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琢玉即是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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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琢玉即是修心

老城玉雕坊的甄师傅有张奇特的案台。案上除却刻刀、砺石，还立着一面半人高的水银古镜，镜缘雕着“澄心鉴物”四字，字痕浸透了岁月的幽光。

他每日伏案前，必凝神镜中半晌，那镜中面容沟壑纵横，却自有一番温润在皱纹间流淌。

新来的学徒阿猛，生得眉清目秀，可每当琢玉遇挫，镜中那脸便倏然拧作一团，眉梢眼底戾气横生，竟似换了个人。

翌日，阿猛雕一尊观音，指尖捏着刻刀，刀尖却总在菩萨低垂的眼睑处打滑。

他愈急，刀愈僵，最后竟“铮”的一声，刀尖崩断，玉料上留下刺目的划痕。

镜中映着他扭曲的面容，如恶兽龇牙。甄师傅不言，只取过一块璞玉置于他掌心。玉石冰凉粗糙，深处却隐约透出羊脂般的柔光。

“玉如人心，”师傅缓缓道，“璞石粗砺，内藏光华；人若心浮气躁，纵有琼琚之表，刀下亦露狰狞。”

阿猛初时不悟，只埋头苦练。然他雕出的仕女，衣带飘逸却眉目含怨；刻出的弥勒，肚腹浑圆却嘴角下撇。

甄师傅每每对镜轻叹：“刀锋所向，非琢玉石，实凿心相。”

他引阿猛至后院废料堆，残损的佛像、扭曲的瑞兽，姿态僵硬，面目竟显诡谲。

“此皆昔日学徒心绪不宁时所作，”师傅拾起一尊怒目金刚，“看这眉眼，凶光毕露，岂是佛家气象？分明是刻者心头嗔火，烧熔了玉的温润。”

少年始觉惊心。他忆起自己雕观音时，脑中正咒骂隔壁铺子抢了生意；刻弥勒时，心头盘算着工钱多寡。

那些隐秘的算计、无名的火气，竟随刀尖潜入玉石肌理，化作冰冷的狞相。原来手中刻刀，亦是雕琢自身灵魂的刻笔。

阿猛遂随师傅学静心。每日晨起，必于镜前静坐一刻。起初镜中脸孔仍如困兽，眉间拧着疙瘩。

他深吸气，竭力舒展眉头，镜中面容却更显僵硬，如戴了生铁面具。

甄师傅取来一柄最粗砺的锉刀：“先磨此刀。”

锉刀在砺石上推拉，声音单调刺耳，火星飞溅如心魔挣扎。

阿猛汗如雨下，臂膀酸麻，镜中那张脸却由紧绷渐渐显出疲惫后的松弛。

待锉刀寒光凛凛，他再执刻刀，指尖竟奇异地生出几分沉稳。

如此三月，阿猛再试雕观音。

他闭目良久，默诵心经，直至心头如古井无波。再睁眼时，刀尖轻触玉料，如春风拂过新柳。

镜中映出的脸，眉目平和，唇角似有若无地微扬。

刻成之日，观音低垂的眼睑似蕴着悲悯的晨露，唇角那抹微笑，竟与镜中阿猛的神情如出一辙。

甄师傅抚像轻叹：“此非刀工精进，实乃心垢涤除，玉自显其温润本相。”

玉坊深处藏有一面玉璧，为甄师父亲琢。璧上无繁复雕饰，唯中央一圈圆融光晕，如满月浮于深潭。

璧缘刻蝇头小楷：“三十载琢玉，方知琢心为要。心若澄潭，万象自映；心若蒙尘，宝相亦歪。”

阿猛常对璧静观，玉光流转间，仿佛照见心湖深处的涟漪与暗礁。

他始悟，所谓“相”，非仅眉目皮囊，更是灵魂气象在光阴中凝固的浮雕——每一次恶念，都是刻向自身的毒刃；每一分平和，皆是滋养心田的甘泉。

坊外街市喧嚣，霓虹刺目。阿猛常见浓妆艳抹的女子出入对面美容院，粉饰之下的眼神却空洞如琉璃珠子；亦见西装革履的男子高谈阔论，眉宇间却盘踞着驱不散的算计阴云。

他们追逐皮相的光鲜，却不知心田的荒芜正寸寸侵蚀容颜的根基。最精致的面具，终难长久遮掩灵魂深处散发的腐朽气息。

阿猛曾见一贵妇，斥巨资求甄师傅改制传家玉佩。她颐指气使，挑剔甄师傅动作迟缓如“老牛破车”。

那妇人眼角上挑，法令纹深如刀刻，纵使脂粉厚重，亦掩不住满脸乖戾之气。后来玉成，温润的云纹间竟莫名透出一股冷硬。

妇人浑然不觉，昂然而去。阿猛望其背影，只觉那华服包裹的身躯，仿佛一件精心打磨却内里朽空的器物。

多年后阿猛出师，自立门户。他案头亦立水银镜，晨昏对坐。

一日，旧友来访，惊异于他容貌之变：“昔年俊秀如刀，今时温润似玉！”

阿猛笑而不语，只引友人看手中新琢的玉蝉。蝉翼轻薄如无物，通体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观之令人心静。

友人叹道：“此物有静气。”阿猛指镜中自己眼角的细纹：“琢玉如琢心，刀刀痕痕，终成此相。”

玉屑纷飞如雪，落满青衫。阿猛俯身拾起一片，对着光细看。玉屑虽微，亦折射出七彩。他忽觉释然：人生于世，岂能全然无尘无垢？但求时时拂拭心镜，使那蒙尘的时日短些，澄明的光阴长些。

纵使皱纹终将爬上眉梢，亦愿它如古玉的牛毛纹，是岁月与心性共同雕琢的温润印记，而非怨毒与贪婪啃噬的沟壑。

世人常叹红颜易老，却不知真正的衰朽，始于灵魂的荒芜与心相的扭曲。时光如刻刀，对众生皆公正无私。

它终将剥落所有浮华的油彩，将深藏的心事、隐秘的念头，一刀一凿，如实刻于每个人的眉宇之间。

所谓“相由心生”，非虚妄玄谈，实乃生命最诚实的日记——我们的心念与作为，终将在时光之壁上，留下无可磨灭的、或慈悲或狰狞的自画像。

是以修心，乃此生最紧要的功课。护持心中一方净土，滋养眉间一缕和气，那才是尘世间最恒久、最动人的容颜。

纵使岁月如刀，亦只能在这温润的心地上，刻下庄重而深邃的年轮，而非一片狼藉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