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笺未许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第一次遇见顾清辞,是在扬州城的烟雨楼。

时值三月三,上巳佳节,满城飞絮若雪,纷纷扬扬。我头戴一顶皂纱帷帽,随着养母穿行于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养母是扬州城里颇有名气的官媒,此番带我来这烟雨楼,是为相看城东绸缎巨贾的独子,姓陈。

“微雨,稍后见了陈公子,切记将帷帽摘下,温婉些。”养母低声叮嘱,字字句句皆是算计,“你这双眉眼,生得最是出挑,莫要辜负了。”

我垂眸不语。十六年来,我因这一双眸子,被养母视若奇货。她常念叨,说我眉眼间有已故昭阳公主的六七分神韵,凭此,必能攀附高门,为她挣得一世风光。

烟雨楼二层的雅间内,熏香袅袅。那位陈公子一身云锦华服,指间一枚翡翠扳指碧绿通透,看我的目光却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令人周身不适。

“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目光在我帷帽上流连,“都说苏姑娘的眼眸像极了昔日的昭阳公主,今日虽未得见全貌,已觉不俗。”

我正欲抬手掀开帷帽的动作,因他这话而生生顿住。

恰在此时,隔壁雅间传来一阵清越琴音,泠泠淙淙,如山间溪流,竟是难得一闻的《梅花三弄》。琴音一起,原本喧闹的烟雨楼竟渐渐安静下来,许多人侧耳倾听。

陈公子脸色微沉,哼道:“是顾清辞。”

我循声望去,只见隔壁竹帘半卷,一道素白身影端坐琴前。那人眉目清俊如画,气质疏冷,十指修长,在琴弦间勾挑抹剔,神情专注,仿佛周遭万物皆不入他眼。

“一个戴罪之身,也敢在此招摇。”陈公子语带讥讽,“若非陛下念及旧情,他早该随顾家满门一同问斩了。”

琴声骤歇。

顾清辞抬起头,目光淡然地扫过来,最终落在我身上。隔着轻纱,我竟觉得他那一眼,似能穿透屏障,直直望入我心底。

“陈公子既不屑在下拙技,不如各自清净。”他声音清冷,如玉磬轻击,自有一番不容置喙的气度。

陈公子面子上挂不住,冷哼一声,便要拉我离开。我却不知从何生出一股勇气,轻轻挣开他的手,朝着顾清辞的方向敛衽一礼:“公子琴音,涤荡尘心,小女受教了。”

帷帽轻纱因我的动作微微晃动,视线朦胧中,我似乎看见顾清辞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

这便是我们的初遇。那时的我尚且不知,这惊鸿一瞥,命运的轨迹已悄然偏转。

半月后,养母满面春风地告诉我,顾家遣人前来提亲。

“顾清辞?”我惊得险些打翻手边的汝窑茶盏,“他怎会……”

“听闻那日在烟雨楼对你一见倾心。”养母笑得见牙不见眼,“虽说顾家如今不比往昔,可到底是书香世家,底蕴犹在。顾清辞如今在翰林院任职,清贵着呢,前途不可限量!”

我心中五味杂陈。那日楼中白衣抚琴的身影,这些时日的确时常浮现在脑海。可我更清楚,养母之所以爽快应下这门亲事,皆因顾家送来的聘礼中,有一卷前朝画圣吴道子失传已久的《雪溪图》。

婚期定得急促,排场却极大。十里红妆,凤冠霞帔,轰动了整个扬州城。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烧。顾清辞用玉如意挑开我的大红盖头,龙凤喜烛的光芒映在他脸上,俊美无俦,可他眼中却无半分新婚应有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静的凉意。

“苏姑娘,”他开口,语气疏离得如同对待陌生人,“这桩婚事,实非我本意。”

我的心微微一沉:“那为何……”

“圣意难违。”他淡淡打断,“陛下听闻我倾慕于你,特此赐婚。”

我怔住。原来烟雨楼那一幕,早已被人传入深宫。

“原来如此。”我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背,指甲悄悄掐入掌心,“微雨虽出身寒微,也知晓强求无益。公子若心有不甘,我们可做一对挂名夫妻,人前周全,人后两不相干。”

顾清辞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委屈你了。”

