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辞

建安十五年冬,邺城的雪来得早。铅灰色的云絮压在漳河上空,细碎的雪粒被北风卷着,打在新落成的铜雀台檐角,簌簌落进台基下的寒潭里,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很快又被新雪覆住。

阿鸾裹紧了身上的素锦夹袄,指尖仍冻得发僵。她站在西侧廊下,望着工匠们正给台顶的铜雀铸件鎏金,那铜雀展翅欲飞的模样,在漫天飞雪中泛着冷硬的光。廊柱上刚刻好的赋文还留着松木的清香,是丞相府的掾属们连夜写就的,字里行间都是“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雄志,可阿鸾只读出了刺骨的寒意——三个月前,她还是谯郡卫家的二小姐,如今却成了铜雀台里一名待诏的乐伎。

卫家本是谯郡的书香门第,父亲卫融曾是太学博士,专研《诗经》。建安十三年赤壁火起,曹操大军败归后,便开始在邺城营建宫室,铜雀台便是其中最宏丽的一座。去年秋,丞相府征调各地有才艺的女子入台,说是“以备宴乐,彰文教之盛”,实则谁都清楚,这不过是权力的延伸——就像当年他将蔡文姬从匈奴赎回,置于幕府,名为“续修《汉书》”,终究是将有才情的女子,都圈进了他的掌控之中。

阿鸾会被选中,是因为她吹得一手好笛。父亲曾说她的笛声里有“黍离之悲”,可那时她不懂,只当是父亲读《诗经》读得痴了。直到建安十四年的那个黄昏,曹军的马蹄踏碎了谯郡的安宁,父亲为护家中藏书,被乱兵推搡着撞在廊柱上,一口血吐在《邶风》的刻本上,染红了“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那一行。母亲抱着她哭到失声,最终还是将她最爱的那支白玉笛塞进她手里,说:“去邺城吧,活着就好。”

“阿鸾姑娘,该去练乐了。”侍女青禾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阿鸾回过神,看见廊外的雪又大了些,铜雀台的铜瓦在雪光中泛着暗沉的金,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她握紧了袖中的玉笛,那笛子是母亲用嫁妆换来的,笛身上刻着细小的缠枝纹,指尖抚过,还能感受到温润的玉质。

练乐坊在台的东侧,是一间宽敞的石室,墙壁上嵌着铜制的音柱,能让乐声更清亮。此刻里面已有十几个女子,有的在调琴,有的在练舞,看见阿鸾进来,都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阿鸾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刚将玉笛凑到唇边,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台监赵姬来了。

赵姬原是洛阳宫里的舞姬,董卓之乱时被曹操救下,如今掌管铜雀台的乐伎事宜。她穿着一身绛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阿鸾身上:“卫阿鸾,丞相今夜要在台顶设宴,召你吹笛。”

阿鸾的指尖猛地一颤,笛身磕在唇边,泛起一阵凉意。她抬起头,看见赵姬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丞相爱听《鹿鸣》《关雎》,你且好生准备,莫要失了礼数。”

夜幕降临时,雪终于停了。铜雀台顶的宴客厅里点着几十支巨烛,烛火摇曳,将满室的青铜器皿照得熠熠生辉。阿鸾跟着侍女走进厅中时,宴席已经开了,曹操坐在主位上,穿着玄色朝服,须发已有些斑白,眼角的皱纹里积着岁月的沉郁。他左手边坐着的是世子曹丕,右手边是任城王曹植,还有荀攸、贾诩等谋士,个个都穿着锦袍,谈笑风生。

阿鸾垂着头,走到厅中央,屈膝行了一礼,然后将玉笛横在唇边。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按下笛孔,《鹿鸣》的旋律便流淌出来。这曲子本是宴饮宾客时奏的,该有欢快祥和之意,可阿鸾的笛声里,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就像漳河的水,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暗流。

一曲终了,厅中静了片刻。曹操放下手中的酒爵,目光落在阿鸾身上,声音低沉:“你这笛声,倒不像《鹿鸣》,像《黍离》。”

阿鸾的心猛地一紧,指尖攥住了笛身。她抬起头,正好对上曹操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像藏着无数过往,让她不敢直视,只能轻声回道:“民女不敢,只是……近日思家,故而笛声失了明快。”

