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

从家里回来的列车上，弟妹拿出一本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集。读到《地狱变》，觉得芥川龙之介真是天才型的小说家！

《地狱变》取材于日本古籍中的故事，但原文很简略，大致是绘佛师为画佛像火焰，不惜烧掉自家宅院，人皆畏惧，称为“鬼气逼人的画师”——这是笔记故事，小说不能这么写。小说要写的是人，不是事。

芥川的《地狱变》以崛川大公家丁的角度讲述。这个设定很妙。家丁是故事亲历者，与主要人物熟识，从他讲来十分可信；家丁的身份又令其多处为大公辩护，其愚昧忠诚使得他的话又不可信。孰真孰假，需要读者仔细辨别。

故事篇幅不长，却用了许多笔墨描绘良秀穷形恶状。画家是如何相貌丑陋、狂妄自大；其对艺术如何执着痴迷；他对徒弟如何冷血无情，这些都不是废笔。良秀面目越可憎，其对女儿的疼爱就越可贵；画家对女儿越深爱，他失去女儿的痛苦也越深刻。大公、女儿、画家形成的三角形，围绕着《地狱变》画作不断拉扯。

崛川大公要画家画一副地狱，画家画了地狱种种，却总不能满意。最后他来到大公面前：

“我要在屏风的正中央，画上一架牛车从空中掉下来的画面。”

“车中坐一位艳丽的嫔妃，在烈火中披散黑色的长发，痛苦挣扎。她的脸被熏得眉头紧蹙，仰面望着半空中的车篷，手撕扯着车帘，大概是想抵挡像雨一样的火星吧。她的四周围绕着十几二十只模样奇怪的老鹰，张着大嘴啼叫飞舞——啊，正是这嫔妃，我死活画不出来。”

不得不说，能想出这样的画面，画家的确天才。读者读到这里，背脊已经发凉，不难猜到故事的走向。读者怀揣着不安，又不得不读下去，证实自己的猜测。

《地狱变》写于1918年。我不太同意芥川的《地狱变》是为了批判当时的现实。这只是一个离奇凄惨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年代也离芥川的时代颇远。时代和他人，都不是原因。没有崛川大公，画家也会为了画一幅地狱的画，把心爱的女儿推入火海。 同样的，芥川只是一个作家，他读到了《宇治拾遗物语》和《古今著闻集》里的笔记，他必须要写这样一个故事，因为画家也是他自己。“艺术家为了创作非凡的作品，在一定的时候或一定的场合下有可能会把灵魂出卖给恶魔，这意思当然也包括我可能做出这种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