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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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蝉
热夏 你归来 听蝉——《美好事物》/房东的猫
1994年,我攻读完了小学四年级,开启了快乐的暑假生活。
那时候,暑假对我来说简直是漫长得一眼望不到头。90年代的小学生没有现在那么多的补习班和兴趣班,尤其在我长大的这座四川十八线小县城,在这里,暑假但凡能去少年宫学习几天书法的学生,在我们看来都是人中龙凤。
绝大多数像我一样懵懂的小屁孩,暑假的主要节目就是睡懒觉、捉虫、钓鱼和游泳。然后,在暑假结束前的48小时内,顶住假期综合症的压力,编出两个月的假期日记和完成一本名为《暑假生活》的家庭作业,算是为即将到来的新学期热身,非常科学。
因为老妈白天要上班,暑假不用上学的我无人照顾,所以我白天就被拜托给外公外婆看管。外公外婆的家在一条叫正东街的老街上,整条街两侧种满了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房子则是青瓦木柱的平房。
夏天的午后,很多街坊都会从自家拿出一把竹椅往门口一放,在茂盛的梧桐树叶的荫庇下,男人们或睡午觉、或吹牛打牌,女人们则充分发挥互联网精神,迅速组织起情报共享中心。当然,对于这条街上的小屁孩来说,梧桐树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上面有虫子。
最常见的,是天牛,这玩意儿性价比相当爆棚。
首先它足够大。正常的天牛通常有成年人小指大小,非常适合用来把玩和向其他小伙伴炫耀;其次它有一定的杀伤力且天性凶狠,一双能一口夹断草茎的夸张口钳以及能轻松抓破卫生纸的爪子,对于我们这帮小屁孩来说,简直是致命的吸引力。
当然,最重要的是老师告诉我们,它是害虫。有了科学的背书,我们抓起天牛都是怀着满满的使命感。
而比较难捉到的,则是蝉。
这条街树上的蝉不多,而且总在树的高处,因此稀有度远超天牛。即使发现了它的位置,也只能央求大人用长竹竿加上蚊帐做个小网兜,然后抓准机会一把罩住,一刮一翻,运气好的话你就拥有了一只金色传说级的玩物,成为这条街最靓的仔。
那天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热天午后,我那几个狐朋狗友因为前一天集体下河游泳,被家里人抓住,打断了腿,一个都没出门,于是我就一个人在这条街上扫荡着树上天牛,享受着整条街独属于我的moment。
在捉了满满一玻璃罐的天牛后,我从外婆家里拖出一个铁盆放在门口的梧桐树下,将天牛全部倒进里面,准备组织它们打擂台。这时,我头上突然传出了一阵响亮的蝉鸣。
经验丰富的我立刻判断出这只蝉爬得并不高。于是我暂停下紧张的赛事,循着声音开始定位,最终,在一个极其隐蔽的树杈位置发现了目标。我飞奔进屋,拿出网兜,正在研究从什么角度扣过去能一击命中时,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吓得我全身一抖。
“张小满!!你不做作业就给老子滚出去!!”
声音来自隔壁的王嬢。
在我当时的记忆中,王嬢是这条街上生性最为暴戾的一头猛兽,矮壮、泼辣、干练,豹头环眼,声如唢呐,是这条街上的吵架王。曾以碾压姿态击败过对门的李婆婆、街口的三伯娘和副食店的龚大姐等一路精英豪杰,生涯至今未尝一败;也将她的老公——读书人张叔,训练得服服帖帖。唯一不同的是她对我外婆特别亲热,因为我外婆一向热心,也待人和善,在街坊中口碑极好。
那声“滚出去”的余音还未消散,隔壁的门被一把拉开,一个扎着一对冲天羊角辫的黄毛丫头一边“呜呜”哭着,一边从家里跑出来。基于王嬢的威慑,她也不敢跑远,但是又执拗地想表达自己的反抗精神,于是就蹲在我装着天牛的铁盆面前,背对着她的亲生母亲,两只手不停抹着眼泪。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张小满。
