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咒

引子

人的一生中,若有一座建筑总能居于心脏之上屹立不倒,那它一定可以兜住那些最珍贵的记忆,在心脏地震之时。

大学毕业这天,我坐在一楼,会议室。四周黑黢黢的,拉下一半的帘子,把暴雨天仅有的一丝光线也遮住了。因此,我合上眼,只凭双耳感知世界,捕捉她的气息。雨珠噼里啪啦打在玻璃幕墙上;嗖地,风漫无目的、只凭蛮劲冲撞着墙壁。它愈是吹得激烈,我愈发感到安宁。没有悲伤,只有对远方的她的祝福。她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在那个小村子里,她正背对着蓝天白云,沐浴在阳光下,手心摊开本书,看至兴起会露出淡淡微笑。世上知道她如今去向的人,大概不超过五个,而我是其中之一。我想,余生自己都不会再去打扰她了——另一个她早就住进了这栋楼里,每逢雨天发出无数呐喊,向世间宣泄她所遭遇的不公,而我则是坐在这里聆听,听着她是怎样活在这里的。

雨声渐歇,呐喊声衰,最终归于沉寂。我睁开眼,拉上窗帘,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斜射进来,在墨绿色的天鹅绒桌布上投下一块晃动的光斑,它就立在光斑中央——一个约莫六英寸高的水晶瓶,瓶壁被手工吹制得极薄,迎着光能看见细微的涟漪状纹理。瓶颈处缠着两圈褪色金丝,像冻结的日光般泛着旧时代特有的哑光。

瓶里,那缕银发并非纯粹的白,而是带着冰川裂隙般的蓝调,每根发丝都保持着完美的弧度,尖端迸发出星芒状的闪光,像是有人把银河碾碎后藏进了这方寸之地。偶尔有尘埃在光柱里翻滚而过,那些银丝便忽明忽暗地颤动起来。

瓶身把阳光折射成七种颜色的光路,在暗沉的绿色上拉出一道浅而窄的彩虹。我凝视着它,缓缓潜入记忆的更深处。

其一

教研楼,该怎么解释这名字呢?老师们会在这儿培训,相当于学生上课的地方,只不过频率是偶尔;每逢重要日子,领导还会前来视察,因为那儿的一楼还有个校文化展厅。

“小汪啊,上教研楼来一趟。”电话那头,浊如黄河的嗓音传来。如此简短,他便把电话挂了。他是我大创项目的导师,姓胡,平日有空我还会去他办公室帮忙干些杂活,美名其曰勤工俭学,但我也看不上那点小钱,倒是想借此与他打好关系。年末若决定考研本校,我很有可能还是选他作为导师。

教研楼嵌在一道斜方土坡当中,二楼连接斜坡高的一端,呈现方形,除了玻璃墙,只剩几道灰色的水泥立柱,恐怕连三级地震都扛不住吧;一楼则是三面环土,只朝西面露出一面圆弧玻璃幕墙,如同木桩再锯成一片,一半塞进了土里。据我观察,老师们一般都走二楼,仅是二楼就有很多道门了,不过全被套上密码锁,是那种两侧都可推开的玻璃门。

正中间有道门已被向内推开,我把车停稳,正要迈步进去,却被来人撞了一个踉跄。定睛一看,是位年轻女性,似乎还是学生。她一手捻着帽檐,戴的应该是贝雷帽?另一只手臂抱着本书。要是老师的话那就麻烦咯,我心想。就在我侧身让开的瞬间,她已如一只受惊的麻雀掠了出去。

算了,这种小事不必计较,想必她是有啥急事吧。我重整思绪,想着怎么跟胡导问好。走廊上的木地板咯噔作响,是我刻意踩出——我曾在网上做过攻略,说是老教授一般都不喜欢别人悄悄靠近,更确切地说是会被吓到。胡导应该是在那边喝茶吧?刚才那道门正对着二楼大厅,往左拐,再穿过一条走廊,便是老师们的休息室,里头配有一套价值未知的红木茶具,而胡导常在那冲茶与人聊天。

