鳧麗星坠

《山海经》

东山经:又南五百里,曰鳧麗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箴石,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姪,其音如嬰兒,是食人。

我握着裂成两半的青铜铃铛跪在祭坛前,指尖抚过铃身细密的雷云纹。冰凉的金属表面还残留着昨夜子时的震动,那些蛛网般的裂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幽光。这是大夏立朝时由十二巫祝共同铸造的法器,三百年来第一次出现裂痕。山风卷着潮湿的腐叶气息钻入祠堂,烛火在青铜鼎中不安跳动。鼎身铸刻的九首妖兽图腾忽明忽暗,九双玉石镶嵌的眼睛在阴影中泛着血光。

"云婳,鳧麗山就交给你了。"

师尊三日前的话语犹在耳畔。我望着供桌上新换的三牲祭品,鲜红的鹿血正顺着青铜盘边缘缓缓滴落,在石板上洇出暗色痕迹。自从半月前山阴村传来壮丁失踪的消息,这样的异象就愈发频繁。

山道上的碎石在靴底发出细碎声响。我握紧腰间的青玉璋,掌心沁出的冷汗将璋身雕刻的云雷纹浸得发亮。转过第七道山弯时,浓雾突然变得粘稠如血,连腰间照明的萤石都只能照亮三步内的景象。

婴儿的啼哭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是被山风撕碎的帛缎。我的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刺痛,就像有无数根冰针顺着脊柱游走。青玉璋在鞘中发出蜂鸣,这是遇到邪祟时才有的反应。

浓雾深处亮起两点幽绿的光。

当九道黑影同时从不同方向扑来时,我甚至来不及拔剑。腥风卷着腐肉气息扑面而至,虎爪状的利爪擦着脸颊划过,在石壁上留下三道深及寸许的抓痕。转身的瞬间,我终于看清那东西的模样——九条狐尾如同燃烧的鬼火,每个头颅都长着人脸,裂开的嘴角直扯到耳根。

"蠪姪......"

山风送来腐烂的甜香,我踉跄着后退,靴跟撞上某个温热的物体。低头看去,半截人类手臂正躺在血泊中,指节上还戴着开采金矿用的青铜指套。血腥味刺激得妖兽愈发狂躁,九张血盆大口同时发出尖锐啼哭,震得山壁簌簌落石。

腰间的青玉璋突然迸发青光,在空中交织成星斗图案。这是巫祝一脉的保命阵法,代价是三年阳寿。妖兽的利爪撞在光幕上迸出火星,我趁机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向最近的山壁——那里刻着师尊二十年前留下的封魔咒。

血色符文次第亮起时,整座山体都在震颤。九首妖兽发出不甘的嘶吼,化作黑雾消散在血色浓雾中。我瘫坐在满地碎石间,突然注意到某个本该被封印的细节:山壁上那些新开凿的矿洞,每个洞口都残留着暗红符纸烧毁的痕迹。

晨光刺破血雾时,我站在最高的矿洞口俯瞰。山阴村方向腾起的炊烟中,隐约可见朝廷的玄色旌旗。记忆突然闪回三日前师尊凝重的神情,当时他说朝廷派来的巡察使,正是我那位叛出师门的师兄白衍。

血色月光透过矿洞顶端的裂缝,在钟乳石上流淌成诡谲的纹路。我握着半截断裂的青玉璋,看荧光在石壁映出扭曲人影——那些本该在矿难中死去的村民,此刻正佝偻着脊椎爬行,指甲与岩石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小心!"

箭矢破空声与白衍的警告同时响起。染着陨铁碎屑的玄铁箭洞穿变异矿工的眉心,却在接触皮肤的瞬间化作青烟。我转身撞见师兄收弓的手势,他官袍上的银线云纹在暗处泛着冷光,像极了当年在观星台修习时穿的素纱襕衫。

"朝廷要的是金矿,不是这些怪物。"白衍用箭尖挑起地上一块矿石,暗金色表面布满血管状纹路,"云师妹不妨猜猜,当这些‘金子’流通到十二州府..."