曹操闻言,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思家?孤也思家啊。”他抬手示意侍女给阿鸾斟酒,“孤的家在谯郡,那里有孤少年时种的梨树,如今该也落满雪了吧。”

阿鸾捧着酒盏,指尖微微发颤。她没想到,这个在世人眼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竟也会有思家的时刻。她想起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望着窗外的梨树,说:“等开春了,梨花开了,阿鸾就可以吹《棠棣》了。”

那天的宴席散得很晚。曹操没有再让阿鸾吹笛,只是偶尔问她几句谯郡的事,问卫融的近况。阿鸾不敢说父亲已死,只说“父亲身体尚可,在家中研读经书”,曹操听了,只是点点头,不再多问。临走时,他让赵姬给了阿鸾一匹素绫,说:“天冷了,添件衣裳。”

阿鸾抱着素绫回到住处时,青禾正在灯下缝补衣裳。看见她回来,青禾连忙迎上来:“姑娘,你没事吧?听说丞相今日问了你不少话。”

阿鸾摇摇头,将素绫放在桌上,然后拿出玉笛,指尖轻轻抚过笛身上的缠枝纹。灯光下,那玉笛泛着温润的光,像母亲的手。她忽然想起母亲送她离开时,曾在她耳边说:“阿鸾,若有一天你能见到丞相,就把这笛子给他看,他当年曾与你父亲同窗,或许会念及旧情。”

可她终究没敢。她怕曹操早已忘了父亲,更怕自己的请求,只会换来更深的束缚——铜雀台里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带着希望来的,最后却都成了台宇间的一抹幽魂。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鸾渐渐成了铜雀台里最受瞩目的乐伎。曹操每次设宴,几乎都会召她吹笛,有时是《短歌行》,有时是《蒿里行》,有时只是随意让她吹些谯郡的民歌。阿鸾的笛声,渐渐成了曹操晚年最常听的声音——他常说,听她的笛音,能想起年轻时的日子,想起那些还没被战火染血的时光。

建安十七年春,漳河的冰化了,岸边的柳树抽出了新枝。曹操在铜雀台设宴,召集群臣商议西征马超之事。宴席间,曹植起身作赋,辞藻华丽,满座皆赞。曹操看得高兴,便让阿鸾吹笛助兴。阿鸾吹的是《大雅·江汉》,曲调雄浑,带着几分壮志。

一曲终了,曹操笑着说:“子建的赋,阿鸾的笛,真是相得益彰。”他看向阿鸾,“孤听说你父亲卫融,当年曾教过子建读《诗经》,可有此事?”

阿鸾心中一震,连忙回道:“是,先父曾在丞相府做过幕僚,教过任城王读《诗》。”她终于敢说出“先父”二字,声音却还是有些发颤。

曹操闻言,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卫融是个好人,可惜啊……”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阿鸾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似乎藏着一丝惋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她后来才知道,父亲当年之所以不肯再入丞相府,是因为他反对曹操称魏公,认为“挟天子以令诸侯”终究是逆道,最后才回了谯郡。

那天宴席散后,曹操单独留下了阿鸾。他带着她走到铜雀台的西侧,那里可以看见整个邺城的夜景。夜色中的邺城,灯火点点,像撒在黑夜里的碎星。曹操指着远处的漳河,说:“孤年轻时,曾在漳河边打猎,那时河水清澈,能看见水底的石子。如今……”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如今孤老了,这天下,还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

阿鸾站在他身边,听着他的话,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老人,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枭雄,只是一个在乱世中挣扎的普通人。她想起父亲曾说过,曹操年轻时也是个有理想的人,想“为汉家除残去秽”,只是后来权力大了,便忘了初心。

“阿鸾,”曹操忽然转过头,看着她,“你想回家吗?”

阿鸾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她没想到曹操会问这个问题,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回家?她当然想,可谯郡的家早已没了,父亲死了,母亲不知去向,她回去又能去哪里?

