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恺:关里老家: 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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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5年8月号

我和我姥爷之间,隔着巨大的时间和空间,如果我们共同站在舞台上,应该是互相看不到的。他只看到了幼年的我,不知道未来的我。他在一九七〇年代末离开这个世界,在他的时代,看到了个人努力的失败,也看到了集体主义的登场,不过服从分配的人也未必有好的命运。他的儿子女儿们,四散在祖国各地,默默无闻地过着日子。他们不能像他一样,在奉行个人主义的时代,独自从华北农村的贫瘠土地走出,走向更广袤的黑土地。

他不会设想,未来有一天,他的一个外孙,会想到把他的生命轨迹寻找出来。他已经彻底缺席了。这种寻找,也未必能得到一个好的效果。我不准备为他歌功颂德。
我是他缺席后的记录者和裁决者,我的生命轨迹和他毫无重叠。拿职业来说,他是很好的中医,而我,除了对中医有些好感之外,任何中医的思维都没有,偶尔翻看两页《黄帝内经》,也觉得是天书。我和他没有共同点,与他的生命的偶然重叠,也极为微小,其实这也是我们无数人的生命轨迹——几代人并无相通之处,这不奇怪。

我母亲继承了我姥爷的很多判断事物的方法,包括教育我们要读书,要出人头地,要做个善良的人。其中有一条很有意思,与当下的价值观背道而驰,就是千万不要去做公务员。因为我姥爷的训诫是,做公务员,尤其是进入公检法机构,难免要做很多违背良心的事情。他的子女们,确实都放弃了这一路线,以至于亲戚的女儿考到某个大城市当了狱警,在旁人看来是个稳定的工作,可我妈非常伤感,说,你姥爷要是活着,不知道得多难过。

我妈的上色照,她穿的旗袍是我姥姥自己做的,也确实是这个颜色,上色十分准确,所以应该是自己家人填的颜色。

听起来,姥爷是一个在传统儒家社会被训诫成功的温顺善良的人,他从底层农民变成名中医,在东北成家立业,“土改”之后一贫如洗,但他依然靠自己的行医能力在北京重新立足。他的子女们都健康成长,在那个动荡年代,七个孩子中有六个大学生,如果他活着,看到今天的我,想必会失望。我,没有按照任何一个既定轨道走下去,既不是常规系统中的成功者,也不敢做一个离经叛道的人,基本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写作者,在儒家社会的系统里,应该也是被边缘化的,和一切的穷人、失意者、不无争议的人一样,我们没有走同样的道路,我们是我们的无为,和他想象中受到尊敬的人都不太一样。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如此的没有存在感。
现在却是我来观看他的一生。
我被玉田之行激发了好奇心,他为什么当上了中医?谁教给他医学的基本知识?谁告诉他选择医生的职业可以让他摆脱他的小农身份?站在我姥爷曾经待过的荒凉的农村里,四周都是耀眼的阳光,初秋的华北平原,还没有那么荒凉,但还是荒凉。静穆的玉米秆子,在蓝天下呈现大片的色块,像凡·高的画。走了那么远,我走回来看看他。
姥爷因为家庭的困窘,在清末孤身到了北京,在马连道种花送花。我猜测这花圃是他老乡们的事业,他只在这里打工。所谓的京东八大县,很多出自这里的人承包了古老北京城的底层劳动,比如靠北京的三河县,就出仆妇,所谓的“三河县的老妈子”。那时候旧系统还在日常运转中,有宅院的人家,需要定期更新自己家的花花草草,姥爷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力巴”。我妈说,我姥爷皮肤白,头发黄,华北平原的人种来源复杂,不知道是什么时代混合了远方来客的基因,在他这辈子凸显了。他去各个人家送花种花,有人不免多看他一眼,多几个脚钱,最多也就是如此了。直到某一天,他在宣武门附近某家院子里,听一位老先生讲中医课程,我姥爷和我妈讲述,不知道怎么就听进去了,别人说的他都听不懂,但是听老先生娓娓道来,就觉得特别好听。
那是个漂亮的京城午后,多少年后,我去了北京工作,才知道,初夏季节北京的蓝天是多么迷人。蓝天里没有杂质,纯粹的蓝,干爽,微热,站在户外,能出一身薄薄的汗,北方少有的能在户外活动的日子。外面的世界再变动,似乎与四合院里的世界没什么关系,他站在窗外听老先生讲中医理论,不知道怎么听得那么入迷。正好老中医也姓王,偶然看到了窗外这个黄头发的小伙子,于是问他,你听懂了?你怎么站这儿不走啊?
姥爷后来才知道,这位王大夫是京城的名医,他站在窗外听见的吟诵,是老先生正在讲给自己学生们听的中医理论,可是学生们大概没什么耐心,交头接耳的。老先生的偶然一眼,改变了我姥爷今后的道路,他下定决心要把我姥爷收为自己的徒弟。这是一个非常明清笔记的故事,我妈的讲述中充满了神秘感,也许是真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中的神奇午后。
后面的故事却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走。按照电视剧的拍法,也许姥爷就此成了老先生的徒弟,开始了自己新的人生之旅。老中医确实觉得我姥爷机灵聪颖,适合留下来当弟子学习,可我姥爷压根没有这个条件在此地学习,他还要养活自己,还要送花,还要时不时回老家干农活——看到现在写字楼里到日期来更换绿植的那些沉默的人们,我能约莫想出姥爷当年的样子。
他东奔西走,穿梭在四九城的院子里,只能偶尔在几个时间点,去听听老先生讲课。老先生喜欢他,但也留不住他,最后也无话,只是给了他一本自己手抄的册子,说,你照着这个学,就能学出来,能靠这个救人命。
我姥爷去世后,我的舅舅们把姥爷财产分了个干净,我妈说她只留了一叠纸抄的医方,姥爷之前给她的,说老闺女,靠这个,你能救人命。我非常好奇,但不知道怎么,就从没有要求拿出来看过,也许潜意识里觉得这些近乎传说,属于被封印的故事,不能轻易打破?多年后,搬家时我无意中瞥见了一叠小小的纸片,用毛笔写在笔记本上,一堆药方,都很简单,不是长篇大论的那种,也许就是传闻中的民间秘方?毛笔字写得不好,甚至有点歪扭,我姥爷少年时应该没有很好地习字,还是家庭贫困的缘故。