然而此时,那里却不见胡导身影。倒是还坐着一位不认识的老教授,向我解释说胡导下楼上洗手间去了。果然不出五分钟,就听见楼梯间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胡导双手抱胸走进来,眉头紧锁,连那件穿了几十年的中山装都显得比平时皱巴。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扔,一下滑出半尺远,幸好没掉到地上。

“现在的学生真是……”他话至一半突然停住,像是想起我这个学生还在场,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接下来和我设想的并无二致,仍是坐牢的过程。胡导一边冲着茶,一边娓娓道来,说我那大创论文这里出错,那处表述不严谨。我如鸭子般频频点头,看到胡导一脸严肃,而一旁的老教授则是难掩微笑。

半小时后,我长吁口气,颤颤巍巍地走出教研楼。去秘密基地休息一下吧——面积较小的二楼背面,也就是一楼楼顶是一片露台,铺着一地草坪,配有几道桌椅。由于被整栋建筑遮住了,那儿算是校园中罕为人知的一角。更巧的是,它面朝西方,又是制高点,观赏日落再合适不过,只可惜现在才三点出头。

门外右转,沿着高出水泥路面约莫半米的狭长走廊走个十几米,再往右拐,一缕阳光先行打了招呼,而走廊与露台之间还隔着一带水池,我踏过露出水面的汀步,却见草坪上已另有一人。看来这地方也没想象中那么隐秘嘛,人类最不缺的就是好奇心,只要拉长时间,总有人能发现这里。

我本不打算理会,可定睛一看,却觉那女性站立的身影有些熟悉。角落边,树荫下,她倚着栏杆,似乎是在看书。卡其色风衣穿于上身,衣腰处缝纫了几圈,将上半部分束紧以造型,而下摆则如裙子般宽松;蓬松的头发披于身后,将风衣垂下的连帽遮了个大概。她的下身则是一条简单的黑色烟管裤。若没有头上那顶浅灰色贝雷帽,我决无可能这么快认出她来。

这可尴尬了……正当我犹豫要不要悄悄离开时,她忽地回过头来,帽檐的阴影从脸上滑开,露出张骨骼感极轻的脸。她稍稍斜了斜脑袋,似乎也在思考来者何人。

时值暖春,阳光终于有了重量,不再是冬日里苍白的抚摸。它暖烘烘地趴在白云边上,晒得人骨头酥软。

我打量起她的五官来:鼻子生得尤其精巧,鼻尖微微上翘,眼睛眯成两弯窄月,睫毛不算浓密,却见眉心蹙起一道不自觉的细纹。最矛盾的应说是嘴唇——唇角天然上扬仿佛随时要笑,可下唇中央又有一处细微但显突兀的齿痕,是天生的吗?

她不发一语,很快又转过头去,似乎无事发生。于是我也放下戒备,拉开一张椅子,总算坐了下来。我泡在阳光里,抬头望那蓝天白云,心情也放松到了极点,很快便忘了不远处的那人。身体不知为何有些疲倦,我很快进行了一场午睡,再睁眼时,树影已斜了许多。摸出手机一看,竟睡了一个钟头。草坪那头空荡荡的,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梦境。

隔天周日,我照常来到胡导的办公室打杂。整理资料、清洗茶具,除此之外还有擦柜子这种面子工程,我是完全看不出脏在哪儿。

“你说这女娃子,”胡导嘬了口茶水,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昨儿个又整什么幺蛾子!锁了的教研楼让她给鼓捣开了,里头椅子摆得跟炕似的——还晓得垫件衣裳当褥子,精得很呐!”

一旁的张主任把老花镜往额头上一推:“全是密码锁,咋整的?”