我外婆闻声从里屋出来,对王嬢说:“哎呀,算了,不要紧到吼娃娃。”随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糖,伸到张小满面前:“小满不哭,婆婆这有糖,乖,吃糖。”
张小满没有伸手接糖,只顾着呜呜地抹眼泪,两条羊角辫在头上有节奏地甩来甩去。外婆叹了口气,直起身,转头对着探出半个身子的王嬢摆了摆手,王嬢挤出一个苦笑,点点头,转头对着蹲着的张小满又怒斥了一句“死女娃子!”方才转身进了屋。
基于我对张小满当时的认知仅限于“外婆邻居家的小孩”这个层面,而当时小学四年级的我还没有学过任何破冰的话术,因此目前的状况无疑是一场严重的社交危机。想了半天,我把铁盆往张小满面前推了推,憋出一句:“你耍这个嘛。”
张小满 “呜呜”的哭声慢慢变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听到我的话后,她慢慢将抹眼泪的手放了下来,泪眼朦胧地看了看盆子里爬来爬去的一堆天牛。
“这个……有……有啥子……耍的嘛……”
如何向她系统地解释天牛的可玩性对当时的我来说还是有点超纲,迫使我小小地头脑风暴了一下。
“你可以……帮我喂它们。”我搬了个板凳放在树下,踩上去摘了几片梧桐树叶,随后递给她。“拿这个对着它的嘴喂。”
张小满抽泣着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过树叶,以一种颇为虔诚的动作将树叶放在天牛嘴边,看着它们用那对有力的口钳将树叶夹碎。
完美地解决了这一突发事件后,我满意地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了那只蝉上,幸好它还在原来的位置没有挪窝,于是我重新开始观察并制定捕捉方案。
张小满喂了一会儿天牛,可能有点索然无味,于是丢下叶子,走过来站在我旁边仰起头,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在树叶缝中漏下的斑驳阳光里,微皱着淡淡的眉毛,眯着眼睛顺着我的视线看向树上。
“你在整啥子喃?”
“逮蝉子。”说完我用竹竿网兜试着比划了一下,发现竹竿长度差了一小截,于是我将板凳搬过来,站上去,低头对张小满说:“你帮我扶到凳子。”
张小满点点头,双手用力地按住凳子两侧。我算好位置,屏息凝气,网兜猛地一扣一拉,那只蝉猝不及防地被我套进了网兜里。我兴奋地跳下凳子,将网兜扣在地上,随后伸手进去,将那只蝉拿了出来,反复把玩。
“你看,好大一只。”
张小满放开凳子,蹲在我旁边,开始细细地打量。
“它翅膀是透明的啊?……等一哈,它肚皮上咋有那么长一根针呢?”
“那个是它的嘴。”
“好吓人哦。”
“它不得咬人。”
“那我可不可以摸一下?”
我把蝉伸到她面前,她伸出食指,轻轻摸了几下蝉翼,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新奇。
我善心大发地提议:“你可以把它拿起。”
随后我把蝉放在地上,用一只手指按住它的背,张小满则学着我刚才的样子,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蝉的两侧,将它拿了起来,细细端详。我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句:”拿稳哈,不要让它跑了。“
将重要的物事托付给张小满后,我开始重新经营天牛竞技场。张小满则蹲在我旁边,一边看着铁盆里紧张刺激的角斗,一边不时拿起手上的蝉品鉴一番。
这段短暂的安宁一直持续到日头渐渐西斜,王嬢的声音再次从隔壁迸发出来:“死女娃子!吃饭了!!“
听到这句话,张小满的嘴瞬间撅得老高,紧皱着眉,赌气地蹲着不动。
“你妈喊你回去吃饭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张小满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有点舍不得地又看了看手里的蝉,随后递过来:“还给你。”
“你喜欢就送给你嘛,我明天重新再抓就是了。”
“好嘛……谢谢。”
张小满纠结地转身走进了家门,王嬢的声音连珠炮一般从门内传出。
“又逮些啥子虫回来嘛!!放到那个盒盒头去!!赶紧把手洗了!!吃饭!!!!”