“字不好。”我大胆地说。我妈没理我,大概觉得我不懂事,她默默把这叠字收藏起来。

我妈大学刚毕业,在颐和园留影。那时候颐和园很少人。她在里面复习功课,傍晚时份会感到害怕。

姥爷为什么不在北京学习中医,之后回了老家,再之后去了东北,我妈语焉不详,也确实说不清楚,不过最真实的原因,大概还是穷。一个卖力气的小伙计,想要学好中医,凭空跃升一个阶层,无论在哪个时代里,都是困境。我只知道他在北京和家乡玉田两地奔波,北京打工之外,还要回家帮助家里干农活。他农活干得不错,多年之后,我妈回到家乡,她的叔叔伯伯们提到姥爷的农活,都伸出手来,说,是个好把式。至少说明,他勤勉,不懒惰。
农活应该是勉强能养活自己的,只是艰难。历史学家黄宗智写过华北农村的农业生产“内卷化”,这个今天已经烂大街的词语,起源于他的学术专著《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的术语。在经历了大量的资料阅读后,他写道,当时农业市场的劳动力价格非常便宜,一个劳动力的价格和一头驴的价格一样,劳动力的回报非常之低,但是家庭农场还是把劳动力投入到农业之中,因为没有别的出路。
“没有出路”,大概是我姥爷当时越来越深的体会。我看了眼一九八五年版的《玉田县志》里收集的当地谚语,居然一大半都与农活有关。这件事已经刻在每个人的脑子里,最美好的一句,也就是“春种适时谷,秋收满囤粮”,他们的梦,天长日久地、深深犁沟般地刻画在脑里,但姥爷为什么还是要出走,显然这满囤粮食的美梦,就没有实现过。我妈的奶奶,也就是我姥爷的母亲,印象最深的事,就是她嫁过来之后,她的婆婆逼迫着她纺棉花。因为要省油钱,就在院子里,借着月亮的那点光来纺线——贫困彻底的场景。
现在拍影视剧,大概都想象不出来这样的场景设计,灯油都需要省的农村,就着黑夜里微弱的月光劳动,但毫无诗意可言,华北平原上的漫长夜晚大概特别难熬,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女人在织布。农业文明的“男耕女织”的理想图景,经不起研究,脆弱得不堪一击。
如果不务农,在乡村的半大小子能干什么?我不是个社会历史学家,没有认真调查过玉田县清末民初的社会生活状况,依旧是闲散地翻阅着本地的历史资料。灾难始终围绕着乡村生活,他出生没多久的民国初年,一直到他离开后的抗战年代,始终延续着不断的天灾人祸,似乎这里是被灾难看中的歹土。民国二十二年的《益世报》写抗战对华北平原的影响,“抗日战争起,玉田首当其冲,人民损失惨重,兵灾最重者约248村,共约14529户,78745人。”历史课本里常能看到类似的数字,但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哪里会关心这些数字,只有到了此刻,我在玉田的土地上,才能明白,那种蝗虫过境般的天灾人祸,对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意味着什么。姥爷大概不走不行了。