我假装整理档案柜,耳朵却支棱着。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胡导褪色的中山装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

“嗬!”胡导一拍大腿,“这小祖宗不但知道密码,还把一楼的那个给改喽!我打电话给保卫科老王,现下估摸正挨个换锁的密码哩。”

原来昨天那顶贝雷帽下...藏的是这么号人物?别说是改密码了,就算教研楼大门敞开,未经允许私下闯入,我都还得顾忌几分。昨天她急匆匆往外跑,就是因为这事被赶出来了?话说回来,她出来后还敢在那个露台呆着,心可真大啊。

“老师,打扫好咯。”我见气氛有些紧张,萌生了撤退的想法。

“晓得,你想走就走嘞。”他微微挥了挥手。

其二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在省内高校中规模是最大的。我在一楼随便找了个带插座的位置,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修改那篇头疼的大创论文。周末下午,人是谈不上多,倒是二楼不知道在搞什么装修,惹得我心烦意乱的。

不出半小时,昏沉感便直冲脑门。恰好图书馆的五楼视野较好,我便决定去那透透气。就当我路过某排书架,向左瞥去,本意是好奇其上的标签分区之时,一抹卡其色倏然窜入我的眼球。

在音乐、艺术分区,左侧约莫五米开外,长书架的另一端,果然是她。

老实说,自打早上无意间得知她昨天私自闯入教研楼,我潜意识里就一直在好奇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的视线不自觉黏在她身上,还未想出个合理解释,她却毫无预兆地望了过来。目光相撞的刹那,我脸上的神情甚至不必做出改变——仍是疑惑。

她毫不犹豫地把书合上放好,径直朝我走来,步伐有些夸张,似是生气了,却仍面无表情。糟了!我僵在原地,后颈渗出一层细汗。

“怎么称呼你,呢?总之,是某个来线下真实我的网友吧?”

她到底在说什么?网友倒是很好理解,“线下真实”又是怎么回事?再说了我最近上网也就是查查论文资料罢了,怎么可能惹到她呢?无言以对。空气仿佛冻结般纷纷坠地,四周变得空荡荡的,近乎真空,令人窒息。这号人物真不好惹啊,我又不像胡导那样有法子治她。

“好像,和他们不太一样……“她托着下巴,若有所思般嘀咕道。

什么不太一样?不仅脾气不好,而且言行古怪……此乃神人也。

“那……找我还有事吗?”我试探性问道。

“抱歉,认错人了。“匆匆一句解释,她便转身回至原处,继续看那本书了。任凭我仍呆在原地观察她的举动,她都不以为意。

纳闷之中回到一楼,我的视线落回屏幕上,却是难以再集中精神。论文什么的,先放一边吧……当下之急是分析一下此号神秘人物,免得日后又被波及,惹上麻烦。

首先得查查“线下真实”是什么意思。

“‘真实你’就是真是你的谐音。真实,网络流行词,过于真实的缩略说法,表示难以相信。常见于各个网络直播间,主播会用:‘这也太真实了吧’来表示这有点假。“

回想方才她的神情,不可能是这个意思,排除。

……

我在浏览器上找了好久,清一色都是营销号信息,最后不得不换到视频网站上,一搜,总算有了收获。

“标题:当代网络黑话解析EP4|‘线下真实’竟是‘约架’?那些让你一头雾水的网络术语”

嗯哼?原来“线下真实”就是“线下打架”的意思?不过她看上去没受伤欸。所以她误以为我是去找她打架的,甚至还是第一个?这误会可太大了吧……我又不是那种大众脸,怎么可能认错。难不成她是有被害妄想症?想起上周心理课上林姐刚讲过的那个知识点,我点了点头。她说,这类人一般敌意很强,就算是好心帮忙也会被其误会成攻击。哦对了,说不定她顶撞胡导(都气成那样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好了,此事总算可以下定论了,我不禁松了口气,这番推理还蛮伤脑筋的……反正下次再撞见她的话,第一时间跑远远的就行啦。我重新看向屏幕,终于得以静下心来修改论文。

