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55》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续

444玉皇大帝要与人皇对亲，商量道，‘两亲家都是皇帝，也须得个皇帝为媒才好。’乃请灶君皇帝往下界去说亲。人皇见了灶君，大惊道，‘那个做媒的怎的这般样黑？’灶君道，‘从来媒人，那有白做的？’

445宋市人小说虽亦间参训喻，然主意则在述市井间事，用以娱心；及明人拟作末流，乃诰诫连篇，喧而夺主，且多艳称荣遇，回护士人，故形式仅存而精神与宋迥异矣。

446唐人小说单本，至明什九散亡；宋修《太平广记》成，又置不颁布，绝少流传，故后来偶见其本，仿以为文，世人辄大耸异，以为奇绝矣。

447盖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而专集之最有名者为蒲松龄之《聊斋志异》。

448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449寓讥弹于稗史者，晋唐已有，而明为盛，尤在人情小说中。是后亦鲜有以公心讽世之书如《儒林外史》者。

450乾隆中（一七六五年顷），有小说曰《石头记》者忽出于北京，历五六年而盛行，然皆写本，以数十金鬻于庙市。

451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别求深义，揣测之说，久而遂多。

452以小说为庋学问文章之具，与寓惩劝同意而异用者，在清盖莫先于《野叟曝言》。

453欲于小说见其才藻之美者，则有屠绅《蟫史》二十卷。

454以排偶之文试为小说者，则有陈球之《燕山外史》八卷。

455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喷饭。

456唐人登科之后，多作冶游，习俗相沿，以为佳话，故伎家故事，文人间亦著之篇章，今尚存者有崔令钦《教坊记》及孙棨《北里志》。自明及清，作者尤夥，明梅鼎祚之《青泥莲花记》，清余怀之《板桥杂记》尤有名。

457采莲曲里猜莲子，丛桂开时又见君，何必摇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熏。

458全书以伎女为主题者，有《青楼梦》六十四回，题“釐峰慕真山人著”，序则云俞吟香。

459《红楼梦》方板行，续作及翻案者即奋起，各竭智巧，使之团圆，久之，乃渐兴尽，盖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书。

460然自《海上花列传》出，乃始实写妓家，暴其奸谲，谓“以过来人现身说法”，欲使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第一回）。则开宗明义，已异前人，而《红楼梦》在狭邪小说之泽，亦自此而斩也。

461明季以来，世目《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为“四大奇书”，居说部上首，比清乾隆中，《红楼梦》盛行，遂夺《三国》之席，而尤见称于文人。

462一缘文人或有憾于《红楼》，其代表为《儿女英雄传》；一缘民心已不通于《水浒》，其代表为《三侠五义》。

463《三侠五义》及其续书，绘声状物，甚有平话习气，《儿女英雄传》亦然。

464是侠义小说之在清，正接宋人话本正脉，固平民文学之历七百余年而再兴者也。惟后来仅有拟作及续书，且多滥恶，而此道又衰落。

465光绪庚子（一九〇〇）后，谴责小说之出特盛。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其作者，则南亭亭长与我佛山人名最著。

466故凡所叙述，皆迎合，钻营，朦混，罗掘，倾轧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热心于作吏，及官吏闺中之隐情。

467宣统纪元，始成《近十年之怪现状》[插图]二十回，二年九月遽卒，年四十五

468《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本连载于《新小说》中，后亦与《新小说》俱辍

469又有《老残游记》二十章，题“洪都百炼生”著，实刘鹗之作也

470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

471《孽海花》以光绪三十三年载于《小说林》，称“历史小说”，署“爱自由者发起，东亚病夫编述”。

472考小说之名，最古是见于庄子所说的“饰小说以干县令”。

473在文艺作品发生的次序中，恐怕是诗歌在先，小说在后的。诗歌起于劳动和宗教。所以诗歌是韵文，从劳动时发生的；小说是散文，从休息时发生的。

474上次讲过：一、神话是文艺的萌芽。二、中国的神话很少。三、所有的神话，没有长篇的。四、《汉书》《艺文志》上载的小说都不存在了。五、现存汉人的小说，多是假的。

475《世说》这部书，差不多就可以看做一部名士底教科书。

476要学这一种飘渺之谈，就非看《世说》不可。

477我前次说过：六朝时之志怪与志人底文章，都很简短，而且当作记事实；及到唐时，则为有意识的作小说，这在小说史上可算是一大进步。

478叙张生和莺莺到后来终于团圆了。这因为中国人底心理，是很喜欢团圆的，所以必至于如此，大概人生现实底缺陷，中国人也很知道，但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就要发生“怎样补救这缺点”的问题，或者免不了要烦闷，要改良，事情就麻烦了。

479传奇小说，到唐亡时就绝了。至宋朝，虽然也有作传奇的，但就大不相同。因为唐人大抵描写时事；而宋人则极多讲古事。唐人小说少教训；而宋则多教训。

480然宋之士大夫，对于小说之功劳，乃在编《太平广记》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