……
之后,在这个暑假剩余的日子里,只要我在外婆家没出门,张小满就成了我的小跟班,跟着我捉虫、下棋。甚至有一次尝试学习爬树,被她妈抓住,一顿好打。
转眼间,原本漫长的暑假就快结束了。在外婆家的最后一天,吃完晚饭,我正准备和老妈回家,这时张小满从隔壁出来,一路小跑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个东西,是用一个透明盒子装着的蝉的标本。
“这个是我老汉给我做的,送给你。”
盒子里面的蝉透明的双翅展开,栩栩如生,俨然成为了一只强化+12的蝉,视觉上身价倍增,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我小心地接过盒子:“谢谢你,我要回去了……拜拜。”
张小满用力点了点头:“拜拜。”
我跳上自行车后座,转身向她挥手道别,随着自行车越走越远,张小满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我揉揉眼睛,直到她渐渐隐没在梧桐树叶的影子里,再也看不见。
之后,因为家里在未征询我意见的情况下,决定要我小升初,因此在五、六年级的暑假,我大部分时间都被按在家里复习,没有再去外婆家,也因此没有再见过张小满,而那个蝉的标本我一直放在书桌旁,静静地陪着我。
二、遇
绕不完的旧操场 也会有别人走过你我的印记呀——《下一站茶山刘》/房东的猫
2001年,高三,学校安排我们文科班分班。
老家的小县城一共就三个全日制中学,分别对口招募本地良、中、差这三等的所有适龄儿童,至于优等生,早在小学毕业后就被挑去省城各大书院进修了。而堪堪通过海选阶段的我,靠着运气和户籍就读了本地中等的学校。
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抉择发生在高二那年。我拿着32分的化学期末考试卷,郑重地告知当时的班主任,我要读文科。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平时严肃的班主任,眼中竟然隐隐有了泪光,恩师如母,班主任当下就安排其他同学帮我把桌椅搬到了文科班教室。
转眼到了高三,学校为了保证升学率,将原本只有一个班的文科班学生分成了两个班,一向在学习方面主打一个随缘的我不幸被归入“还能抢救一下”的那一类学生,于是在高三新学期开学的前一天,学校开始组织我们把自己的桌椅搬到新教室。
当时,我天真地以为教室里后排靠墙的座位是上课打瞌睡时最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而且似乎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为,所以当我为了抢占这个风水宝地兴冲冲地早早来到学校时,新教室里靠墙的空位只剩下了前两排。
这种一瞬间的希望崩塌就好比你最近发现一只涨势大好的股票,窃喜着买了之后,在第二天聚餐闲聊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提起,然后旁边的朋友告诉你他在两个月前低位的时候就买了,现在翻了几番,已经卖了,并且语重心长地告诉你,根据内线消息,估计下周会跌,劝你早点出手。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哪里?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有好事不告诉朋友的人。
在我极其郁闷地把桌子搬向靠墙的第二排时,后面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转头怒目而视,背后站着一个留着齐肩短发、大眼睛的女生,穿着一件白色短袖T恤和学校发的校服运动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
我看来人长得还挺白净,强压怒火,没好气地问道:“你哪个?”
对方笑得龇牙咧嘴,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让我心里有点发毛:“你记不到我啦?我张小满。”
这就是我第二次见到张小满。
在我还在疯狂头脑风暴“张小满”这个名字的时候,张小满已经费劲地把自己的桌子搬到了我的前面,拍了拍手上的灰,得意地偏着头问我:“是不是想不起来了?”
人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确实能激发自己的潜能,“啊……我想起来了,你是正东街王嬢她家的……你是转学过来了吗?”我有点纳闷,以前从来没在学校里见过她啊。
“屁!我初中就在这里读的!”张小满撅起了嘴,这一刻我确定了,是本尊。
“那我咋没有在学校里看到过你呢?”
“初中我在六班,你在三班;高中我在三班,你在六班,你没见过我,我见过你撒。”
“你啥时候见过我啊?”
“就初中那年有一次周一升旗,你和你同学被校长喊到升旗台上全校点名批评的时候撒。”
“……”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和班上另一个同学因为被班主任误诊为有点文学和美术细菌,因此指派我俩承包了一年的黑板报。由于甲方要求是周更,所以我们两个就约好每周日到学校写板报。
那天我们早早画完黑板报,准备到自行车棚里骑车回家,发现除了我俩的车,本来周末应该空荡荡的自行车棚里面多了两辆不知是谁的自行车。
人类在周遭空无一人的环境下,会激发出一些平时压抑的原始欲望。当时还没有学到“君子慎独”的我们,与生俱来的恶作剧本能被彻底激发,合力把那两辆自行车给挂到了车棚顶的横梁上。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这帮男生几乎每天上完晚自习的时候都会这么干,如果收拾书包的速度不够快,你的自行车就有机会被别人挂在车棚上,成为幸运观众。
问题是车棚的位置正好在我们教学楼二楼的男厕窗口下面,如果此时有人在靠窗口的那个位置嘘嘘,车棚里的场景就会一览无余。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平时我们看到也就看到了,大家都这么干,早就见怪不怪了,除非你正好看到别人正在挂你自己的自行车。
问题是那天下午正好有个人在靠窗那个位置嘘嘘,而这个人,是我们的校长。
于是第二天早上升旗仪式结束后,校长在话筒里说:“接下来,我宣布个事啊……”
这就是张小满第二次见到我。
……
新教室里此时空气变得异常尴尬。我只好干笑了两声:“小场面……不足挂齿。”然后迅速岔开话题,“你们现在还住在正东街哇?”