其三

某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了那栋教研楼,看到她又偷偷摸摸闯了进去。

本来早已忘了这回事,可是此梦却异常清晰,以至于整个早上我都被某个不解之谜缠住了,完全听不下课——她到底为何要冒险去那儿?教研楼里除了那套茶具,还能藏有何宝物?还是说,那天她是跑进去躲避“线下真实者”呢?想要知晓答案,恐怕得把里面逛个遍才能知晓,而我那天才踏足过二楼不到一半的区域。

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好奇心深深的存在于人的本性中……也是,本性这种东西放到我这凡人身上,怎么可能控制得住嘛!再说了,就算有风险啊,麻烦啦,比起接连几天睡不着觉都算不上什么。不过,那教研楼要怎么进去呢?

周六,我吃完午饭,准时来到胡导办公室。

“老师,我想去教研楼里参观参观,可以吗?”

“咋的?你也想学那疯丫头,跑里头搭窝下蛋啊?”胡导头都没回,仍佝偻着背在书柜前翻着资料,一手托着老花镜。

“额……”我一时语塞。

“倒也不是我说了算嘛,你要是真申请下来了,我还不是得给你开门。”

“申请?”

“就那个校园事务中心,小程序来的,晓得不?一般得提前一天。”

我低头开始捣鼓手机,果然在事务中心上找到了相关业务。填完个人信息后,我在申请理由一栏写上“‘教师培训模式研究’课题考察需要,教研楼作为老师培训中心,实为不可或缺的一环”。至于批不批,得看人家脸色。

“对了老师,那天你赶走的女生是谁?她出门时还差点把我撞飞嘞。”我故作愤愤不平,想借机从胡导那儿套点话。

“颜惜珊——颜色的颜,可惜的惜,珊瑚的珊!为啥惦记这名儿呢?还不是她那政治面貌实在过于糟糕……”

“政治面貌?此话怎讲?”

“算啦算啦,别忘了咱这儿是哪?公共场合呀小伙子,有些话可说不得。”胡导拿着资料,倒也没责怪我,笑笑着坐到长沙发上去了。

虽然没能套出更多,但好歹也收获了不少关键情报。我不禁暗自感慨:有时候,人脉真挺重要——当然,是我单方面攀着。

晚上舍友请我出去吃饭。说起这位室友,可真是个奇人。听说他大一那会儿顶撞老师受了处分,还是不服院里的辅导员,扬言要把绩点刷到年级第一风风光光地转专业,结果期末一连挂了五科,被迫留级了……其实我完全不鄙视他的这些事,毕竟他为人实在是太大方了。

“喂,老徐,如果有个人突然问你:‘你是来线下真实我的网友吗?’你会咋整?”

呜呜……他刚咽下的那一大口雪碧,差点没憋住全喷出来。

“线下真实?不是哥们,你是说你被线下真实了?还能咋整,当然是抄家伙办事啊!”

“不不不,是有人突然问我是不是去线下真实她的,真是够莫名其妙,所以才来咨询你啦。”他经常在网上冲浪,对此应能以一知万。

“吓我一跳。说起来,‘线下真实’一般都是网上开玩笑用的。那人是线上说的还是当面说的?”

“当面。”

“那应该确有其事,估计挺严重的。或者说至少是被网暴过,只有这样她才会担心别人来线下真实自己。”

“原来如此,不愧是咱们宿舍的大侦探。”

“超级简单的推理而已啦。轮到我问你了,那人是谁啊?”

“颜惜珊。我只认得她名字,别的就不知道了。你这种天天宅宿舍里的,就更不可能知道啦。”

“非也,非也。”他抿着嘴,皱起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频频点头。最后,仿佛围棋棋手长考之后落子,他眼睛一亮:“想起来了!”

