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土(四)

XI  去吧

"我的梦太多,"林裴华躺在漆黑的房间里抽着烟说道,庞怡宫在房间的另一角。林裴华接着道:"梦见我小时候的同学、小朋友,历历在目。我好像误入了时间隧道,让我在永恒的过去里痛苦地挣扎,我又梦见我的老家,一大家老小,和那纯而又纯的泥土。庞怡宫,你呢?你怎么讲的很少?"

"是啊,会做梦的人是快乐的,"庞怡宫好像被遗忘了,不知想什么。"我什么都不相信,只有自己最可靠。"

"自从认识你以后,我觉得我们谈得来,互相之间总要有些信任。"

"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当然好谈了。"

"我一直把人想得很好,也许是个错误。"

"当然,你有你的好处,正统、潇洒。"

"我常怕处处暴露缺点。"

"你还嫩了一点儿,  我不是跟你吹,我在社会上混的日子比你多。"

林裴华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己某些方面高人一筹,可另一方面又不够圆滑, 他并不想反驳庞怡宫。他即为自己高兴, 又时常为自担忧。

"我想听听你的事,就怕你不肯讲。"庞怡宫问道。

"我有什么事肯定会讲的,我觉得很平淡,没什么好说的吗!"

"你给我来这一套?"

"不,你别误会。别人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说说就有意思了吗!"

"人吗,即简单又复杂。"

"不错!"

"我现在还搞不清楚她是什么目的!"

"哈哈哈!"庞怡宫大笑。

"哈哈哈。"林裴华跟着失笑。

"你别说得那么悬乎,具体一点。"

"好像要说的时候就觉着没什么好说了。"林裴华收回笑容,脸色正经起来,便隐姓埋名大概说了些事。"一切都很自然。既然大家都是有情有意的人,给出一份,就应有一份的回报。我一直认为,我只要主动出击,似乎没有不成功的。”

"光自信还不行啊。"

"是呀,当然要有资本、有实力,我们都不缺少。我想,根本的还是要真诚!真诚地对待别人,对待你自己,对待这个世界。这并不玄乎,很实在,哪怕是装出来的真诚!"

"是要真诚,除非你想玩弄别人。"

"我指的不是对谁的感情真诚,而是对自己的感情真诚!真诚的灵魂!灵魂可以一次次出卖,但你最终什么也得不到!"林裴华两眼瞪得大大的。

"你可以在第一次拥抱时说`我爱你'但并不出自真心。"庞怡宫笑道。

" 是啊, 好像我们都越来越容易`真诚'地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贞操。"林裴华肚子里有股水向上涌, 他忆起和罗玫的那一吻。"可我们还是时刻认为自己是真诚的。"

"我看就像哄孩子一样,要有点办法,但不能欺骗。"

"当人家知道你在使花招时,你的办法就吹了。要是我认识一个女孩就这样,我不会火烧屁股似地去追。这并不是什么手段,而只是我的习惯。美好的实物自然是美好的,无需我们烦恼。也许一开始速度是慢的, 越到后来越快,你可以在第三次见面时就把她搂到怀里。”

"那一定是只很乖的小绵羊,满怀哺育的渴望。"

"但愿我们的心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像孩子头上笼着的那层美丽的光环。而这个光环在我们头上已经磨损了、消蚀了。一次、二次,我们越来越丑陋了!"

"没那么严重吧,希望的和想象的不完全一致。"

"我们究竟需要什么?"

"需要的东西很多,而得到的却太少!"

"我们太年轻太幼稚!"

"问题不在这里,在于我们缺少机会。"

"我们不在地上跑,我们要在天上飞!"

"地是有限的而天是无垠的!"

"也许注定我们只能在地上爬!"