张小满摇摇头:“你外公外婆搬了之后没多久,我们也搬到东门外了。”随后她伸出手,再次露出了那个龇牙咧嘴的标准笑容,亮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想不到我们还成了同桌。”
老师在课堂上教过我们这帮野人一点基本礼仪,我判断她应该是想和我握手。于是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凉凉的,润润的。
就这样,我和张小满成了前后桌的“同桌”。
高三的学习生活是异常枯燥的,每天不断重复着做各种试卷、各种补习,体育老师也在那一年把成年男性人类这辈子能生的病都生了个遍。偶尔张小满会在自习课上和我传传小纸条打发时间,内容也都是班上各种八卦、最近谁谁谁的歌还不错等等诸如此类的垃圾话,课间我们也会一起分享《当代歌坛》等禁书。
高三快结束时,一天放学前,班主任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套《招生考试报》,让我们回家和家长商量报考志愿。是的,那会儿是先填志愿再参加高考。
每次想起这件事,我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小摊,两撇八字胡的摊主搓着手,对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猥琐地说:“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而我们这些人,就像无知的赌徒,犹犹豫豫地将自己手里的全部筹码押上去,然后满怀期待地等待摊主揭开骰盅。
第二天晚自习,张小满神神秘秘地递来一张纸条,我打开来,上面用娟秀的字写着:你准备报哪所大学?
那会儿其实我没什么概念,只是大致想读省城的大学,考个本科光宗耀祖。不过模拟考试的分数还差不少,但是吹牛不上税,输人不输阵,我在纸条上到:成都,川大,你呢?随后递给了她。
张小满收下纸条,低头看了看,没有再回复。
随着二模、三模考试的结束,我也确定了自己的大学志愿。高考的前两天,学校宣布放两天假,并且嘱咐我们这两天务必吃好喝好休息好,彷佛我们要上的不是考场而是刑场。
晚自习放学后,张小满拉着我让我陪她走走,我想反正明天也不用早起,于是就和她在没有灯光的操场跑道上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张小满背着手,一跳一跳地走在我前面,突然转身问我:“高考完了你准备去哪里耍呢?”
我即答:“网吧。”
借着远处教学楼的灯光,我看见张小满那对淡淡的眉毛皱了起来:“你们男生脑壳头是不是就只有游戏?”
我即答:“是的。”
张小满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继续背着手跳着往前走:“你晓不晓得我报的哪个学校?”
“不晓得,你报的哪个学校嘛?”
“不告诉你。”
“……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我饿了,想吃牙签。”
牙签小吃,现在叫狼牙土豆。那会儿刚刚成为这个小城的朝阳产业。种类多、份量大、味道好且不健康,使它成为了各届中小学生的宴请首选。
于是,我带着张小满去了月儿池广场经常吃的一家牙签小吃“暴冰雪”,我们边吃边斗嘴,吵吵闹闹地吃完之后,我便把她送到了她家楼下。告别的时候,张小满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高考加油,希望你能考上川大。”
“啊?我没有报川大,我报的川农。”
“啊?你不是说你要报川大的嘛。”
“我那个分数考得起铲铲的川大啊。”
张小满没有再说话,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挥了挥手,然后走进了楼道。
高考结束后,我报复性地和几个朋友在网吧里玩了两个通宵。几天后,高考放榜,我凭借1%的努力和99%的运气,堪堪考上了川农。其他几个朋友也陆续收到了自己学校的通知书,于是,我们几个狐朋狗友商量了下,请我们班主任一起吃了顿串串。
席间,班主任肯定了我们的成绩,也指出了我们的不足,并且发表了重要讲话。末了,班主任摇摇头,用筷子指着我们几个说:“还是不能放松啊,要努力,虽然你们几个都考上了本科,但是本科和本科之间,亦有差距。比如我们班上的张小满,人家就考上了川大。”
“张小满”这个名字突兀地出现,让我我有点怔住,此时,班主任兴致高昂地举杯:“希望各位都有一片光明的未来!”一时间觥筹交错,众宾喧哗,我也很快再次融入了这片欢乐的海洋中。
高考之后,我们几个天天泡在网吧里醉生梦死,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没有日记和作业的暑假。
随着开学季的到来,我们都各自来到了新的学校。第一次离家,新的环境,陌生的同学,独自面对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我笨拙地学习着社交技能,认识新的同学。好在班上有一帮臭味相投,喜欢打篮球的小伙子,我也很快适应了新的学校生活,经常一起在球场上打到熄灯。
只是每次熄灯之后,看着夜幕中的操场,我经常会无端地想起高考前,我和张小满在学校操场上散步的那个晚上。于是,我找以前的同学辗转要到了张小满的通信地址。
苦于找不到一个寄信的理由,烧死一堆脑细胞后,看到我放在书桌上的的那只蝉的标本,翅膀已经有点破损。于是,在斟酌了几天之后,我给她写了一封充满善意、略带谄媚的问候信,顺带拜托她让张叔帮我修复一下标本。写好后,我将标本小心地装好,与信一同寄了出去。
只是,直到大学毕业,我也没有收到张小满的回信。
三、鱼
我多想再见你,哪怕匆匆一眼就别离——《云烟成雨》/房东的猫
2008年,我在成都一家设计公司上班。一个闷热的下午,我正趴在工位上睡午觉,突然有人在摇我凳子,我转头正准备怒斥对方,结果却看见公司墙上的挂画在疯狂摇摆掉落,我还以为隔壁工地的塔吊砸在我们楼上了,正准备跑阳台去看热闹。
此时,老板闪电一般从办公室里射出来,大吼一声:“地震了!!快跑!!!”