颜惜珊。老徐刚入学那会儿,她曾是校内的风云人物,当时我还在备战高考。听说她妈妈因为医疗事故入狱了,那时闹得沸沸扬扬,只是没过多久,学校就下令封锁消息,再讨论者一律处分,估计是怕影响太恶劣了。所以具体细节老徐早就忘了,而我则是催促他赶紧发挥特长上网找找。

“诺,找不到更详细的了。”老徐把iPhone举至我面前,屏幕里,新闻标题上写着:“武当医院原副院长祁雯因重大医疗事故罪一审获无期徒刑”。我接着往下滑,除了第一段还提到该起医疗事故致死四人,致残二十余人之外,其余内容均是医院该如何整改之类的空话。至于发布时间,则是定格在四年前的二月份。

“好家伙,这么悬乎的。不管了不管了,菜都快凉了。”我端起一次性塑料杯,杯内雪碧的气泡已然湮灭。

其四

结果就是我以那天才般的申请理由,一下子通过了审核。

因此隔天下午,胡导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前来为我开锁。我先一步赶到,坐在门口高起半米的走廊边沿,看他慢悠悠地朝我走来,下巴那绺白胡子飘飘扬扬,倒是颇有几分神仙姿色。

“我说小汪啊,你这是要了我老命啊。”胡导身体其实很好,前阵子我还在操场上撞见他练太极呢。

“不好意思啊老师,实在耐不住性子,想进去看看。”反正都通过审核了,告诉胡导真实意图倒也没啥。

“啧啧,年轻人啊,屁话得少说点。” 胡导一边念叨着,一边弯下身,在锁上利索地拧了几圈密码。“也不知道那帮领导脑瓜子里搅的啥,让我一个老头子来管这玩意。”

咔哒一声,锁应声而开,锁体被他顺势取下,只留一个U型锁扣晃晃荡荡挂在门把手上。“管这儿能让你好奇个够……要不你来替我?”

我连连摆手:“哎哟老师,我可不敢当呐,里头那红木茶具可不便宜吧?东西坏了我可赔不起啊。”

“一两千,仿的!你还是小屁孩那会,学校出了起贪污案,自打那起,没人敢批贵的玩意了。”

本来还有点担心一个人进去,万一东西坏了不得怪我头上,但听胡导这么一说,我倒是可以堂而皇之大踏步入内了。

教研楼的二楼没啥特别的。除了此前探访过的那间茶室,更靠南处是一间用于心理治疗的屋子,里头放着一个沙盘,旁边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小人与塑料建筑模型。心理老师林姐讲过,沙盘通过唤起童心,进而缓解人们身心失调、社会适应不良、人格发展障碍等症状。难道说,她来这儿是为了用它治疗被害妄想症?

我转身回到二楼大厅,朝北还有一间研讨室,那儿就是老师们平时上课的地方。左边则是螺旋向下的水泥阶梯,我拾级而下,足足绕了两圈半才踏上一楼地板。

一楼层高约是二楼的两倍,略显空旷,我环视四周,顿感平平无奇——身后是校史展厅,没开灯乌漆嘛黑的;前右侧摆着智能小车和小型无人机,一旁的波浪状立式展牌介绍说是往届学生的科研成果;前左侧是一条走廊,中间被一个方形露天水池隔开了,水流哗哗作响,颇具美感,算是此处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了。以露天水池为分界线的整个右侧,便是一楼宽于二楼的部分,顶上正是那片草坪露台。

我迈入走廊,透过右侧整片玻璃幕墙,又能瞧见水池的更多细节:几尾金鱼在水中悠游,其后追随着一群小鱼,水道四周还种有一从从风车草。走廊尽头又连接了一个巨大的会议室,大得能容纳下一排十几张椅子以及与之等长的会议桌,其上铺着一张墨绿色的天鹅绒桌布。