XII  再次

整整两天,林裴华和罗玫没有见面。

上次分手时俩人开了个小玩笑,看看不打电话、不见面能怎么样。也许是女孩子的小手腕,林裴华当真了?更可能是林裴华很忙,或是他想清静两天,他受不了过分的缠绵。别看在同一座楼里,并非天天能碰面。而林裴华则希望他不要在同一座楼里,距离越近越使人压抑。据说罗玫的单位要搬走了。

这天中午,快到吃饭时间,罗玫等在楼梯口,不安地来回走着。林裴华出来了。

"我们下楼吧。"他说着,不想让公司里的人看见。

"你这两天怎么了?"罗玫神色迟疑地问道。

"没什么,你忍不住了?"

"你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她轻声说。上下楼梯的人很多,这样的交谈是无法进行的。 她此刻像只即将坠地的花瓶──显得那么脆弱。

"我晚上下了班去找你好吗?" 林裴华巡视着周围的人, 似说非说。

"不要到我家来。"

"那到我宿舍吧,"他又加了一句:"他们都不在,都出差了。"

"好吧。"

"那我先上去了。"

"行。"

林裴华想,自己太过火了,而她太敏感了,她的话音中浸着眼泪,大概是急的。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下班了,林裴华赶紧拿着四个饭盒跑到食堂买饭菜。然后跑回宿舍,把房间里乱七八遭的东西大致理放整齐,这才稍稍定下心来,静等罗玫到来。过了一会儿,还没有人敲门。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路。时间每延长一分钟,他的心就往上提一点,心跳也在加速。

"怎么搞的!"他想她该来了。

终于,在薄暮中,罗玫的影子出现了,林裴华长长松了口气。他开始脆弱了。林裴华等在门后,静听那脚步声由下往上,由小到大,直到踏上楼面为止,多么漫长的时间啊。没等到她敲门,他把门拉开了,人躲在门后。

"有人吗?"罗玫轻声问。

"好像有一个!"林裴华从门后闪出身。

"你真差劲!"

噢, 一切又是那么令人激动、高兴。他们对视了几秒钟, 都笑了。

"快吃饭吧,已经凉了。"林裴华关上门,拥着她的肩道。

"没关系,你也没吃吧?"

"对,我买的菜,只够填饱肚子。"

"足够了。"

他们在林裴华房间的书桌前并肩坐下。

"这样吃太亏待你咯。"林裴华边吃边问。

"不,挺好的,人家请我吃饭店,钱花了不少,吃得不自在。"

"哦?"

"简单一点随便。"她又补了一句。

"你刚才迟到了,怎么搞的?"

"啊,是这样,有个同事的朋友会算命,我们几个人都请他算。"罗玫很开心。

"算命?怎么算法?"林裴华不屑于此。

"看手相,那个人说的很准。"

"我不信这个,也从来没请人算过。"

"信不信是一回事,只要说的有点理,还是很有意思的。"

"就像拜神求佛,"林裴华又懂了,"问题不在于灵不灵,而在于你信不信。我看到那些虔诚的人们总是很受感动。我想,好心就一定有好报。"

"你不要笑话,"罗玫不大满意,"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没法解释。"

"对,"林裴华不愿争辩,"那你的命呢?"

"这不能告诉你,反正你不愿意听。"

"好吧,既然是手相,那这命至少掌握在我们手里。"林裴华自信极了。

饭很快吃完了。林裴华收拾起饭盒,想拿去洗。罗玫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他,脸贴在他的背上,他感到她的脸灼烫着他,她在伤心!

"怎么了?罗玫。"他放下饭盒,转过身抱住她。

"我这两天一直没睡好。"

"你是瘦了,什么事?"

"我总担心。"

"是吗!担心什么?这不是很好吗!"

"我怕你会离开我!"

"怎么会呢!是算命的说的?"

"不,我有这种预感!"

林裴华沉默了。她到底预感到什么?她不是在昨天预感到今天吗?他抱紧了罗玫,在她耳边道:"你不相信我?"

"不,不是的。"

"那你究竟怕什么?"