我一时有点懵逼,但是身体的本能让我跟着同事向门外冲去。
我们当时所在的公司是一栋电梯公寓的6楼,我们顺着消防通道跑到了外面的大街上。平时车水马龙的街道现在站满了人,有只穿着内裤的,有裹着毯子的,还有背上挂满拔罐的瓢虫大叔。
瓢虫大叔指着旁边工地上摇摆着的塔吊,中气十足地对我宣布:“你看,狗日的摇得好凶!”
我无暇搭理他,拿出手机准备给家里人打电话,只是不管拨几次,都是无法接通的提示。
此时,我发现不只是我,周围的人也一样,相互询问着对方的电话能不能打通,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我们得出结论,信号塔估计被震坏了。
既然如此,这班也没法上了,于是老板宣布暂时放假两天,我就去车站坐公交车准备回和朋友一起租的房子。
公交车上挤满了人,站在我背后的几个大妈一路交换着信息。
“你们晓得不?他们说这边的水厂都遭震坏了!污水都流进自来水厂了,现在全城停水!”
“就是,我还是听说了,等哈要买点矿泉水回去煮饭。”
“说的是晚上还有余震哦。”
“对嘛,我们娃娃说今天只有在外头车上睡了……”
“……”
我一边被动吸收着各种小道消息,一边看着窗外拥挤的道路,慢慢摇到了站。我从车站往租住的小区慢慢走着,在路上的超市买了两桶水和几包泡面。
小区背后有一个商场,此时商场外的地面停车场已经被打地铺的居民填满,大家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的逃生经历,也有比较淡定的大神,已经从旁边茶铺老板那里借来了麻将桌,开始打麻将。
我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家里,朋友已经在烧矿泉水泡面了,我们在可能有余震的威慑下惴惴不安地三两口吸溜完了泡面,就下了楼避难。
此时阴沉沉的天上开始下起了密密的细雨,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到了晚上,电话终于有了信号,我们各自给家里报了平安,接着生生在马路上走到了后半夜。又累又困的我们决定还是回家里睡,只是大家轮流守夜,必要的时候把人喊醒就跑。
于是,我们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回到了出租屋,在各自房间的床边摆上了矿泉水瓶,上面顶个碗,布置完这套精密警报装置后,我们放心地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睡到了下午才醒,睡醒之后又来了几次余震,看着余震中毫无动静的警报装置,我有点后怕。
当时还没有“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掉”的觉悟,我去隔壁卧室准备叫醒朋友。对方显然对睡眠的渴望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表示不用管他,这里是顶楼,真震垮了他也是先被挖出来。我由衷地比了个大拇指,随后带着数码相机出了门,准备一路上拍点照片纪念。
我坐着空荡荡的1路车,来到了平时最繁华的市中心盐市口。
此时的市中心就像末世电影里的场景,空荡荡的街上看不到一辆行驶的车。平时人挤人的盐市口街道现在只能看到偶尔几个匆匆走过的人影。
我穿过青年路,走到了春熙路上,作为成都当时声名在外的招牌商业街,现在家家店门紧闭,路上只有打着伞的年轻人在献血站排队献血,三两个劳累了一晚上的警察叔叔在街上执勤。
我一边拍照片,一边穿过了中山广场,快到东大街口时,我看见前面一位老婆婆拎着两大桶矿泉水,费力地走上过街天桥,我赶紧小跑过去。
“婆婆,我来帮你拿嘛。”
“哎哟,谢谢你咯小伙子。”
我感觉胸前的红领巾更加鲜艳了。
“婆婆,你住在哪里哦,咋个一个人出来呢?”