此后三月,我们相敬如宾。他居于东院书房,我住在西院绣楼,除却每日晨昏定省需一同用膳,几乎再无交集。府中下人皆道我们夫妻和睦,唯有我知,那不过是精心维持的假象。

直到那日,宫中设宴,命诸臣携眷前往。

马车辘辘而行,车内一片沉寂。顾清辞忽然开口:“今日宫宴,若有人问起,尤其是陛下,你需表现得……与我鹣鲽情深。”

我颔首:“我明白。”

他迟疑片刻,又补充道,声音低沉:“陛下若问起,你要让他相信,你对我用情至深。”

我心中疑惑丛生,却终究没有多问。

宴设琼林苑,丝竹管弦,觥筹交错。我第一次得见天颜。皇上年近五旬,目光锐利如鹰,在我上前行礼时,他手中把玩的白玉酒杯明显一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良久。

“像,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像极了昭阳。”他低声喟叹,眼神有一瞬的恍惚迷离。

昭阳公主,帝后嫡出的长公主,三年前因一场急病香消玉殒,年仅十七。我早知自己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却不知竟像到如此地步,能令帝王失态。

席间,我总能感受到那道来自御座的复杂目光,如芒在背。顾清舟在桌案下,轻轻覆上我微凉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竟让我慌乱的心跳渐渐平复。

那一刻,他指尖的暖意,莫名让我脸颊微热。

回府的马车里,我们各自沉默,只闻车轮碾过青石路的声响。

忽然,他开口道:“今日,多谢你。”

我诧异地抬眼看他。

“若非你应对得当,陛下不会如此轻易相信。”他目光深邃,望入我眼中,“我外放扬州任通判的旨意,也已下达,三日后启程。”

我愣住:“外放?”

“今晨刚接到的旨意。”他语气依旧平淡,“虽是平调,却可远离京城是非。”

我心中百感交集。外放地方,虽说是实权,却终究远离了权力中枢。他此举,分明是自请放逐。

“为何?”我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凝视着我,目光里第一次有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温度,低声道:“为求一线生机。”

三日后,轻车简从,我们离京南下,前往扬州。

一路南行,顾清辞对我照料得无微不至。每至一处驿馆,他必先亲自察看房间是否妥当,甚至会记得吩咐下人准备我喜爱的江南点心。夜间投宿,他总以不便打扰为由,宿于外间。

我渐渐发觉,他并非表面那般冷漠得不近人情。他会为蜷缩在路边的瘸腿野猫驻足,俯身放下些许食物;会耐心安抚与家人走散的稚童,直至将其送回父母手中;更深露重时,他常于庭院中独自吹箫,箫声呜咽,载着说不清的愁绪。

抵达扬州两月后,我因水土不服,染了风寒,继而发起高烧,数日不退。顾清辞抛下公务,守在我病榻前整整三日,亲自煎药尝药,再一勺一勺耐心喂我服下。

意识昏沉之际,我感觉到有微凉的手指,极轻地拂过我滚烫的额角与脸颊。

“微雨……”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快些好起来。”

那一刻,我心中那道由戒备和疏离筑起的冰墙,仿佛被这沙哑的温柔悄然击碎,融化了一角。

病愈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开始教我弈棋,带我去瘦西湖泛舟,甚至允我进入他的书房。

他的书房陈设清雅,四壁书架,翰墨飘香。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悬挂的一幅仕女图。画中女子云鬓花颜,眉眼间与我确有几分相似,但气度更为雍容华贵,眉宇间带着一丝天家威仪。

“这是昭阳公主。”顾清辞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的表妹,也是我……曾经的未婚妻。”

我手一颤,指间捏着的一卷《舆地纪胜》险些滑落。

“三年前,她突发恶疾去世。陛下悲痛欲绝,自此,见不得任何与她容貌相似之人。”他语气平静,似在陈述与己无关之事,“那日在烟雨楼,陈公子故意高声提及你的眼睛,其心可诛。”

我恍然大悟,心底泛起寒意:“所以陛下赐婚……”

“是为了将你放在我身边,作为眼线。”他唇边泛起一丝苦涩,“陛下始终怀疑,昭阳之死,与顾家脱不了干系。”