"……"

她是不相信自己,她怕的也是她自己。林裴华一阵心虑,渐渐放开了她。慢慢踱到窗前,这几秒钟的沉寂真难以忍受。

"我们和以前一样,好吗?都怪我。"罗玫先开口了。

"好的,"林裴华回转身,深深地瞧着罗玫,想把她看透,"和以前一样好。"语音之中没有一丝力量。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罗玫走到林裴华面前,两眼直勾勾地放光。

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们再次拥抱、亲吻。哪怕多说一句、�多离开一会儿,感情之线就会断了似的。

春天的潮音从南江的晨雾中飘浮过来,春天的生命在绿柳枝头发芽生长,春天的脚步从黑夜的苍白中踏向光明。当户外的幽灵敲响黎明的警钟之时,丑恶、恐惧、失败、懦弱、私情四散奔逃。

林裴华和姚迅相约星期天带着女朋友到荆山野游。荆山背靠南江。林裴华问姚迅带什么人去,他回答道:郑丽篱。

时间苦短,属于他们的时间太短了。�每个星期只有一个整天休息,而这一天又是过得那么快每一天都显得那样宝贵。林裴华时刻有种急切情绪,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他,又不能有所行动。罗玫啊罗玫,你期望的是什么?你能满足吗?

他为她祷告。

每天他都很累,每天都睡得迟,而每天清晨又很早惊醒,再没有往日的悠闲,早上也很少跑步。甚至有的同事说他憔悴了。

林裴华望着窗外的露气,出神地看上半个小时,一动不动,是怀念过去? 亦或是向往将来?过去的遗忘了,而所有潜在的危险正慢慢向他靠拢。

郑丽篱今天出落得漂亮极了,显得如此活跃、机灵。相比之下,罗玫就是另一种风格,她端庄、典雅,具有淑女风度。此刻,她们手拉手,走在林间的小路上,很是亲热。林裴华和姚迅跟在后头。

空气中潮气很重,夹带着山野草木的芳香,让人心胸开朗,所有的沉闷都可以抛于脑后,所有的担忧都可以暂时遗忘。只有现在一刻是解脱,美妙出神。

"你老婆今天很漂亮。"姚迅道。

"没有郑丽篱爹!"林裴华笑着说。

"罗玫的气质好,郑丽篱不如她。"

"郑丽篱美就美在她有一种威胁力,让人招架不住。"

"罗玫越发动人了,我说的是比从前的她。"

"美总是有顶点的,它像一只天然的香囊,蓄积已久。突然某一天,她惊奇地打开了它,她潇洒得愈多,那味道便愈浓愈香。这香是无穷尽的吗?会有这么一天,她发现,天然的美艳已挥霍殆尽。失去了这层天然的保护色,就失去了女人的一切美,她只能靠虚假和伪装过日子了。”

"你像搞艺术的,"姚迅开心地说:"你说她们两个如何?"

"哈哈哈,没必要说了。我们都不认真,尽管我们可以装傻。说实在的,我经常想过去。"

"想过去的情人?对,令人难忘啊。郑丽篱很老练。想想曾经纯粹一心的日子。"姚迅拎了只小木棍在手里晃荡。

"能得到什么东西呢?"林裴华迟疑极至。

"考虑太多不如不考虑。"

"我们这个时代并没有提供我们多少天地。"

"享受、满足,谁要为谁担心呢!"

他们来到一处溪流边,便在溪边岸石上坐下,享受蓝天、绿树、清新的空气和四人同游的乐趣。他们没有带照相机,谁也不曾提出要照相。

接着,他们登上了荆山最高处──望海亭。南江和海天的连接处尽收眼底。金岚岛望上去仅是水上的一艘小帆船。适才山坳里孤独的美已尽消,只剩下坦荡无垠、震撼人心的美。四个人全都满足了,心情格外好。

他们拿出各自带来的食品、饮料,美餐了一顿。

"我以前也来过这儿,感觉跟今天不一样,那个时候是秋天。"罗玫说。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郑丽篱戏笑道。

"我也曾经来过,"林裴华道:"不过那是冬天。当时这么大的山,只有我一个人和几只乌鸦。"

"我要是你,肯定是来自杀的。"罗玫说。

"他不会想不开。"姚迅插嘴道。

"那必定是失恋了。"郑丽篱双眼望着林裴华, 似乎在咀嚼他。林裴华叹了口气,无可耐何地说:

"我只是想来看看,是不是世上还有和我一样的人,一样的想法,一样的行动。当我知道只有我一人时,我不是要从这儿跳下去,而是要飞──飞上青天!"