“就在前头点,屋头停水了的嘛,没得办法,那个死老汉儿在屋头听收音机,喊都喊不动,只有我出来买两桶水回去撒。”
边走边聊,我来到了婆婆住的老小区,上面三个大字“和睦苑”。
小区是典型的一梯两户,几栋小楼中间是郁郁葱葱、野蛮生长的绿化带。
老人家住在一楼,婆婆走到自家门口,放下手上的桶装水,对着虚掩的大门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死老汉儿出来提水!”
“来咯。”
屋里走出来一位精神矍铄的大爷,穿着松垮的白背心和克莱因蓝的短裤,趿拉着一双泡沫拖鞋,嘴角不羁地叼着一支摇摇欲坠的烟,像极了《功夫》里面的火云邪神。
火云邪神提起地上的水,看了我一眼,然后用询问的眼光望向婆婆。
“看啥子看!人家小伙子看我提得恼火,帮我提回来的!像你!地震都把你震不起来!!天天就晓得听你那个烂收音机!!”
大爷迅速提取了需要的信息,并自动屏蔽了婆婆的垃圾话挑衅:“谢谢你咯,小伙子。”
一看就已经在几十年的口舌之争中悟道,举重若轻,不争是争,颇有高人风范。
随后大爷从我手里接过水,提进了里屋。
婆婆转向我,迅速挂满了慈祥的笑容:“小伙子,麻烦你咯,进来坐哈嘛,。”
我连忙摆摆手:“没得事,婆婆,就顺手的事。我先走了哈!”说完我就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隔壁的门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婆婆,你回来啦,我把鱼给你们拿过来。”
一个长头发、穿着格子衬衣的女孩从隔壁走出来,手上捧着一个圆形鱼缸,里面是一条红色的小金鱼。
我抬头看了看,熟悉的大眼睛、淡眉毛。
这是我第三次遇见张小满。
张小满转头,也看见了我,睁大了眼睛。
这是张小满第三次遇见我。
……
我喉咙突然有点发紧,说不出话。
婆婆及时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小满啊,你都收拾好了吗?”
张小满将鱼缸递给婆婆:“收拾好了,我明天就走咯。”
“那你等哈过来我们这边吃饭嘛,做了这么久的邻居,婆婆舍不得你这个孙女儿哦。”
“要得婆婆,这个鱼就交给你们照顾了哈,我打扫完了就过来。”
婆婆看向我:“小伙子,你晚上也跟我们一起吃撒,这个是我们邻居,张小满,女娃子跟你一样,人多好的,我们都认她做孙女儿。”
我本能地想客气拒绝,然而当我看到张小满又对我露出了那副龇牙咧嘴的笑容时,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婆婆也是自来熟:“小满正在收拾,你去帮哈她撒,我要回去弄饭了。”
“要得,那晚上就麻烦婆婆咯。”
“讲啥子礼嘛。”婆婆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里屋。剩下我和张小满站在楼道里。
“地震你没事嘛……”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废话。
“骗子。”张小满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转身走进了隔壁。
我跟着她走了进去,老小区的一楼采光不好,里面开着灯。浅色瓷砖地面上放了两个行李箱,有几个还未封上的纸箱,整齐地堆在角落里。
张小满塞给我一把扫帚:“扫地。”
“哦。”我接过扫帚,把相机和背包放在客厅的空茶几上,开始潦草地扫着客厅瓷砖。
“你咋跟着王婆婆回来了呢?”张小满蹲在角落里摆弄着纸箱,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细细检查一番,又挨着放回去。
我一边扫地,一边给她讲了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
张小满听完,不予置评。于是我厚着脸皮又问了一句废话:“你要搬家啊?”
张小满一边低头收拾,一边说:“要去深圳,姨妈在那边给我安排了工作。”
“深圳啊,挺好的,那边发展比成都好得多。”
张小满没有回答,仍然自顾自地收拾着。
气氛有点尴尬,我只好努力扫地。
张小满抬头看了我一眼:“认真扫哈,不打扫干净明天房东要扣押金,到时候算你脑壳上。”
我撇撇嘴,用出把扫帚都要抡出火星子的劲头,在房间里一顿乱舞。
随着工程顺利完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王婆婆在隔壁喊到:“小满!饭好了!你们过来嘛!”
