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门症候群》
林夏的拇指在快门防滑纹上碾出红痕时,听见远处SUV的引擎声像生锈的发条。她下意识摸向相机带——那里有块椭圆形的包浆,是过去三年每天挂在脖子上磨出来的,形状恰好贴合锁骨凹陷处,像枚永远摘不掉的金属胎记。
“林姐,这样可以吗?”穿白裙的女孩歪头调整姿势,脚踝的红绳脚链扫过草地,惊起两只蚜虫。林夏透过柔光镜看过去,逆光把女孩的睫毛染成金色,唇角梨涡里盛着下午三点的阳光。取景框右下角,相机机身刻着的“2019.7.15”字样被阳光斜切,“7”的竖弯钩拖出细长影子,像极了上周洗车时,高压水枪在她视网膜上留下的白色灼痕。
第七次按下快门时,指尖突然痉挛。那串“咔嚓”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刹车尖啸,不是来自现实,而是藏在耳道深处的记忆回声。林夏深吸一口气,闻到相机皮革带的霉味中混着一丝汽油味——明明是晴日,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她摇摇头,重新对焦,却发现女孩裙摆上的褶皱在取景框里扭曲变形,像车祸监控视频里被拉长的人影。
“小心!”
呐喊卡在喉间时,快门键已经落下。金属机身猛地一震,林夏看见穿白裙的身影被气浪掀成抛物线,红绳脚链崩断的轻响(咚!像硬币落进许愿池)与镜头爆裂的脆响(咔嚓!齿轮错位的触感从掌心窜到后颈)同时抵达神经末梢。蛛网状裂痕在镜头玻璃上生长,将女孩坠落的瞬间切割成无数菱形光斑,其中一块恰好罩住她唇角的梨涡,像给笑容打了马赛克。
急救车的鸣笛撕开空气时,林夏跪在地上捡拾散落的胶卷,发现其中一卷沾了血迹。她的指尖划过相机裂痕,摸到一块尖锐的玻璃碴,边缘弧度与女孩脚链上的珠子惊人相似。远处有人在喊肇事司机,而她盯着取景框里的裂痕,忽然想起大学暗房里第一次冲胶片,药水在红灯下翻涌的纹路,竟与此刻的裂痕如此相似。
三个月后的康复医院走廊,消毒水味盖过了记忆中的汽油味。林夏脖子上挂着改装后的相机,快门键被牙签替代,每次按下都需要用指甲用力顶进去。她停在307病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响。
“丑死了!”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要留着这道疤?”
林夏推门时,看见地上的碎镜片里映着无数个女孩的脸,每个都带着不同角度的泪痕。墙角的相机镜头盖滚进绿萝盆栽,惊飞的蚜虫在阳光下划出银色弧线。“我以前拍过一个烧伤患者,”林夏弯腰捡起镜片,“他说疤痕是皮肤的散文诗。”
女孩抬起头,下颌的疤痕在日光灯下泛着粉色,像朵倔强的小花开在苍白的雪地里。林夏摸出相机,这次没装柔光镜,裂痕在镜头前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试试把脸转向光,”她调整焦距,“不是所有伤口都需要被遮住。”
牙签顶开快门的瞬间,女孩忽然笑了。那道疤痕在光线穿过裂痕形成的光斑里忽明忽暗,像老电影里跳动的胶片。林夏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改装后的快门声同步,这次没有颤抖,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就像车祸当天,她躺在地上看见蚂蚁从柏油裂缝里爬出来,背着面包屑向有光的地方爬行。
冲胶卷时,红灯把暗房染成酒红色。林夏小心翼翼地从显影液里夹出底片,看见女孩坠落的裙摆下,果然有只蚂蚁正在负重前行。她想起车祸后第一次摸相机,镊子夹出镜头碎片时,指尖被划出血痕,血珠渗进快门缝隙,现在已成了黑色的斑点,像照片上的一颗星。
最后一张照片里,女孩用红绳将相机裂痕与自己的疤痕绑在一起,阳光穿过缝隙在相纸上烙下不规则的光斑。林夏在背面写下:“致所有未完待续的故事——裂痕是光的另一种写法。”
走出暗房时,阳光正好。林夏看见穿白裙的女孩站在草坪上,脚踝没有再系红绳,疤痕在阳光下闪着珍珠母贝的光泽。远处的街道车水马龙,红绿灯规律地变换色彩,而她脖子上的相机晃了晃,牙签快门轻轻磕在锁骨的旧痕上,像一句无声的问候。
相机里还剩三张胶卷,她决定留给秋天的第一场雨,看雨点如何在裂痕里折射出彩虹,又如何在地面溅起细小的,属于重生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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