桌上较远那角似乎放有什么东西,我走进一看,是一本书,大概是谁开完会落在这了。一旁的椅子也没推回桌下,看来确实走得挺急。淡灰色封面上写着《发咒》,简洁干净,却隐隐有些眼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这本书写了些什么吧。

“三千青丝缠世相,一念剃度见空山。”

扉页上,一行黑色秀娟字迹最为醒目,凑近一看,却不是印刷的,而是用签字笔写上的。什么玩意,是读者的批注吗?而在这行字下面,扉页的正中央,则是印着“作者:祈雯”四字。

祈雯?我瞪大了眼,如同看见克苏鲁般死死盯住那二字。凡事都若偶然的恰合,结果又似宿命的必然。眼前这本书,竟是颜惜珊那位已入狱的母亲的著作……

阿嚏!一声嘹亮的喷嚏冷不丁响起,而后在偌大的会议室里头往复震颤。心头突地一跳,我东张西望,又翻看了桌子底下,却始终没见着人,难不成真闹鬼了?

“不用找了,是我而已。”一抹卡其色不知何时出现在我左侧。她站在桌子拐角后头,脸颊微红,神情有些木然,却似乎是松了口气。

该死,真是冤家路窄!我想起之前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当务之急是溜之大吉!我顺手抓起桌上那本书,二话不说就转身往走廊那头奔去。

“喂,你拿我书干嘛——”

糟了,我下意识把书也给捎上了,却没细想那是她的。这下倒好,想跑也跑不了了……

“我还以为是谁落下了,想拿去认领处……” 我讪讪解释道,脸不觉间热辣辣地烫了起来。

她则毫不客气地从我手中一把将书夺了回去。

看来只能主动打破这种尴尬局面了。

“我说啊,至于躲起来吗?是不是上次被老师逮到留下心理阴影了?”我有些洋洋得意,想着她这回理亏,拿捏她不就是几句话的事。

“嗯。不过你又不是老师,我才懒得在乎。”她却没急着辩解,只是淡淡地坐了下来。

看她丝毫没有敌意,和上次判若两人,我也就放松了警惕。在隔她五个座位之处,我抓住一把椅子的椅背,将它从桌下拖出,木腿在地板上划出轻微刮擦声。说起来,原先会议室里头所有椅子全都规规矩矩收于桌底,唯有她坐的那把拉在外头,我早该意识到这儿有人了。

“椅子没推回去倒还情有可原,怎么连书都没拿?”我随口问道。

“忘了,想起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她仍爽快地回答着,但我隐约感到她并不怎么把我放在眼里,大概是把我当成人畜无害的七星瓢虫了吧。

我却忽然搞不懂该如何搭话了。虽然很好奇她是怎么进来的,但苦于无法组织语言,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才比较合适。直问的话,想必她是不肯告诉我的。会议室里,只余外边水池哗哗作响,不时夹杂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话说回来,你又是怎么进来的?”没想到竟是她先开了口。

“我申请进来参观而已啦,又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偷偷摸摸闯进来。”

“参观?这里有啥好看的……”她小声嘟囔着。

“这话我看得问你才合适——冒那么大的风险进来,就为了看书?图什么呢……”

“因为我离不开这儿的水声。”

听她这么一说,我看向外边的水池,水声潺潺,鱼儿在水中穿梭起伏,一切似乎确如她所说,但我却无法挖掘出其中深意。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理解不了就算了。” 她撇了撇嘴,没再理我。我的目光又落回她身上,从那顶不离不弃的贝雷帽,缓缓移向她手边的那本书。颜惜珊正翻着她母亲写的书,是因为太久没见面了,才会怀着思念去读它吗?从某种意义上说,固然祁雯的入狱在大众眼中是大快人心,可对于她女儿来讲,终究还是残忍了些。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空想着,听着外边水声哗哗,我倒似乎能理解她刚才那句话了。只不过,准入时限很快便行至尽头,我昨天为了提高申请成功率,特意选了最短的那个时间段,只有一个小时。