XIII  回归

在这个潮湿、霉变的春季,

阴雨锈蚀了信仰,

泥淖中深陷着希望。

甜蜜的悲哀被微笑遮掩,

贪欲的花朵在酒杯间泛滥。

所有的脑筋都要拧成自杀的锁链!

当空虚找不到市场,

而美貌也不再走俏,

天真挺起肚皮不肯堕胎;

当垃圾堆里填满恶臭的情感,

善良必然贴上虚伪的膏药,

愚昧在光天化日地敲诈文明。

爱情只能在病榻上麻木吟叫!

就在这个成长的节气,

腐朽已化作美丽的神祗,

阴险的种子正绽出快乐的芽苞,

死亡的宴飨正在开场!

林裴华被突如其来的心灰意冷弄得不知所措。心境竟像气候变化一样, 难以捉摸、把握。天平的一头压着幻念,另一头压着赌注,杠杆的中央却找不到支撑点。

林裴华累得有些不行了,谈恋爱更像体力劳动。晚上,他躺在温暖的浴缸里,热汽充满了房间,他昏昏欲睡。由于缺氧,他浑身疲软,出水后竟然直冒冷汗,他赶紧跑出来透气……正如从泥沼中爬出。

他权衡一切,所有都理不清头绪,创造的渴望、理念的表象和现实的桎梏交织于一起,他受不了、他吃不消啦。需要满足而又不能满足,混合着令人作呕。一个画面闪出:

"我们结婚吧?!"罗玫轻嗔道。

"什么时候?"

"现在!"

"不……"

另一个画面又闪出:

"说你永远爱我!"罗玫勾住他道。

"我永远爱你──"

"说你永远不离开我!"

"我永远不离开你──"

"──"

姚迅说:"你相信她的话,不如相信她假话真说。"

崔云说: " 她即要你理解她所理解的,却不愿你知道她所知道的。"

庞怡宫说:"女人所能得到的,也就是她所能付出的;男人所付出的,也就是他所得到的。"

郑丽篱说什么?罗玫说什么?而他心爱的阿萦呢?她们需要人家每时每刻的誓言?她们需要的是储心积虑盼望、等待?她们的希望总在理想的天空遨游而不愿回归?

林裴华长时间躺在沙发中,让思绪飞满了天。

他需要什么?他应该飞向何方?不应在乎目的,而应注重起飞,哪怕飞起即夭折!"……阿萦,你怎么不说一句话?你应该知道我该干些什么,你应该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你应该知道我如何是好。你有聪慧有灵智,而又离得那么遥远,不见一只飞鸿,没有一息音信……

谭兰萦成为林裴华心灵上一堵美丽的屏障,他时常将她唤回脑海,使自己颠簸在波浪之中,洗去烦恼、净化思想。可那毕竟是空洞的、幻想的、不可及的和危险的,而眼前近在咫尺的却是罗玫。他甚至怀疑她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之处!罗玫似乎比谭兰萦更成熟、更会机变。不,也许他印象中的阿萦仍是几年前的天真少女,现在呢?罗玫似乎更黯做人的风韵,而阿萦呢?罗玫少了一样什么呢?

不,他不能失去罗玫,否则阿萦的幻念也将消失。他说过他永远爱她!永远不离开她!尽管讲得很生硬、很不情愿,但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他变得如此认真,经常见面,可说的话越来越少,连接在相互之间的粘滞力在淡化----才短短一个月啊!