婴儿啼哭般的尖啸突然贯穿矿洞。变异矿工们集体抽搐起来,他们的眼球在眼眶中飞速旋转,最终定格成与蠪姪如出一辙的重瞳。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青玉璋残片在掌心发烫,某些被封印的记忆正随着妖兽苏醒翻涌。

白衍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按在青铜鼎上。锋利的鼎沿割破肌肤时,我听见他压抑的喘息:"师尊说过,巫祝之血能照见真实。"

鲜血顺着饕餮纹渗入鼎中,北斗七星图案在青铜表面浮现。当我的血珠坠入星图中央,整座祭坛突然开始下沉。地底传来齿轮咬合的轰鸣,九根刻满符咒的青铜柱破土而出,每根铁链都拴着半具妖兽骨骸。

"这才是真正的鳧麗山。"白衍的瞳孔映着流转的星轨,"三百年前十二巫祝抽其骨、镇其魂,却没想到妖兽早将精魄寄于山体。那些矿工挖的不是金矿..."他抓起一把猩红矿石碾成粉末,"是蠪姪的骨髓。"

地动山摇间,祭坛穹顶轰然坍塌。月光如银瀑倾泻而下,照出盘踞在山巅的庞然巨物。蠪姪的九首在夜空中摇曳,其中一张人脸突然转向我们——那分明是二十年前以身祭阵的师尊。

"很惊讶吗?"白衍的箭尖不知何时对准我的心脏,"当年师尊的血肉早被蠪姪吞噬,你现在看到的封印大阵,不过是妖兽用来滋养元神的陷阱。"

变异矿工们突然发出整齐的嘶吼,他们的脊椎刺破皮肤,在空中拧成九条骨尾。我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冰冷的青铜柱。白衍的声音混着骨节爆裂声传来:"巫咸国的星祭本该在三百年前绝嗣,云师妹难道不好奇自己为何能唤醒星图?"

蠪姪的虎爪拍碎祭坛一角时,我终于看清妖兽胸口嵌着的青铜罗盘。那是我及笄那年师尊所赠,此刻正在月光下映出我满脸血污的倒影。

我蜷缩在青铜柱的阴影里,看月光在蠪姪的骨尾上流淌成河。那些嶙峋的骨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上血肉,师尊的面容在妖兽首级间浮沉,嘴角还带着当年教我结印时的温润笑意。

白衍的箭簇擦着我耳际钉入石壁,箭尾系着的玄色帛带被妖风撕扯,露出半幅用朱砂绘制的星象图。当第七支箭穿透我的袖口时,我终于看清帛带边缘绣着的钦天监徽记——缠绕北斗的锁链中央,赫然是蠪姪的九首图腾。

"三年前荧惑犯太微,紫微垣西南崩落两星。"白衍的官靴碾碎满地星砂,他抬手将陨铁箭搭上弓弦,"云师妹可知,那夜坠落的星辰正落在鳧麗山?"

妖兽的咆哮声里,我摸到腰间破碎的青玉璋。锋利的断口刺破指尖时,记忆如潮水倒灌。七岁那年师尊将我浸入药池,滚烫的汤药在皮肤上灼出星斗图案;十三岁初学观星,白衍指着鳧麗山上空说那里盘踞着永不移动的凶星;而现在我终于明白,那些始终笼罩山巅的血色薄雾,原是蠪姪吞吐的瘴气。

青铜柱突然迸发刺目强光,我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浮现暗金色纹路。白衍的箭尖剧烈颤动起来,他眼中闪过我从未见过的惊惧:"停手!你的血在激活封印大阵!"

