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初秋蝉鸣有点凉意

作者：祝天文

晨光未启时，蝉声已自薄雾中浮起，似一缕游丝悬在天地之间。那声音像被秋露浸透的冰蚕丝，褪去了盛夏的炽烈与喧嚣，只余下若有若无的颤音在枝叶间游走，恍若岁月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余韵便散入苍茫的晨色里。老屋檐角的铜铃轻响，惊得正在打盹的蝉鸣忽地断了线，碎成几粒晶莹的露珠，滚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细碎的凉意。

午后的蝉鸣最是缠绵悱恻。它们藏在桂花树冠深处，声线被金风揉得细软，倒像谁在轻轻拨弄古琴的丝弦，又似月光下流淌的溪水，带着三分慵懒、七分缱绻。邻家阿婆摇着蒲扇走过，蝉声便随着扇风起起落落，时而攀上屋脊，与云絮私语；时而沉入花丛，同蝶影共舞。忽有只蝉误触了蛛网，挣扎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满树蝉鸣顿时噤了声，待燕影掠过又试探着响起，倒像在玩一场欲言又止的捉迷藏，又似少女在情郎窗下欲语还休的徘徊。

黄昏的蝉鸣裹着蜜色，又透着几分薄醉。夕阳将云层染成琥珀时，蝉们突然集体振翅，声浪如潮水漫过矮墙，又似古战场上的金戈铁马，不过已卸去了锋芒，只余下苍凉的回响。穿蓝布衫的老者坐在石凳上剥菱角，蝉声便落在他银白的发间，成了发梢晃动的珠饰，又似岁月为他戴上的勋章。孩童举着竹竿追打，蝉群“哗”地散作星子，又在孩童转身时悄悄聚回老槐树，把暮色搅成碎金般的涟漪，连树梢的月亮都跟着轻轻摇晃，仿佛也被这秋意染上了几分醉意。

昨夜落了场透雨，天地间都弥漫着清冽的气息。今晨再听，蝉声里已渗入秋霜的涩，像一杯凉透的茶，苦涩中带着回甘。那只最年长的褐蝉伏在石榴枝上，薄翼沾着夜露，每振一次翅都似在抖落细小的冰晶，又似在抖落一生的沧桑。它忽然鸣叫起来，声线断断续续像生锈的怀表，又似老唱片上划过的杂音，倒把满树绿叶震得簌簌发抖。风起时，有片枯叶飘落在它身旁，蝉鸣便戛然而止——许是认出了这是夏天写下的绝笔诗，又或是听懂了秋风带来的谶语。

晌午在廊下翻晒旧书，忽见一只蝉跌落在《楚辞》扉页。它的六足还在抽搐，复眼里映着整个缩小的庭院，也映着它短暂而热烈的一生。我轻轻将它托起，触手竟是惊人的凉，像捧着片刚从冰窖取出的银杏叶，叶脉里还凝着未化的霜，又似捧着一段被时光冻结的记忆。这时才惊觉，自己的掌心也染上了秋意的纹路，而蝉鸣不知何时已退到竹林外，成了远处模糊的絮语，像一封正在风干的信笺，又似一首未写完的诗，在渐深的凉意里，慢慢溶成月光下的叹息。

暮色四合时，最后一声蝉鸣坠落在青石板上。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又似一滴泪，却震得石缝里的野菊微微颤动，仿佛连花儿也在为这逝去的夏而哀伤。我俯身细看，发现花蕊间竟藏着半片蝉翼——原来秋天早已悄悄潜入花心，而蝉鸣不过是它遗落的最后一枚音符，在渐深的凉意里，慢慢溶成月光下的叹息，又似一颗滑落天际的流星，带着对夏的眷恋，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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