他们开始通信了。

由两天一封到一天一封,林裴华写的多,罗玫写的少。他用尽所有能造出的柔美的词句表达他的心境、天地美景以及对她的爱慕之情。相比之下,罗玫字里行间少了种激情,语言贫乏,远没有林裴华来得有魅力。她像是在诉苦又像是在悔过。他暗自埋怨,却也不在意,自管写自己的。有时候,信来不及发,两人就在见面时阅读。她开始说些好话,似感自叹不如。他发现,让她改变一些想法是多么不容易,甚至不可能。她不自觉地将字迹保护起来,不肯剖白心界。

有一次,罗玫着意打扮一番,一身绿装。绿衬衫、绿裙子,当时天尚冷,穿裙子的人很少,所以很显眼。他第一眼就看着别扭,但没说出来。俩个人走在一起不大自在。他越发感到罗玫过于做作,少了些天然的柔媚,仅余下被榨干了的美丽的外壳,不胜凄凉。见面越多,越不能满足,越怕失去什么。他们天天见面,谁都担心一天不见,会出什么变故,可内心又不愿接受。俩人都更加谨小慎微了……

如水的月光, 如水的春夜。他俩来到公园的草坪上席地而坐。林裴华将罗玫搂入怀中,听她诉说白天的故事。她有意无意讲到不少男人对她很有意思,其中包括单位里的人和外面的朋友。尽管林裴华不想听,也只好听下去。他早已认为无论她过去如何,关键是抛弃牵挂,把握住现在。她说的多了,只会增加他的忧虑和反感。他明白,他不是也不想成为罗玫脚下争锋吃醋的一员。令林裴华惊异的是罗玫怎么会遇到这些事情,而她讲起来即像是在坦白,又像是在玄耀!他久久地沉默,偶尔打断她,随意发表些意见和看法,心不在焉似地听着。告诉她,不要放在心上,不要跟人一般计较,但也要小心对付,以及应该如何如何去做。等话一出口,林裴华脸一阵发烧——他明白了,所有的劝告全为废话——她想到的永远比他多!

还有一次,罗玫告诉林裴华有个男孩儿非常喜欢她,一再请她吃饭,她始终没有答应。她说那个男孩儿很潇洒、很能干,言词之间,罗玫很欣赏他。那人甚至跟她讲了很多自己的爱情故事。她取笑他,他不在乎, 赶都赶不走。那人说他自己很有耐心,除了罗玫没看上一个女孩儿。这一次,他又邀罗玫吃饭,说是几个朋友请吃饭,极勉强的理由。罗玫来征求林裴华的意见, 到底去不去全由林裴华定。林裴华反感极了,心想,你要去也没必要跟我商量,所以对她不置可否。林裴华非常自信,他认为那个人不是他的对手。罗玫是想吊林裴华的胃口? 至于罗玫讲的这些事只给他一点莫名其妙的紧张。尽管她一再强调她根本就不喜欢这个男人或那个男人, 或者那些人。天哪!林裴华愚蠢到出格了。那些男人罗玫恐怕在不知不觉中讲了不下一打儿,他根本记不大清楚。林裴华的话少了,本来就不愿多说。罗玫开始说他不爱跟她讲话了,甚至不注意听她讲,以至于听错她的话。他赶忙说明,可惜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那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柳树下,池塘边,一声声的蛙鸣,催人心醉。

"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看看。"罗玫手里捏着根青草枝,点着林裴华的脑袋说。

"好吧。"林裴华似不情愿。

"就当它真的吧?就这一回,把你的左手伸出来。"罗玫用草棍拨弄他的掌心。

"我的命生来就在我手里。"

"你肉眼凡胎看不出来。"

"看你的悟性了,说呀。"

"手掌上有三条线,看见了吧?"

"什么线?"

"不能告诉你。恩,这两条线还不错, 很粗很长,很清晰,不错。哎呀,这条线不对头,开头就有条交叉线,不是很顺利,但过了这一点一直会很顺利的,也许很幸福。"

"那么,这一点过了没有呢?"

"恐怕没有!不过你可能二十五岁结婚。"

"这么肯定?"