但已经太迟了。

流淌在青铜柱上的血线突然倒卷,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浮空。蠪姪的九首齐声哀鸣,山体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当第一缕星辉穿透血色天幕时,我看到了三百年前的真相。

十二位巫祝在暴雨中结阵,他们的血顺着青铜柱汇成河川。地脉深处囚禁的妖兽正在苏醒,而阵眼处跪坐的星祭少女,胸口插着半截断裂的陨铁剑——她的面容与我镜中倒影别无二致。

"原来如此......"我望着自己逐渐晶体化的指尖苦笑。历代星祭根本不是什么守护者,而是蠪姪为自己培育的完美容器。当星辰之力与妖兽精魄完全融合,便是这具身体易主之时。

白衍突然扔掉弓箭扑向青铜柱。他的官袍被星火点燃,露出左肩狰狞的旧伤——那是我十五岁时为救他被狼妖抓出的伤痕。"当年钦天监要我带回的根本不是金矿!"他徒手撕开正在闭合的阵眼,"他们早知道鳧麗山藏着弑神兵器!"

蠪姪的骨尾突然横扫而来,将我们同时卷入半空。在失重下坠的瞬间,我看到妖兽胸口镶嵌的青铜罗盘开始转动。星图在夜空重组,北斗的勺柄正指向我剧烈跳动的心脏。

白衍的手掌突然覆上我的眼睛。熟悉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钻入鼻腔,他最后的低语散落在呼啸的妖风里:"荧惑守心之夜,用陨铁刺穿星图交汇处......"

剧痛从心口炸开的刹那,我看见他化作流星坠入蠪姪大张的巨口。插在我胸口的陨铁箭矢泛起幽蓝光芒,星图的裂纹顺着箭身蔓延,最终在妖兽的悲鸣中轰然炸裂。

我握着半截青铜剑剖开流沙,月光在剑身残缺的星图上折射出幽蓝光斑。三日前在青州驿站截获的密信正贴着胸口发烫,信笺上钦天监的朱红官印浸了汗渍,晕染开"人造星祭"四字宛如血痕。

沙漠的夜风裹着铁锈味,白衍的残剑在腰间突然震动。剑柄镶嵌的萤石指向沙丘背阴处,那里蹲着个脖颈生满重瞳的西域商人——第三十七个被蠪姪精魄寄生的人类。

"星图...在骆驼铃铛里..."商人喉咙里挤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每个音节都引发寄生在眼窝里的星芒剧烈抽搐。我挑开他腰间铜铃,铃铛内壁用陨铁粉绘制的星轨,正与剑柄萤石的光晕严丝合缝。

沙暴在子时如期而至。当剑尖刺入最后一只重瞳,沙丘突然塌陷成旋涡。流沙在身侧形成环状星图,我坠入黑暗前听到蠪姪的叹息,九道声音里混杂着白衍特有的尾音。

地宫青铜门开启的刹那,万千盏人鱼膏灯同时自燃。火光沿着墙壁星图流淌,照亮穹顶倒悬的青铜城池。那些微缩的楼阁间游动着半透明人影,他们脖颈都系着写有生辰八字的朱砂符。

"欢迎回家,第一百三十七任星祭。"

声音从九重玉阶顶端传来。玄色冕旒下浮动着我的脸,十二串玉藻在虚空中碰撞出骨铃清音。她脚下的星晷盘上,三百六十五具水晶棺椁正在缓缓旋转,每具棺内都沉睡着与我面容相似的少女。

青铜地面突然浮现血色星轨,我的影子被某种力量撕扯着立起。当影子的指尖触碰到水晶棺,整个地宫响起婴儿啼哭般的剑鸣。棺椁中的少女们同时睁眼,她们胸口都插着半截巫祝法器。

"很惊讶吗?"玉阶上的身影化作流光环绕水晶棺,"从你诞生那刻起,就有三百六十四个替代品在各地孕育。"她的指尖穿过我的心脏,虚空中浮现钦天监的观星记录,"荧惑守心之夜,当第一百三十七具容器成熟......"