曹操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说:“孤已派人去谯郡查过,你母亲还在,去年去了许都,投奔你舅父。若你想走,孤可以派人送你去许都。”

阿鸾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握着玉笛,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想答应,想立刻离开这座困住她的铜雀台,可她看着曹操眼中的疲惫,又忽然犹豫了——这座台,这座困住她的台,不也困住了曹操吗?他坐拥天下,却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连思家都只能对着一个陌生女子的笛音。

“丞相,”阿鸾擦了擦眼泪,轻声说,“民女……想留在铜雀台。”

曹操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意外,还有几分释然:“也好,留在这,至少还有人给孤吹笛。”

从那天起,阿鸾成了曹操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不再只让她吹笛,有时会和她聊《诗经》,聊谯郡的旧事,聊他年轻时的理想。阿鸾知道,曹操对她,并非男女之情,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就像迷路的人,在黑暗中找到了一点微光,便不肯再放手。

建安十八年冬,曹操晋封魏公,定都邺城。铜雀台成了魏国的象征,每天都有无数人来朝拜,无数的宴席在这里举行。阿鸾的笛声,也成了魏国的“国音”,人人都赞她吹得好,却没人知道,她的笛声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愁绪。

那年腊月,曹操得了一场重病,卧床不起。阿鸾每天都去他的寝宫,给他吹笛,吹那些他年轻时喜欢的曲子。曹操躺在病榻上,闭着眼睛,听着笛音,有时会轻声跟着哼唱,有时会陷入沉思。

有一天,曹操忽然睁开眼睛,看着阿鸾,说:“阿鸾,孤死后,你就离开铜雀台吧,去找你母亲,好好过日子。”

阿鸾的笛声猛地一顿,眼泪落在笛身上,晕开一圈水渍。她哽咽着说:“丞相,您会好起来的。”

曹操笑了笑,摇了摇头:“孤自己的身体,孤清楚。这天下,终究是要交给子桓的。只是……”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遗憾,“孤这一生,负了很多人,负了汉家,负了文姬,也负了卫融。若有来生,孤想做个普通人,种几棵梨树,读几卷《诗经》,不再争什么天下。”

阿鸾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吹笛,笛声里满是悲伤,像漳河的水,呜咽着流向远方。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曹操病逝于洛阳。消息传到邺城时,阿鸾正在铜雀台顶吹笛,吹的是《蒿里行》。笛声戛然而止,她握着玉笛,站在台顶,望着远处的漳河,眼泪无声地落下。

曹操的葬礼过后,曹丕继承了魏王位。他没有为难阿鸾,只是让她继续留在铜雀台,说“念及先父遗愿,你可自由出入”。可阿鸾知道,她早已离不开这座台了——这里有她的回忆,有曹操的声音,有她三年来的悲欢离合。

这年秋天,曹丕废汉称帝,建立魏国。铜雀台成了皇家园林,更热闹了,可阿鸾却觉得越来越冷清。她不再参加那些宴席,只是每天在西侧廊下吹笛,吹给漳河听,吹给那些逝去的人听。

青禾劝她:“姑娘,咱们还是走吧,许都的夫人还在等你呢。”

阿鸾摇摇头,说:“再等等,等梨花开了,我吹完《棠棣》,就走。”

可她终究没等到梨花开。黄初二年冬,邺城爆发瘟疫,阿鸾也染上了。她躺在病榻上,手里还握着那支白玉笛。青禾守在她身边,哭着说:“姑娘,你别死,夫人还在许都等你呢。”

阿鸾笑了笑,声音很轻:“青禾,帮我把笛子……送到许都,给我母亲。告诉她,我没给卫家丢脸,我……”她的话没说完,头便歪了过去,手里的玉笛落在枕头上,笛身上的缠枝纹,在灯光下泛着最后的光。

阿鸾死后,青禾按照她的遗愿,将白玉笛送到了许都。卫母捧着笛子,哭了三天三夜,然后将笛子埋在了许都城外的梨树下。她说,阿鸾最喜欢梨花,最喜欢吹《棠棣》,让她陪着梨花,也算是遂了心愿。

后来,铜雀台渐渐衰败了。曹丕死后,曹叡继位,又营建了玄武池、灵芝园,铜雀台不再是皇家的重心。再后来,西晋灭魏,永嘉之乱,邺城被战火焚毁,铜雀台也成了一片废墟。

千年后,有人在漳河岸边发现了一截残破的玉笛,笛身上刻着细小的缠枝纹,还能看出当年的温润。只是没人知道,这截玉笛,曾在铜雀台的月光下,流淌过多少悲欢,见证过多少兴衰——就像没人知道,那个叫卫阿鸾的女子,曾在这座台上,用笛声,为一个枭雄,也为自己,唱完了一生的凄美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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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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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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