“那真相究竟如何?”我轻声问,心口莫名发紧。

顾清辞的目光久久凝在画像上,沉默如深潭。

自那日后,我们愈发亲近。他开始手把手教我临摹他的字帖,在月华如练的夜晚陪我于庭院中赏桂,甚至在我生辰那日,避开所有仆从,在小厨房里亲手为我煮了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长寿面。

面条软硬适中,汤汁清淡鲜美。我一口一口吃着,眼眶竟有些发热。

我明知他待我好,或许仍带着几分做戏给暗处眼睛看的成分,却依旧不可自拔地沉溺于这片他精心编织的温柔网中。

直到那日,我无意间在书房外的回廊下,听见他与心腹随从顾忠的低语。

“大人,京中密信,皇上病重。”

“知道了。微雨那边……她近日可有异常?”

“夫人一切如常,对大人甚是依赖关切。”

“嗯。继续留意,万不可让她知晓内情。”

内情?我背靠着冰凉的廊柱,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当晚,我辗转反侧,终是下了一个决心。我要试探他,看看他待我,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我寻了个由头,假称养母病重,欲回京探望。顾清辞果然温言劝阻。

“眼下京中局势不明,路上恐不太平。待我处理完手头公务,陪你一同回去可好?”他语气依旧温柔,眼神却有一闪而逝的犹疑。

我心内冷笑,面上却作出黯然神伤的模样:“那你……快些才好。”

三日后,我假意前往城外观音山进香,实则悄悄尾随他出了城。他单骑简从,一路疾行,去了西郊一处极为隐蔽的别院。

我在院外林木深处,从午后一直守到日影西斜,方才见到一个身着淡紫衣裙的女子送他至门口。那女子以轻纱覆面,看不清全貌,可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秋水为神,竟与我和画中昭阳公主的眉眼,如出一辙。

刹那间,我如遭五雷轰顶,脑中一片空白。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我一夜未眠,心如同浸在数九寒天的冰窟里。

翌日清晨,我径直闯入他的书房,将一张早已写好的和离书拍在他的书案上。

“顾清辞,我要和离。”

他正在批阅公文的手猛地一顿,饱蘸朱砂的笔在宣纸上落下刺目的一点红痕。

“为何?”他抬头,眼中竟有一丝未曾掩饰的慌乱。

“昭阳公主根本未曾病故,对不对?”我唇边勾起冷峭的弧度,“你书房这幅画,月前换过了吧?之前的画像,公主左耳垂畔有一颗极小的朱砂痣,如今这幅,却没有。”

顾清辞瞳孔骤然收缩。

“昨日西郊别院外的女子,便是昭阳公主。”我步步紧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娶我,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掩护她的存在,是也不是?”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开来,唯有更漏滴答,声声敲在心上。

良久,顾清辞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你既已察觉至此,我再隐瞒,亦是徒劳。”

他告诉我,昭阳公主当年并非死于急病,而是因执意下嫁一位毫无根基的寒门书生,与皇上爆发激烈冲突,最后不得不行假死脱身之计。顾家为护她周全,甘担嫌疑,引得帝王猜忌。

“陛下一直怀疑昭阳未死,见到你之后,更是疑心大起,故而赐婚,想借你之眼,探我虚实,找到昭阳。”顾清辞长叹一声,“我娶你,起初确是为了打消陛下疑虑,亦是……需要一个人,来为真正的昭阳做掩护。”

我的心,随着他的每一句话,一点点沉入无底寒渊:“所以,自始至终,皆是利用?”

“起初,确是。”他深深地看着我,目光中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但现在……”

“不必多言!”我厉声打断他,生怕再多听一字,自己便会心软,“签了和离书,从此一别两宽。”

顾清辞拒绝在和离书上落笔,我们之间陷入了更深的僵持与冷战。

恰在此时,京城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皇上病危,急召顾清辞返京。

临行前夜,他踏着月色来到我的房门外。我隔着门扇,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微雨,等我回来。”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有些话,我想亲口告诉你。”

我背靠着门,咬紧下唇,沉默以对。

门外传来他一声极轻的叹息,脚步声渐渐远去。听着那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落寞足音,我几乎要克制不住开门唤住他。可一想到西郊别院外那双与我酷似的眼睛,心肠便又硬了起来。

顾清辞离开后的第七日深夜,府中骤然遭袭。十数名黑衣蒙面的刺客如鬼魅般潜入,目标明确,招式狠辣,直取我的性命。

护卫们拼死抵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混乱中,一名刺客欺身而近,利刃划破我的衣袖,露出一截小臂。

臂上,一枚殷红的蝴蝶状胎记,赫然显现。

那刺客动作猛地一滞,惊骇出声:“果然是你!昭阳公主!”

