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里的回响

天是那种将暗未暗的灰蓝，像一块浸透了又拧得半干的旧绸子，沉沉地覆下来。空气里还滞留着白日的燠热，却已失了锐气，软绵绵、黏糊糊的，贴在人裸露的臂膀上。忽然便想起那一池荷花了。这念头来得没有来由，却执拗得很，仿佛心里有个声音，非去不可了。

荷塘在城的西隅，一片被高楼矜持地围拢着的洼地。远远地，便闻见那股气息了——不单是荷的清香，还混着水汽的润、淤泥的厚，以及一种万物在黄昏里静静呼吸的、温吞吞的生机。走近了，才看见那满眼的绿。田田的叶子，挨挨挤挤的，将水面遮得几乎不剩缝隙。那绿也是有层次的：近处的，是墨绿，沉着而安稳；中间的，是碧绿，汪汪的，仿佛要滴下油来；远处的，便溶进苍茫的暮色里，成了青灰的一片，与天色分不清界限了。叶子高高地擎着，边缘有些已微微蜷起，透出些疲乏的黄褐色来，像美人迟暮的眼角，风致犹存，却掩不住光阴走过的痕迹。

花呢，却是不多了。盛夏时那一种“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嚣张气焰，已然收敛。剩下的几朵，也多是伶仃的。有一两朵还将开未开的，花瓣紧紧地抱合着，尖上只渗出一抹极淡的、梦也似的红，似一个少女深藏着的、不可言说的心事。更多的，是已开到了荼蘼的。花瓣松弛地舒展着，那红色褪成了粉，又由粉转成了近乎透明的白，筋络却愈发清晰了，像一张摊开的、写满了字的宣纸，每一笔都是它盛放时用力活过的证据。它们显得那样坦然，毫无眷恋地向着天空敞开着，仿佛在说：我来过，我开过，我便是这样了。

我的目光，却被一朵全然凋尽了的花吸引住了。它连花瓣也几乎落光了，只剩一个赤裸的、莲房模样的东西，孤零零地立在长长的梗上。那梗也已失了青翠，成了枯槁的深褐色，却依然笔直地挺着，带着一种尊严的、近乎固执的姿态。莲房是深褐色的，像一只收紧的拳头，又像一个沉默的蜂巢。上面密布着整齐的孔洞，黑黝黝的，每一个都曾是一粒饱满莲子的归宿。而今，莲子大约已落入泥中，或成了谁的盘中之物，只留下这空空的、千疮百孔的躯壳。这真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坦然的空虚。它不美，甚至有些丑陋，有些凄凉。可就在这丑陋与凄凉里，我忽然读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诚实来。它不似那些半凋的花，还留着些青春的残影，引人凭吊。它把一切华丽的、愉悦的、可供玩赏的部分都交还给了时间与流水，只将这最本质的、最核心的“结果”与“空无”，赤条条地呈现给你看。这岂不正是生命最终的、也是最真实的模样么？

忽然便想起了许多事。想起儿时老屋后那棵枣树，秋天打尽了果子，嶙峋的枝丫刺向高而远的天空，也是这般瘦硬而沉默。想起外祖母临终前的手，干枯得如同秋日的荷叶，筋脉虬结，却还固执地攥着我的手，那温度一点一点凉下去，也像这黄昏的光，收束得那样决绝。我们这一生，何尝不都在这“满”与“空”之间摆荡呢？呱呱坠地时，是一无所有的“空”；而后我们用欢笑、用眼泪、用爱恋、用仇恨、用无数的获得与堆积，将自己填成一个看似丰盈的“满”；可最终，时光的大手轻轻一拂，这一切又如沙塔般簌簌落下，复归于“空”。我们汲汲营营，我们孜孜矻矻，仿佛那“满”便是意义所在。可这池中的残荷，却用它朽败的形骸，冷冷地告诉我：那追逐本身，或许便是意义；而那最终的空无，则是意义得以显形的、不可或缺的背景。没有这空，那满又何从依附呢？没有这凋零，那盛放又怎显得如此珍贵而悲壮呢？

暮色是愈发地浓了，先是一层匀净的鸽灰，接着，不知从哪个角落，渗出了夜那沉沉的黛蓝。荷塘的轮廓渐渐模糊，融成一片幽深莫测的墨团。只有水面上，偶尔被微风拂过，才漾起一丝极细弱的、鱼鳞似的银光，一闪，便又灭了。白日里一切的色彩、形状、喧嚷，此刻都被这无边的静默消化、吸收，归于混沌。世界仿佛卸下了妆，露出它最本真、最素朴的脸。这寂静是有重量的，压在你的肩上，渗进你的心里，却又奇异地，让你感到一种被包裹的安宁。

该回去了。我转身，沿着来路慢慢走。背后的荷塘，已完全隐入夜色，看不见了。但那朵残荷的形象，那千疮百孔的、赤诚的空无，却比来时路上任何鲜明的景致，更牢固地钉在了我的脑海里。街灯次第亮起，在湿润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行人匆匆，车流辚辚，世界重又换上它繁华而忙碌的声口。这声响与方才荷塘的寂静，判然是两个世界了。

但我心里知道，那寂静并没有离开。它只是沉潜了下来，像那沉入淤泥的莲子，像那溶入夜色的残荷，成为我生命底部一声悠长的、几乎听不见的回响。而这，大约便是所谓的“悟”罢。悟到热闹是你们的，我且享受我的清寂；悟到占有是暂时的，而经历过的丰盈，或许才是永恒；悟到生命最美的时刻，未必在极盛的枝头，而恰恰在这坦然走向衰败的路上，在这空无一物，却万响俱备的、深沉的寂静里。

走到巷口，一阵风毫无预兆地穿堂而过，带着远方不知名的凉意。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风声里，我仿佛又听见了那荷叶摩挲的、沙沙的响动。那响动，不在耳畔，只在心底。它空洞，却充盈；它微小，却轰鸣。它是一片无边寂静里，唯一的，也是全部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