2

 

在土地上的农户,经商无能,从军无力,也没有富贵亲戚朋友可以攀附,要想出人头地,剩下的出路是什么?二〇二四年年底,我生平第二次去玉田,因为第一次正逢“十一”假期,没机会看到县志之类的材料,只能在寒冬再去一次。穿着厚重的长羽绒服,从头到脚把自己包裹起来,是黑色的庞然大物,北方的县城里最基本的装束。这次去,朋友帮我联系了一个地产公司的老总,说是玉田没有他办不了的事情。

曾经的记者生涯,寻找陌生人的帮助很是顺利。陌生人就是那片地理系统中的山势,路标和溪流,在关键的时候能指引你方向。第一次去是我大意,没想到是假期,整个县城找不到可以帮我查找到县志资料的人。这次依然是从老地方上车,白天,车上人少得可怜,只有一个高个子司机,还有一个画着浓妆的玉田女人,大概是匆忙从北京回老家处理事情,打扮也就像个办公室里的人事专员之类。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谁家的烧饼好吃,谁家的烧饼干净,谁家的干一点。那个好吃的,最近司机去买了,结果也不好吃了,“换了他家的儿子揉面”。
两个人聊吃的,却聊得了无生气,似乎就是一定要找个话题,不让车里彻底冷下去。我因为感冒,觉得自己奄奄一息,只愿意早点收声。
上次去,招牌上写的京东第一的“吊炉烧饼”,我还真吃过,就在我住的酒店附近。大概去的时间比较晚,烧饼已经半温,吃得出里面羊肉馅儿的腥膻之气。要了碗羊杂汤,温吞的,不洁的,本来也不应该对县城食物过分挑剔,但玉田粗暴的食物处理系统,还是很让我生闷气,这次去,也不打算吃什么美味。突然窗外的大片怪石嶙峋的山势让我注意,削瘦的司机随着我眼睛望过去,随便地解说,这是盘山。
盘山?原来这就是京郊的胜景盘山。第一次听这个名字,是在台北故宫的研究员廖宝秀家里做客。她就住在台北阳明山附近的故宫宿舍里,她的研究方向是宫廷瓷器,对乾隆的茶室有很深的了解。原来乾隆的茶室之一,就在盘山,说是环境极好,怪松耸立,白石嶙峋,中间有潺潺的溪水流过。乾隆对茶室要求极高,均仿照古人画意而成,这片山林,原来距离我姥爷的老家玉田如此之近,我估摸着步行走来,也就只需要几个时辰。可是这些,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在一个世代务农的华北农村子弟的心目中,谋生大概是第一位。廖老师和我聊着乾隆的茶室,悠闲地泡着三清茶,清代宫廷里经常待客之物,由松子、梅花和佛手组合成三清,茶桌布置得典雅,一片清贵气,模拟皇室茶室的场景。这个世界,和几十公里外的华北乡村里的穷困世界,永远平行,永远没有交集。
玉田终归是小县,即使是研究人物志,也没有什么大人物。翻县志里的名人,翻出一条非常有意思的,倒也是彻头彻尾的农家子弟出身,居然靠机缘,也能和清末的大人物攀个缘分。出生在玉田柳庄子村的村民刘煐,幼年上私塾,但是对“四书五经”兴趣不大,“喜欢读一些宣扬妖怪鬼神、天堂地狱、轮回因果的小册子,他性格内向,勤于思考,目睹清王朝的腐败,国土被列强瓜分,人民生活日益贫困,无限苦闷,难以排遣,少年时代萌生出世思想,后在五岭口村道观出家。”
如果留在玉田,刘道士大约还是没有出路的。三十岁之后的刘道长常年在外云游,最后落脚于北京白云观,荣任监院,慈禧太后来白云观降香,见到了出家已久的已经改名圆融的刘道长,觉得他应对得体,举止洒脱,心中大喜。此后圆融名声大振,他一直到民国八年才去世,死后葬在白云观的方丈林中。
玉田县的人们大约都知道这个人物,与当朝太后打过交道的能有几人?虽然并非出身正途,但也是本县的大人物,不知道我姥爷听到他这个乡里名人,是怎么想的。出家去当和尚道士,对于农村子弟,也许同样也是遥不可及?
当时,如果不参加科举,农家子弟还有另外一条路,就是当中医。我去玉田,赫然发现,本县还真是出过名中医的。十七世纪出生的玉田鸦鸿桥的王清任,著有《医林改错》,一直到现在,县城的中医院里还有他专门的汉白玉塑像。出生地点近在咫尺,姥爷不可能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只是王清任的故事有点过于惊世骇俗,多年后看着资料,我还有点惊奇,怎么本地出了这么一个神奇人物。