我对她说了声拜拜,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水面之上,太阳随风晃了晃,在玻璃幕墙上投下一道流动的光斑。我忽而明白,我们之间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其五

教研楼对她来说一定意义非凡。上次她为了躲胡导,搞得一身狼狈。因此,我决定亲自来结束这一局面。

我少有地给胡导打了通电话,说想替他接管教研楼的管理工作——主要就是给预约的人开关门。电话那头,胡导欣喜若狂,表示终于脱离苦海,连缘由都懒得问,便急不可耐地把办手续的流程交代了一遍。手续并不算麻烦,办完后我才发现,原来这活儿还有报酬——每月五百,倒也一举两得。

我知道这样擅自做主,多少带点大男子主义的意味,她未必会领情。但这便是我的行事方式:既然有能力,为什么不帮?至于动机,我本就不打算多说。真要被她问起,就推说是胡导硬塞给我的差事好了。

然而接下职务后的几天里都无事发生,小程序上一条预约通知都没,是未被批准,还是压根就没人申请?其实倒也不坏,这几天我都是满课,真没功夫大费周章地去开关门。虽说已经大三下学期了,课业却没怎么减轻。我倒是有些在意,她这几天是不是还呆在那里?但转念一想,还是别贸然打扰她好,很多事得顺其自然,不能过于刻意。

直到周末,终于有人预约了周日下午的时间段。这天下午,我提前半个小时赶到教研楼开门。提前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先把里面的照明灯打开,二是确认颜惜珊是否在那儿,在的话就得让她走了。不管被谁看到,身为管理员的我肯定是不好解释的。

我一边开灯,一边往一楼走去。会议室里,几缕阳光透过玻璃幕墙,从露天水池那边斜斜投了进来,照得室内柔和明亮,看来这里用不着开灯了。乍看之下空无一人,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果不其然,在那个熟悉的拐角,我又看见了她。

眼前这情形着实让我尴尬——上次她也是这样双手抱膝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吧?只不过那时是她主动露馅,而这次则是我过来发现了她。我顿觉自己有些鲁莽了——是不是应该先喊几声让她知道是我比较好?现在这架势,倒像是我故意来吓她似的。

见来者又是我,她并没有气愤,只是不解地歪了歪头,眨了几下眼,长而弯的睫毛随之轻轻颤动。她仍戴着那顶贝雷帽。我猜想那或许是她母亲入狱前送她的最后一件礼物,所以才这般不离不弃。

我赶忙摆手,解释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真没想到你还在这儿。”

她用双手撑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又弯腰把地上的书拾起。

“小事。不过你是暗恋我吗?正常人可不会没事就追着我往这儿跑。”她波澜不惊地抛出这个爆炸发言。我一时间被她这番话噎住,暗恋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说啥呢,是胡导受不了这地方了,非让我管,根本拒绝不了。”

“胡导?就是上次赶我走的那老头?”

“对,他是我大创论文的导师,大腿来的。”

“哼……”她低头翻开书,竟开始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喂,是有老师要进来参观啦,我才不会闲着没事打扰你。你快收拾东西离开吧。”我说着转身向南走去,那边的休息室灯还没开。

“有人要来的话,你能提前知道吗?”

“当然了。在小程序上可以看到,基本都是提前一天预约。”我停下来答道。

“既然这样,不如给个联系方式吧,下次要是有人预约,我就不来了。”

我转身看她,有些迟疑地问:“微信?”