我和张小满放下劳动工具,来到了隔壁。王婆婆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热菜,看到我们进来,笑着在围腰上搓了搓手:“就弄了几个简单的菜,你们将就吃哈,年轻人多吃点。”
我和张小满千恩万谢地坐下,婆婆一边给我们夹菜,一边给我讲张小满成为他们邻居的故事,顺便见缝插针地数落着大爷,我们在暖黄的灯光下和氤氲的饭菜热气里有说有笑,在这个绵绵细雨的夜晚,短暂地成为了一家人。
吃完晚饭,我和张小满帮忙洗完了碗,收拾完后,我们和婆婆大爷告了别,回到隔壁张小满的房里。
张小满从纸箱里拿出一个用丝带系着的鞋盒子,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上面印着达芙妮的logo。
“东西太多了带不走,我这些都准备送人了,鱼我也送给婆婆他们养了,这个就给你嘛,你等会儿拿起走。”
“你送我一双女鞋干啥子呢,我又穿不得,换一个。”
张小满白了我一眼:“哪个给你说是鞋子嘛!”
“那是啥子嘛。”我动手准备去解丝带。
张小满一把拍掉我的手,“是狗屎你信不信嘛,给你说了拿不走的,拿回去慢慢看!”
“我信。那我拿起走咯。”我抱着盒子,拿上相机和背包。
“等哈,我送你出去。”
张小满拿上一把伞,关上门。我和她打着一把伞,走在细雨中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们的影子被一排排昏黄的路灯慢慢拉长、变短、又拉长。
“骗子。”走着走着,张小满又嘟囔了一声。
“我啊?”
“是你撒,骗我去考川大,自己跑去雅安读川农。”
“你都还记倒这个事情啊!”
“是撒,我就是心眼小,记性好。”
“对不起嘛。”
“不接受道歉哈。”
“其实你看还是好撒,在大城市,好长见识。”
“呸,骗子。”
“你看你这又要去深圳了,前途一片光明撒。”
张小满这次没有接话,一拳捶在我肩膀上。
“嘶……轻点嘛……那你还回来不呢?”
“估计回来得少了,过完年我爸妈他们也跟到搬过去了。”
“那以后就见不到了?”
张小满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没得事,有手机的嘛,以后可以发短信。”我掏出手机解锁,“你电话是好多?”
张小满一把抢过我的手机,两只手拿着,在键盘上一下一下地把自己的手机号输进去,点了保存,然后打开通讯录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满意地点点头,把手机还给了我。
“我手机没揣在身上,你到时候发个短信提醒我一哈。”
“你记一哈嘛,我手机号是136……”
“哎呀,记不到这么多!”
我们穿过了春熙路,到了盐市口,张小满陪着我在公交车站等车。远处,空荡荡的1路车晃晃悠悠地开了过来。
嘶——1路车到站,车门打开。
我站上车门,“以后经常联系啊。”
“要得。”
我绕到窗边的座位上,拉开窗户, “在那边不开心了就回来哈。”
“要得。”
我看着车外小小的张小满, “回来记得给我打电话。”
“要得。”
嘶——车门关上,司机发动了车,缓缓向前开去。
彷佛回到了十多年前,我挥手和窗外的张小满告别,张小满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我揉揉眼睛,直到她渐渐隐没在高楼大厦的影子里,再也看不见。
回到家,朋友估计吃完饭又去躺尸了。我回到房间,放下东西,坐在床上点了支烟休息了一会儿,随后打开了张小满给我的鞋盒。
张小满没有骗我,里面不是女鞋;张小满也骗了我,里面不是狗屎。
是一叠信。
信封上面是熟悉的娟秀字体,写了我的名字,后面还写了一个小小的“收”,不过所有的地址都只写了“四川省雅安市”,后面是一片空白。
我有点郁闷,我忘了给她写我的地址吗?