王清任的成名,走的是解剖尸体为主的路线,三十年间沉迷于解剖尸体,终于把中医的传统解剖学推进了一步。他读了大量医书后觉得,“业医诊病,当先明肺腑”,不明白肺腑,就像“盲子夜行”。嘉庆二年,他在附近的滦县行医之时,正逢当地瘟疫横生,他连续解剖了三十多具因瘟疫而死的尸体,发现古医书记载的人体器官的位置多有错误。在奉天行医的时候,他去刑场上看被剐刑处死的女犯的尸体,还向战场上归来的领兵官员请教尸体横隔膜的所在位置。
看了王清任的资料,我开始纠正脑海里的玉田人的形象。一片贫瘠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人们,本来都是木讷、沉默的,直接跳出来的具体样貌,就是蒋兆和《流民图》里的苦难民众,他那个作品,定有写生因素。我常规的想象力,就制造出这样符号化的场景,可也总有几个发了狂的,像这位写了医书的王清任,居然,他生命里一半的时间,都在解剖尸体中度过。他比我姥爷在医学上的地位,肯定伟大许多,梁启超写过他,说他“诚中国医界大胆革命论者,其人之学术,以饶有科学之精神”。他是怎么走向研究尸体这一步的?一般的中医,即使敢于面对瘟疫,但也不至于去解剖瘟疫后成堆的尸体。他超前太多了,有点恐怖感,是那个时代的外星人?
我在村里的时候,外面唯一的声音,是风吹过白杨树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平静中的白噪音。王清任的血管里大概流动着某种噪音,驱使他如何做,平静中的狂躁,也是一种解脱。
安妮·普鲁有一个极短的小说,写荒野里的连续杀人狂,他家距离最近的加油站还有几十公里,于是只能“杀人为乐”,警察在他家发现了不少埋葬的尸体。不知道怎么地,边读王清任的资料,让我感觉到他狂飙式的精神世界,内核颇为强悍,能够突破凡俗约束,走进一个尸体的王国。当然他有改进医学的伟大目标,但是在一个解剖人体压根是天方夜谭的古老国度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我还是诧异。
姥爷家所在的西轩湖店村,距离鸦鸿桥镇只有八里地,相比起道士刘煐,他更应该听说过名医王清任。这时候,他已经是那个回到乡村务农的“好把式”,不知道他是否时不时翻阅一下那个从北京揣回来的中医册子?县志里的医学部分说,玉田算是穷乡僻壤,清代中后期,整个县城登记在册的中医,只有八名。辛亥革命后约十年,县城里才有了第一名西医,由军医辗转而来,开设了同济药房,有听诊器、体温表等物。这个物质匮乏的县城,什么都贫瘠,医学也是。
我姥爷最终去往东北的时候,带着他的铺盖卷,也带着老医生给他的手抄册子,这个是清晰无误的。我妈反复听他说过,这本册子,是他学中医的起点,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再次离家出走,手抄的册子就像他的法宝,大概是他从外界接触到的唯一一点善意。这点善意,不能与自己须臾分开。
想到他临行前在那儿收拾单薄的铺盖卷的样子,突然非常难受。所谓的传统社会的男耕女织、乡风淳朴,终只限于书本上塑造的图景,真实的生活残酷如铁。我特别想穿越回去站在这个收拾铺盖卷的年轻人身后,告诉他,别害怕。
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害怕的,他的家乡和亲人,没有给他任何可靠的保证,连盘缠都没有。
房地产商老荆果然神通广大,第一顿饭,就安排了一桌人陪我。有退休的土地局局长,满族人,清瘦的脸,一直在吃饭时夸奖我的孝心。我到玉田找资料的行为,理所当然被他们认为是个回报家乡、孝敬母亲的义举。有县人大的官员,了解玉田的历史,滔滔不绝和我考证了玉田鸦鸿桥的来历,他还告诉我,当年发现北京猿人的古生物学者贾兰坡也是玉田人,他也在玉田做过一些考古调查,但似乎没有什么重大发现(不过贾兰坡也和我姥爷距离太远了)。面对面的,还有一个模样周正的人,短发,显年轻的脸,问起年纪,却已经是中年——郭医生,原来是北京某著名中医的侄子,现在他自己在玉田行医。他之所以在座,完全是因为老荆听说我姥爷是中医,所以找了一个中医,看能不能提供点情报给我。

