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碾过青春的山】 —— 陈好直
又一次登临灵岩山,风拂松涛,看沧海桑田,总将心吹回十九岁那年——那青葱岁月,意气仿佛初生的草木,莽撞又执拗地疯长,无所顾忌地伸向天空。
那时,奶奶在乡间是颇有名气的执笔人,红白喜事、新屋落成,门楣上的红纸墨字都浸透着她手上岁月的温度。我便也学着涂鸦,在纸页上笨拙地模仿着那些墨痕。堂前一张斯巴达武士的藤牌画像,是我用廉价的水粉颜料画下的第一幅画,竟也粗粗显出了些威风凛凛的模样。渐渐地,根据不同题材房间里到处挂满了我画的画。后来不知怎地,长街的陈龙和石桥头的王伟知道了我的爱好,便邀我同去参加美术班。
于是,长街中学的教室里,便聚了一群年龄参差的学生,共同浸染在尤苏老师所描绘的艺术光影里。尤老师个子不高,宁海峡山人,来自宁波教研室,却用一口温软的宁波普通话,不厌其烦地描摹着那些我们尚还懵懂的美学世界。他引领我们,从懵懂初开处起步,以铅笔在纸上笨拙地描摹伏尔泰、大卫石膏像的棱角光影;而后又尝试水彩的轻灵晕染,在笨拙的临摹中,我们终于得以窥见一丝艺术殿堂的庄严轮廓——虽则不过是门缝里透出的微光,却足以照亮少年心中蠢动未明的向往。
陈龙那时在我们中间是公认的“才子”,他笔下的农民画曾获省奖,也成了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他常带着一种含蓄的骄傲提起此事,那神情,仿佛阳光在他肩头也格外偏爱地多停留了几分。
每逢尤老师提议外出写生,一行人就立刻神气活现起来。我们各自骑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背负着简陋画夹,迎着风穿行在乡间小道上,俨然是未来画家的模样——年少的心总易被这种微小的仪式感所满足,或许因那象征着我们终于摆脱了泥土,向更高处飘飞了一寸。而尤苏老师,每每坐在我的车后座。说来也怪,载着老师,我脚下仿佛生出无尽力气,翻越上下岭,竟从不觉得累。车轮滚滚,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却常将同伴的单骑甩在身后扬起的尘烟里。
龙浦下港的波光,五岔塘的倒影,西岙集福寺的沉静檐角……直至灵岩山苍郁的松涛深处,都一一被我们年轻的脚步叩响,被青涩的画笔匆匆捕捉。山风簌簌,拂过画纸,也拂过我们年轻专注的脸庞,将时光悄然印染在纸面,也刻入生命的肌理。
一个学期的学画时光,匆匆如同指间滑落的流沙。临别那天,我们簇拥在尤老师身边,拍下一张合影。照片上,一张张面孔毫无机心,笑容如刚洗净的天空般澄澈,每一双眼睛里,都盛满了对世界初初开启的惊奇与信赖——那未经世故涂抹的真纯,至今想来,依旧如灵岩山顶的晨光般,是心底一片不容侵蚀的澄明圣地。
岁月无声流走,当年自行车上轻快的少年,早已被时间推向了人生的山峦重重。可每当脚步再次踏上灵岩山的石阶,山风掠过松针的低语,便如旧日画笔沙沙作响。昔日那堂前藤牌上初试啼声的笨拙笔触,竟成了生命画布上无法抹去的第一道印记——它无声地提醒我,所有向上跋涉的漫长道路,其真正源头,或许不过是灵魂深处对美最初那声懵懂而热烈的应答。
原来人这一生,不过是在不断攀爬各自命定的那座“灵岩山”。而年少时懵懂撞入的美之秘境,那些光影、线条、色彩交织的初梦,如同山巅不息的松风,早已悄然注入骨髓,成为支撑我们攀越尘世嶙峋的、无声而坚韧的力量——它使我们在所有跋涉的途中,心底始终存有松风过耳,眼底永远映着天光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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