"我只是说说看,信不信由你。"罗玫莞尔一笑。

池塘边蜂蝶飞舞,青草的香气沁人心脾。罗玫讲了许多算命的故事,神乎其神。林裴华入了迷,却又茫然。罗玫摸摸林裴华的口袋,掏出纸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你爱我吗?"林裴华接过来写道:"我爱你。"

罗玫接着写:你为什么爱我?!

林裴华接着写:因为你爱我!

罗:你坏!

林:至少比你好一点。

罗:你为什么爱我?!

林:爱是没有原因的。

罗: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林:我的爱无法用语言表达。

罗:你会像想我一样想别的女人吗?

林:至少现在不会!

罗:你太坏了。

林:那我就跟你一样好了。

罗玫失望极了,向水里扔石头。林裴华无法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也只有此刻,他惊慌之中暴露出自己的空虚。人在很渴的时候,喝水的欲望极强烈,痛饮后望着空杯子──就没太多的指望了。这水喝干了么?究竟还有些什么呢?他心里没底。

"你刚才讲二十五岁结婚,"了裴华想摆脱出来,"是不是太早了些?"二十五岁以后只能靠回忆过日子了。

罗玫沉默着。

结婚,二十五岁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但又是那么实际,是她想结婚?还是她要他早做抉择?

"我希望早点成家,我有点怕。"罗玫突然说道。

"你还怕些什么?怕那些缠你的人?还是担心我?"

"我不怕那人,说实在的他们跟你比起来,简直不能一提。我想,还是告诉你,昨天他们又来请我,我答应了。实在无聊,他们吃过饭打牌、赌钱。我很难过,我应该听你的话。"

"我没有说过什么!"林裴华刹那间胃里冒出要呕吐的痛觉,他紧咬了一下牙, 把这股气强压了下去。"我只认为你应该明白好坏。"他又后悔说重了。

"你怪我啦?"罗玫略带迟疑。

"不,我没有怪你,我从不怪别人。"

"你是怪我,尽管你不承认。"

"不论你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我过去不曾怪你,以后也不会。"

"本来吗,我们又没什么。"罗玫矜持得很。又改口道:"你真好,我们要早点认识该多好啊, 我以后再也不和他们玩了。"罗玫在他耳边轻柔地说。

罗玫的发丝撩上他的面颊,他感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女人到底柔弱得很,林裴华放松了神经,不去想太多。

"还有什么人找过你?"林裴华干脆主动问。

"有些事情怪得很。有一次舞会,一个男同学硬请我跟他跳,我很累,不想答应。他一再坚持,我就跟他跳了一圈儿。结果呢,他不知怎么找到我的地址, 经常来找我,要和我交朋友。我根本就不理他,可他还来。

"你为什么不骂他一顿!"林裴华打断她。

"骂也不管用。其实他人并不坏,也没什么恶意,只是有点傻,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你不能给他机会,要么他怎么找上门?"林裴华不知怎么说好。他的脸开始发烧。

"跟他说过了,他仍来。"

"后来呢?"林裴华冷漠地问。

"后来, 他的几个同学死劝活劝把他劝走了。他还给我一封信,里面写的很无聊,什么因为认识我,改变了许多,交不成朋友,也不是仇人,愿意做一个一般朋友什么的。我有时也想,是不是我虚荣心太重,喜欢别人捧场?"她骄傲中露出几分得意。

"是啊,你还会有麻烦吗?"他对她是麻烦吗?

"可能不会有了。"

"要不要上下班我来陪着?"

"没有必要,他们没那么大胆子。"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呢?林裴华拍拍脑袋。

你喜欢还是喜欢草原?你喜欢高山还是喜欢大海?罗玫说由此可判定一个人的脾性,林裴华厌恶暴露缺点给别人。人的命是算出来的?是前世注定的?她的命她清楚吗?

没有回答!