我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就在刺客再次举刀的刹那,一支羽箭裹挟着破风之声,疾射而来,精准地没入他的咽喉。我惊魂未定地抬头,只见顾清辞一身风尘,手持强弓,正从院墙上一跃而下,迅速将我护在身后。他带来的侍卫很快控制了局面。

“别怕,我回来了。”他侧头低声对我说,气息微乱,却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事后清理残局,顾清辞告诉我,这些黑衣人是皇上身边的影卫死士。

“他们……为何唤我昭阳公主?”我惊疑不定,心中迷雾重重。

顾清辞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沉静地望入我眼中:“因为,你便是昭阳。”

我怔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

“三年前,你为与心上人相守,服下假死药脱身。不料途中遭遇意外,头部受创,忘却前尘往事,流落扬州,被苏婆婆所救。”他缓缓道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我辗转寻到你时,你已是苏微雨,对过往一无所知。陛下听闻扬州有女子酷似昭阳,派人查探。情急之下,我唯有顺势求娶,将你置于身边,方能护你周全。”

我脑中一片混沌,无数碎片式的画面疯狂闪烁:“那……西郊别院的女子……”

“是昭阳的替身,我安排她引开陛下耳目的障眼法。”他苦笑,“微雨,不,昭阳……我承认,最初娶你,是为护你平安。可这些时日的相处,我是真的……对你情根深种。”

我望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深情与痛楚,忽然间,识海深处仿佛有什么禁锢被冲破,无数纷乱的记忆碎片奔涌而出——

巍峨宫殿,凤阁龙楼;父皇严厉却又不失慈爱的面容;御花园中扑蝶嬉戏的少女时光;还有一个青衫磊落、眉目温润的少年书生身影……以及,那日烟雨楼中,清越琴音里,那双抬眸望来的、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清辞……哥哥……”我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哽咽。

顾清辞浑身剧震,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他猛地握住我的双肩:“昭阳!你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我是李昭阳,他是顾清辞,我的表哥,也是我年少懵懂时,便悄悄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当年父皇逼我远嫁藩王,我以死相胁,最终在他的周密安排下,以假死脱身。却不想,命运弄人,一场意外,让我忘却所有,以苏微雨的身份,与他重逢、相识、乃至……相爱。

“那场意外之后,我从未放弃寻你。”顾清辞紧紧将我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揉入骨血,“苍天见怜,终是让我……寻回了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宫中天使携圣旨而至:皇上驾崩,太子灵前即位,颁诏大赦天下。

我们相视一笑,眼中皆有泪光闪烁。这漫漫长夜,终见曙光。

三个月后,新帝下诏,为昭阳公主平反,公告天下公主当年乃为奸人所害,幸得保全,今凤还巢。顾清辞护驾有功,擢升为礼部侍郎,赐金紫。

我们于京城公主府,重新举行了一场盛大婚典。这一次,没有圣意难违,没有虚与委蛇,没有猜忌利用,唯有历经生死磨难后,愈加澄澈坚定的两颗真心。

洞房之内,红烛依旧。

顾清辞,我的清辞哥哥,轻轻挑开那顶绣着丹凤朝阳的华丽盖头。

“昭阳,微雨……”他柔声唤道,指尖轻抚过我的面颊,“无论你名讳为何,身份几何,始终都是我顾清辞此生唯一的妻。”

我眼中含泪,却是笑着投入他温暖坚实的怀抱。

经历这许多波折与误会,我们终于懂得:真心所系,无需伪装,亦无法隐藏。纵有锦书难托之时,然情之所钟,终能跨越山海,抵岁月漫长。

窗外,月华皎洁,清辉遍地,一如当年扬州烟雨楼中,那初初相见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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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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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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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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