我姥爷和我的小舅舅(左一),他们刚搬到北京。我感觉除了服装,他们那代人的气质还是很民国。

我感冒很重,但也需要应付这样的局面,毕竟是为我请客,两大瓶白酒放在桌上,也不能滴酒不沾,总归要客套。他们推荐各种菜给我,说这是玉田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但和亲戚们在乡下请我吃饭的酒楼一样,这个城市对食物极其轻慢,所有的菜肴都散发着陈旧的味道。我其实挺想和那个中医聊聊的,压根没机会。
不得不把找他的机会放在了后面两天。玉田的冬天极冷,虽然离开北京不远,但似乎往北一点就多了点寒气,简直不愿出门,他的诊所距离我也就步行十几分钟,都犹犹豫豫。早晨,太阳有气无力地挂着,这么短的距离还是步行吧。拖拖拉拉走了许久,县城确实不大,他的诊所,在一条小街上,二楼,下面全是商店。县城的小商店,是各种零食铺子、早点摊,还有烧鸡摊,北方特有的棉布门帘把所有的灯光都挡住,看不清后面有什么,只依稀透出点热气。门帘又厚又油,甚至都不愿意动手掀开。街上和我一样走动的人极少,瑟瑟发抖的多,寒潮又来了。
我爬着楼梯,进到他的诊所,进去之后一愣,倒像个按摩店,几张按摩床就挤占得满坑满谷,一个脸上有个痦子的女人正和他喋喋不休着。前两天看起来挺周正的郭医生,面目模糊了不少。他似乎不是很会说话,愿意把话交给他的同伴说。同伴是个县城里的江湖人,戴着大金链子,穿着黑色外套,平头大脸,脱了手上盘的串儿,上手去给那女人推拿,边向我介绍,这女人,是县里中医院的大夫,生了病也不去中医院,搁这儿按摩。这句话,显然是夸赞他们诊所的专业。
我鼻塞严重,正好让郭医生给我把个脉,也是聊天的缘由。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说自己的叔叔如何厉害,在北京给各部委的领导看病。这种话,我在北京也常听,知道是开场白,也并不以为意,我好奇的是,他是怎么去北京的。“去开车,给我叔叔开车。”他倒是坦白。
高中毕业后,郭医生学了开车的手艺,家乡却没有事情可做,他奶奶做主,把他派到北京,跟着自己的叔叔,说是叔叔身边没有靠得住的人,他开车,睡地铺,帮叔叔当小力巴。虽然是叔侄关系,但似乎叔叔把自己的医药经验看得很紧,直到一次叔叔病重,身边在的人只有他,他天天端茶倒水,此后叔叔康复,之后教他学医,十三年,就在北京待在叔叔身边。
我又想到我姥爷,和给他手抄册子的那个王姓老中医。
郭医生说自己有几个秘方,掌握了之后回到了县城,开了自己的诊所,结果没多久就声名远扬,不仅本县的大夫找他问诊,北京大医院的大夫和他碰面之后,也崇拜得不得了,几乎每天晚上都和他交流医学经验。我也算见过许多中医的人,在这个黑黝黝的小诊所,听他宣讲自己的神通,有点不耐烦。确实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就说,要不你给我抓点药吧,我这感冒,真重得很,连续好几天,也没好转。
我应该是甲流,也是自己不注意,大冷天还往北方县城受冻,后来才明白。郭大夫得意洋洋,说这是小事,你不用开方了,就吃我现成的去感冒的中药吧,别人要的,煎好了还没拿走,你先吃着。我看了看,是那种大江南北通行的上面有只棕色小鹿的绿边塑料袋,浑浊的药液,也看不出所以然,有种日常的气息。
他找我要了一笔“巨款”,四百元,远超平时吃感冒药的费用。盼着能赶紧好,也就付了这笔钱,可吃了后毫无好转,拖拖拉拉也将近熬了一个月,显然他的药,疗效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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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感冒的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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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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