XIV  上路

好久没听崔云的箫了,这天没有约会。

"崔云,吹吹你的笛子,啊不,是箫。"林裴华站在崔云身边,胳膊搭在他的肩上。

"我气不足,总走调。"崔云放下手上的书,眼皮也不抬道:"我现在找不到感觉。"

"吹这个东西要感觉吗?可惜我不会。"

"你不懂,更不知道出气要凭感觉。"

"感觉这玩意很难说啊,你今天可以感觉世界很美好,明天又可感觉一塌糊涂。你昨天跟一个人要好,明天又和另一个人好上了。再往后呢?不得而知。相信感觉的人会东摇西晃的,不倒翁能幸福吗?没有腿,只能来回晃动。"林裴华今天感觉相当不错。

"行了,你的高论太多了。你最近可经常不回宿舍看书了,书中是不是缺少感觉? 缺少刺激? 你也去找新鲜感觉啦? 你别以为你超脱。"崔云肚子里憋了口气。

"没办法啦,年轻轻的,除了靠感觉活着,还能靠什么呢?没感觉的时候,全都完了。感觉好的时候,什么都有了。可我现在才明白,得到的感觉和失去的感觉其实差不多。"

"你才明白?没有得到时拼命想得到,失去后又不甘心,还要想得到,又得到才悔及失去之时。你受罪还没受够。"崔云平淡以极。

"很对,想守住每一分钟美好的感觉是不可能的,每一分钟有每一分钟的想往和失望。"

"这倒是次要的,就怕你以后每一分钟都不敢、不愿想往,每一分钟都丧失、忘却希望。"

"早晚都有这一天。亲爱的崔云,我们别捉迷藏了。我不想听你的感觉,你也不愿知道我的感觉。我们有各自的感觉,现在没有人愿意交流各自的感觉、感受,宁可咬断舌头吞进肚里,一点不可怕。"

"除非影响到我们共同的感觉了,谁也不会犯谁的。麻木更是种感觉,我看现在多数人没有感觉。有感觉的人也在一天天迟钝,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有的人,女人,更相信预感。她能由昨天预感到今天,也能由今天预感到结束……什么时候结束?"

话题断了,两分钟寂静。谈心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即使谈,也是谈"虚心",谈"真心"就像把衣服脱光给人看一样,在同性的洗澡堂尚可,其他场合不会发生。"

"箫吹出来要回肠断气,你吹你家乡的调子吧。"林裴华也觉无聊。

"什么调都吹不出。"

"你情绪还不算坏。"

"唉,我最近和人打了一架,反而舒服多了,想不到长大了还会打架。"崔云茫然道。

"打架又不是小孩儿的专利品,战争更可怕,却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你跟谁打?"

"那还用说吗,就是你那个朋友。"崔云没有正眼瞧林裴华。

"何必呢,"林裴华叹口气,抬头说:"老兄,问题好解决吗?"

"你说怎么解决?"崔云有些光火。

"哦,我是说平心静气地解决处理,一切都会圆满的。男人和男人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不过也是,到没啥说的时候,只有拳头了。没事吧?"林裴华不知该信谁的话。在姚迅和崔云之间,他不知如何是好。

"没事。"崔云轻描淡写。

"比如说,好男人和好女人之间就不大打得起来,要我动手揍一个女人,我想都没想过。"

"但女人照样会打男人。"

"那就惨了。有人在电影院门口看见庞怡宫被一个女的扇了一巴掌, 把他眼镜都打掉了。还好,他脸不改色,看样子他脸皮挺厚的。女人现在都不差, 打的好。我看你放心, 姚迅和郑丽篱不会长的。郑丽篱那么聪明, 女人都喜欢幻想、美梦, 会有回心转意的时候。你实在很诚心,要我真做不到。"林裴华自叹轻浮无着。

"俩个人的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俩个人的世界,外人难以介入。谁知道他和罗玫的关系呢?又怎么知道郑丽篱和崔云陷进多深?俩个人的世界漆黑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俩个人存在。

崔云拿起了箫,静静地,箫声从那只竹管中流出,占领了整个房间,又冲出窗外,滚向无边的黑夜。

难熬的夜啊,全部秘密被封于其中,所有的心窗都关闭了,一切都拒绝回答白天的失意。黑夜中的心又有太多的期待和渴望在挣扎求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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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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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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