白衍的残剑突然迸发青光,剑身映出蠪姪某首级上的熟悉伤痕。我的血液在地面星图蔓延,那些沉睡的"人造星祭"突然集体抽搐。玉阶顶端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穹顶微缩城池中的透明人影开始尖叫。

"你竟敢唤醒烛龙!"

地宫剧烈震颤,倒悬的青铜城池中伸出赤色龙爪。燃烧的龙鳞照亮墙壁隐藏的壁画:十二巫祝围剿的从来不是蠪姪,而是盘踞在地脉中的亘古烛龙。那些所谓妖兽精魄,不过是烛龙被斩落的梦境。

水晶棺椁接连爆裂,少女们的残躯在空中拼合成赤龙轮廓。我握紧插入心口的残剑,看自己的血在龙鳞上烧灼出古老契约。玉阶上的虚影开始消散,她碎裂的瞳孔里倒映着不可思议的真相——我从来不是星祭,而是烛龙被囚禁在人间的心脏。

我站在星坠之地断裂的青铜柱上,看海水倒灌进天空。归墟海眼在头顶旋转,三百六十五个时空的云婳正从裂缝中坠落,她们心口的龙鳞在虚空燃烧成赤红星链。钦天监首座的冕旒被罡风掀翻时,我终于看清那张与地宫水晶棺中别无二致的面容。

"母亲。"

这个称谓撕开记忆最深处的封印。三百年前暴雨中的献祭,十二巫祝围困的星祭少女腹部隆起,她将巫祝匕首插进胎动的位置,从血泊中挖出块状如心脏的龙鳞——那便是我最初的形态。

白衍的残剑突然发出裂帛之音,剑柄萤石映出归墟深处的场景:被陨铁锁链贯穿的烛龙真身正在苏醒,每片逆鳞都镶嵌着星祭少女的残躯。钦天监首座脚下的星晷开始逆转,她官袍翻涌成当年染血的素纱襌衣。

"你本是最完美的容器。"她指尖浮现我七岁时被植入龙鳞的幻象,"烛龙之心与蠪姪精魄本该在荧惑守心之夜融合......"

海浪突然在云端凝结成剑,三百六十五个时空的青铜柱同时倾倒。我踏着坠落的星祭残影冲向海眼,看自己的倒影在归墟漩涡中分化万千。某个时空的云婳抱着白衍的尸身恸哭,另一个时空的我正被蠪姪骨尾贯穿胸膛,无数种死亡如同棱镜折射的光斑。

当逆鳞完全刺入烛龙真身的瞬间,时空突然陷入胶着。白衍的声音从蠪姪九个首级中同时传出,那些被妖兽吞噬的记忆如潮水涌来:二十年前他叛出师门是为寻找解除星祭诅咒的方法,三年前故意被蠪姪吞噬是为在妖兽灵识中埋下巫祝禁制。

"就是现在!"

残剑突然挣脱我的手掌,携着三百六十五个时空的星辉刺穿海眼。归墟深处传来琉璃破碎的脆响,烛龙逆鳞上的星祭残躯同时睁开眼睛。我看到白衍的魂魄在蠪姪首级间聚合成型,他破碎的官袍上还沾着当年狼妖留下的血渍。

钦天监首座突然发出龙吟般的咆哮。她的身躯在海眼坍缩中显露出烛龙本体,而那具苍老的躯壳里,正爬出个浑身浴血的婴孩——那是三百年前尚未被污染的,我的本来面目。

星坠之地开始回溯时光。青铜柱重新立起,十二巫祝的亡魂在云端结阵。当我的指尖触及婴儿湿润的眼睑,归墟海眼突然绽放出比太阳更耀眼的光斑。无数时空的云婳在强光中向我伸手,三百六十五种人生如走马灯掠过。

白衍的残魂在最后一刻包裹住我的龙鳞心。他消散前的微笑与十五岁那年的暮春重合,那时鳧麗山的杜鹃正开得血红,少年师兄摘下面具说:"等星图修补完毕,我带你去长安看......"

黑暗吞没万物时,我听见青铜罗盘重启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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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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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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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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