摇摇头叹口气,我拆开了第一封信。
“骗子:见信佳!你还留起这只蝉的呀?哈哈。我只有放假拿回去给我老汉儿弄咯。”
“川大的学校好大哦,我刚来的时候迷了几次路。”
“宿舍同学都很好,不过我还没有遇到过老乡,哈哈。”
“附近有一家牙签小吃,味道和暴冰雪的一模一样。”
里面都是她刚到学校那段时间的新鲜见闻,我慢慢看到了最后一段。
“这封信本来想直接寄给你的,我写地址的时候,想到要写你的学校,我就想起你骗我的事情,我就生气。所以还是等以后放假当面给你算了。”
嘿,我就说我写了地址的嘛。
我笑了笑,继续看其他的信。张小满像写月报一样,隔一两个月写一封,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学校旁边各种美食,大城市的奇葩见闻,网上的明星八卦,学校又要考试啦,诸如此类,每学期循环往复。
不知不觉,我看到了深夜,点上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我拆开了最后的一封信。
“骗子:见信佳!再过两个星期就毕业啦,我在这家公司实习了几个月了,总监说我表现还可以,可能到时候就直接转正了哟。”
“你毕业了会不会在成都找工作呢?到时候我有工资了,可以请你吃火锅。”
“四年没见了,你还好吗?我每年放假回去都没有碰到你,你还活着吗?哈哈。”
“那个蝉我老汉儿一直弄不好,我就只有拿胶水粘了一哈,有点丑,到时候给你你不准嫌弃哈!”
“寒假的时候我回了趟母校,现在扩建得好大,校门也换地方了,我差点找不到。”
“操场也重新修了,还安了好多灯,不像以前,一到晚上就黑漆漆的。”
“你晓得不,暴冰雪现在都开到三个门面了,生意好得很,不过我没有去吃,一个人去吃瓜兮兮的,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吃嘛。”
“正东街的梧桐树都被移走了,街口上的房子都开始拆了,听我妈说过几年这条街都要拆完。”
“我去看了我们小时候住的老房子了,想起读小学放暑假和你一起抓虫的时候,那时候好瓜哦,要是你也和我一起去看就好了。”
“要是你陪着我就好了。”
“这些信本来想直接寄给你的,我写地址的时候,想到要写你的学校,我就想起你骗我的事情,我就生气,我不想生你的气。所以还是等以后见面的时候当面给你算了。”
“骗子,我想你了。”
“……”
我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的抖动起来,狗日的余震又来了,我想。
信纸也被慢慢打湿了,狗日的啥子烟,熏眼睛这么凶,我瞥了一眼烟盒,蓝娇。
以后再买蓝娇我就是狗。
读完了这最后一封信,我模模糊糊看到鞋盒最下面还有一个小盒子,我拿出来,灯光下,里面装着的是那只展翅的蝉,只是原本破损的翅膀被用胶水细心地粘了起来。
之后的很多天里,我编辑了很多次短信,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发送,终于在一天早上上班挤公交的时候,手机被偷走,虽然号码找回来了,但是存在手机上的通讯录全部丢失。
我就此和张小满彻底断了联系。
……
又过了好多年,新的工作和新的人际关系渐渐填满了生活的缝隙。一个夏天周末的晚上,我一个朋友非要拉我出来吃晚饭,理由是他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和他分手了。
我说屁大点事。外面30多度,保命要紧。他说他请客,我说好。
于是我们找了一家串串店,他在猛倒苦水,顾影自怜,我在风卷残云,胡吃海塞。
等他结了账,我准备打车回家。他拉着我,说他要去买醉。
我说你不至于吧,你酒量又不好。他说至于。
于是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这个不喝酒的人陪他去了九眼桥的一家清吧。
两瓶啤酒下肚,他就丑态毕露,拿着店里的空调遥控器,非说他前女友给他打了23个电话。庆幸那会儿店里也没几个人,我就索性让他放飞自我。
于是我就看着他把遥控器放在耳朵边上给他前女友回电话,在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后,他终于安详地趴在了桌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这辈子第一次发现鼾声还可以带哭腔。
等一切归于沉寂后,我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睡脸,习惯性地想点一支烟,打开烟盒,里面已经空了,于是我随手从他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
清吧里放着一首民谣,随着舒缓的钢琴和吉他,一个清澈透明的女声轻轻唱道:
我多想再见你 哪怕匆匆一眼就别离 路灯下昏黄的剪影 越走越漫长的林径
一瞬间,我恍然回到了和张小满打着伞在细雨中漫步的那一晚。
回到了张小满背着手在我前面一跳一跳,我在后面百无聊赖地跟着走的那一晚。
回到了我坐在自行车后坐,和瘦瘦小小的张小满互相挥手告别的那一晚。
眼前的景象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模糊,我瞥了一眼朋友的烟盒,狗日的抽的是蓝娇。
以后再抽蓝娇我就是狗。
回家后,我从柜子底翻出那个盒子,轻轻抹去边缘的一层薄灰,打开盒子,张小满厚厚的那叠信上面,那只蝉依然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那一年,我们1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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