻土下正渗出嫩绿的冬麦芽,“待老夫走完这三里霜路,麦苗就该破雪了。”

最后他来到人群中央,只说了一句:“吾功已尽,当告老矣。”

十二月,京城大雪,陈殷以“自居帝功”“称孤道寡”“或有反心”之莫须有罪名引列其罪,帝虑之,至下旬,陈殷每每死谏“请决定远侯”,帝终命“立决定远侯”。

时长庆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这一年,他六十岁。

……

“定远侯治国有功,然擅权夺名,殿前溅血,自领相国以来二十有六年……”

侯府之外,大内的声音尖锐刺耳,侯府之内,正老少对坐,听雪品茗。

“允抄家侯府,立斩定远侯。”那个由幼时至壮年的声音落下,却只听侯府之外一阵铁骑,一阵刀枪,皆是不了,无人而进。

府外府内,刀枪铁骑,明烛品茗。

生前身后,国事家事,尽付一盏。

最终府门推开,甲胄迎面,相顾无言。

“上柱国何以违命?”陆弃息饮下一盏。

“为国之栋梁。”上柱国缓步前行。

“所杀几何?”

“来犯者也。”

“沈长青安在否?”

“未尝犯也,然言难违君命,当诛卿矣。”

上柱国走至陆弃息身前,耄老之躯深深一揖,“请相国移步。”

陆弃息吐出一口浊气,“吾当自赴归宿,请为吾之弟子归乡。”

“先生!”赵礼诚起而欲言,上柱国也同时吐出一口浊气,微不可见的叹了一声。

“礼诚,自此之后,你便只是那个乡中士子赵礼诚,承吾之所志,治乱扶世。”“不需要为你的老师我伤心,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都需要有像我们这样的人,这个世道才有火炬。”“为师这一脉传承,自号为烈,人生者,当烈如蜡炬,至死方休。为国为民,势小而固守己念,势大非结党营私。”

说完,陆弃息递出一柄玉簪,上刻:立功立德立言真三不朽,明理明知明教乃万人师。

“往后的路,就该你自己去走了。”

“先生!”

“相国,保重!”

甲胄与少年远去,少年口口声声,亦如当年。陆弃息走出府门,凝望向京城的大雪。

侯府之外,兵甲乌泱,然俱归寂寂,只余,风声,雪声。

沈长青花甲之躯已然斑驳,却仍带着老将迟暮一往无前的气势,走至陆弃息不远处,他一手提枪,一手提酒。

“长丰,酒否?”沈长青提酒问向陆弃息。

陆弃息接过酒壶,一饮而尽。

大雪,兵甲。

京都,翰林。塞北,风沙。

功名,利禄。庙堂红尘。

醇酒细斟,浮生一梦,有志者终将而来,生前身后尽付浊酒。

随后陆弃息一步又一步地走着,雪中,他的身影沉重,亦如来时。

最终,陆弃息来到了京祠。他先去先帝祠敬了三香。随后给武祠无字祠,文祠千文祠各上了一炷香。

然后,他来到了属于他自己的祠,这座祠立于文祠与武祠之间,肃穆而庄严。

他同时给自己上了三炷香,一香敬天地,一香敬古人,一香敬来者。

他又从袖中拿出一笔、一墨、一砚,而后开始磨墨。

这一刻,陆弃息的背影好似劲竹,老而苍豪。

他曾名动京城,赢得洛阳纸贵;也曾独往塞北,尽得今世长缨。他曾弃官不仕,与天下不谋一利;也曾饮马关边,与群英共逐年华。他曾满腹经纶,扬治世承平之道;也曾盈胸权谋,立北境罔殆之谋。他曾于天下动乱之际匡扶国室;也曾于分疆裂土之时诛决叛贼。他曾外平南蛮,也曾内镇诸侯。他曾以一篇国策,写尽国家应兴事;也曾以一状文集,叫得士子尽低头。

他鲜衣怒马过,也羽扇纶巾过。文能治世定家国,武能安邦平天下。万世相国,无双无对,只此一人!

最后,他提笔狂书。

这一年,雪浸透了整个京城,而那雪中有一点丹红,其旁狂草风流。

“甲子之年,唯余草草。”

版权声明:
作者:主机优惠
链接:https://www.techfm.club/p/209220.html
来源:TechFM
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THE END
分享
二维码
<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