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惠人”与“人”正义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子产,郑国的相;子西,楚国的令尹,相当于相;管仲,齐国的相,辅佐齐桓公称霸春秋,有人问这三个为相的人,自然是问其执政上的表现。孔子回答道:“惠人也”、“彼哉”、“人也”,对此,主流翻译作“给人以恩惠的人”“那人呀”“仁人”。
“惠人也”,《集解》引孔安国注曰:“惠,爱也。子产,古之遗爱也。”朱熹《论语集注》:“子产之政,不专于宽,然其心则一以爱人为主。故孔子以为惠人,盖举其重而言也。”古注释“惠人”重在言其“爱”,即爱民、爱他人,不言其所谓的“恩惠”。将“惠人也”释为“施恩于人”,是将“惠人”视作动宾短语,但“惠人也”“人也”明显是判断句式,意为“……样的人”之偏正结构,所以,释“惠人”为动宾短语施恩于人,是今人曲解了孔子之意。
子产执政,对内,推行田制改革,收回了贵族侵占的土地;改革税赋、改善生产条件,从而使百姓增收、国力增强;修订了法律条文,并公布于众,起到了吓阻犯罪的作用;实行学而后入政、择能而使之的用人制度;不毁乡校,愿闻庶人议政,有控制地开放言路;公正执政、调和贵族纷争,使得国内形势平稳。对外,通过“从晋和楚”,最大化地实现了郑国的国家利益。
子产的执政措施,客观上表现为施惠于民,但子产的这种行为既不是为了让百姓对自己感恩,也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仁心,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强国。所以子产施惠于民只是强国的手段,而非施政的最终目标,由此而认为子产施恩于民不过是仅仅看到了事情的表象而并未抓住事件的本质。
子产执政时实行严刑峻法,因此今人认为其不仁。但子产说,只有德行极高的人,才可以用宽政来执政,像我们这种德行不高的人,必须辅之以严苛的法律。德行极高的人,民众会自然信服,不忍心违背其意志,而普通德行的人执政,就必须让人民知道犯法是要受到严重惩处的,要让他们惧怕犯罪。由此来看,实行严刑峻法不是子产不仁,相反倒是子产仁慈的表现。任由民不义而后杀之,不义,为政虽严,其目的却在爱民。
子产病死前曾说:“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左传·昭公二十年》)这正是其严格要求民众从而爱护他们的具体体现。后来,子产的继任者子大叔,开始用宽厚的办法执政,人民不害怕他,导致盗贼四起,不得已,又开始启用严苛的法律。
孔子在公冶长篇中赞扬子产“其养民也惠”,注疏者解其中的“惠”为恩惠。应是受到这一释解的影响,人们也多将“惠人”之“惠”释为恩惠。“其养民也惠”之“惠”明显是谓语动词,义为“仁爱”(见《5.16 正“其养民也惠”》),将“其养民也惠”译为用恩惠来安养百姓,只会让子产有特意收买人心之嫌。同理,将本章中的“惠人”译为给人以恩惠,也是将子产贬低至靠笼络手段来执政固权的程度。
子产离世时,孔子痛哭流涕道:“古之遗爱也”(《左传·昭公二十年》),是说子产身上带有尧、舜、文王、武王的那种爱,这句评价同样强调的是爱而非恩。
综合子产执政的实质作为,考察古代注家们的表达重点,应该说,孔子评价子产“惠人也”其实是说子产是个仁爱之人。
子西,楚国的公子申,他官至楚国令尹,就是相。他帮助楚昭王复国,楚昭王最后想让国于他,他拒绝了。其一生中有争议的地方在于:一是未劝谏楚王放弃称王的做法。当时仍然是周家的天下,只有周天子才能称王,其他都是诸侯,在当时的众多诸侯中,也独有楚国国君称王。二是孔子到楚国时,当时楚国国君想封孔子封地,并让其成为楚国大夫,而子西却担心楚国和自己受到威胁因而劝说楚君改变了主意。对于这样一个曾排挤过自己的政敌,孔子没有作评论,大概也是为了避嫌吧。于是说:“他呀!他呀!”一句话,别提了。
再来看管仲之“人”。管仲是什么样的人?孔子答以“人也”。注家们释“人”为“仁”,意思是说管仲是个仁人。但孔子为何用“人”而不用“仁”?如果说“人”“仁”通用,那表达“仁”的含义,《论语》中又为何全用“仁”而不用“人”?且“仁”用来指人的品德,非指某种类型之人,故后世注者在此处增字释“人”为“仁人”,说管仲是“仁人”,而不说管仲是“仁”。可见,释“人”为“仁”并不令人信服。
先秦古籍中也有“人”单独成句的例子,如:
《荀子·劝学篇》: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
“人”与“禽兽”并举,此处的“人”是指自然人。
《孟子·离娄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
这里的“人”首先是自然人,然后更指是圣人、伟人。因此,孔子称管仲为“人”,是指其是个真正的“人”,是个了不起的人。
《说苑·善说》:子路问于孔子曰:“管仲何如人也?”子曰:“大人也。”
汉时的刘向认可孔子称管仲是了不起的人(大人也),至少能作为我们理解“人”的参考。
孔子曾说管仲气量太小,格局太小,其实以管仲的能力,完全可以王天下,而不仅仅辅助齐桓公做一个霸主。所以,孔子说“管仲这个人,是个人物啊!”为什么呢?伯氏犯错了,管仲剥夺了他的三百户封邑,伯氏此后只能吃糠咽菜,而至死也没有怨言,没有怨恨。这说明管仲做人做事,让人服气,甚至让仇人也服气,这种人能不是个人物?朱子在注疏此章时曰:“或问:‘管仲、子产孰优?’曰:‘管仲之德,不胜其才。子产之才,不胜其德。’”也是说管仲更有才能,子产德行更高。所以,“(管仲)人也”的注释“管仲是个仁人”并不准确。结合“人”字有“非凡人物、了不起之人”的用法,察以管仲才胜其德的实际,故此本文认为“管仲是个了不起的人”才是此处的正确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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