“不,电话号码,给我发短信就行了。”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看起来挺旧的老人机,按了几下后凑上前来递给了我。我接过来,在通讯录页面里输入了自己的号码。她接回去,另一只手将书夹于腋下,转身离开,脚步轻盈,背影却让我有些读不懂。

来访者约莫三十出头,一身剪裁干净的藏蓝色连衣裙,脚下则是一双浅色低跟鞋。她没化妆,头发利落地束成马尾,额前垂着几缕碎发。此时我正拐过楼梯上至二楼,便见她站着门口有些犹豫,再走近一瞧,居然是我那心理老师。

早先查阅通知时倒是没注意到她的名字……现在看来,刚才赶惜珊走的决定简直堪称英明 ——我和林姐还挺熟的,下课时常找她聊些课题。要是让她看到一楼还有别的女生,凭她那一眼洞穿人心的专业素养,怕是分分钟看穿我的小心思。

“你好,我是心理健康中心的林萧老师。”由于玻璃幕墙近乎是单向透视的,因此见我朝她走去,第一时间并没认出是谁。

我把登记本递给了她:“林姐,得登记一下姓名和联系方式。”

林姐愣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惊讶:“小汪,这栋楼是你负责的?”她大概以为来接待的是保安之类的,而不是一个穿着校工马甲的大三学生。

“嗯,勤工俭学嘛” 我点头答道。

林姐轻轻一笑:“原来如此。听说里头有个心理治疗室,方便带我看看吗?”

逛着心理治疗室,林姐又为我普及了沙盘更加科学的使用方法,而我则是本着“事无大小,皆可为用”的信条聆听。之后,我又带林姐草草逛了其他几处,眼见还剩不少时间,索性请她到茶室里来,学那胡导用茶招待来客。

我老家在潮汕,从小几乎是被茶水喂大的,对于茶道自然是耳濡目染,小有心得。恰从胡导口中得知这套茶具只是便宜货,倒也不怕弄坏。

“来林姐,别客气。我管这儿也有一阵子了。” 我用茶镊夹起一杯热茶,稳稳放到她面前。

“好喝,特别回甘!”她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小抿一口后赞叹道。

“林姐,我最近碰到个现象挺困惑的,想问问你。”我沉吟片刻,“‘网络暴力’,到底是什么呢?或者说,它为什么会出现?”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从其定义上说,网络暴力是虚拟社会中一种非理性表达手段,是对网络言论自由权的滥用。”她摇了摇头,接着说,“但我个人认为,人们之所以会参与网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某个人或某类人让他们感到不适、格格不入。归根结底,是一种变相的歧视。”

“那它是不是很可怕?”我之所以会问这个,是因为自己从没亲身经历过,对它的杀伤力毫无概念。至于直接问惜珊,又显得不太礼貌。

“当然可怕。“林姐神情认真,“首先,施暴者常觉得自己是在伸张正义,几乎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伤害别人;其次,它带有极强的从众效应,很多人并不了解真相,只是顺着舆论走,结果就是很容易被带偏。”

似乎是这么回事,但又有点虚无缥缈。“林姐,让我先捋一捋,信息量有点大。” 我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随便打开一个社交平台,想找些现实案例来对照。怎么找呢?我灵机一动:挑那种评论数远远大于点赞数的帖子,贴主大概率正在遭受网暴。

很快我便刷到了这样的一篇帖子 。

『终于快看完这本书啦!』配图是一张披着绿色幕布的大桌子,桌上放着一本书。

等等,这不就是?

点赞只有五十几个,评论却多达六百余条。我死死压住心中那个近乎喷涌而出的念头,将评论按热度排序一条条往下看:

『你是不是头皮圣母的女儿啊?』

『回复:就是她,装无辜呢。』

『回复:超恶心的欸,被那个心理变态狂生下来。』

『居然还在看你妈写的书?是想帮她复仇吗?』

『回复:潜在杀人狂!不把她也给抓进去真的好吗?』

……

那些词句像利刃一样劈进我的胸口,又如海啸般冲垮了我的心智。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整个人被震得五脏俱裂。

为何她会被这样网暴?那起医疗事故,她也有牵连吗?

“小汪,你还好吗?”我茫然地抬起头,见林姐正皱着眉头看我。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该走了。你保重啊,谢谢你的招待。” 她站起身,朝我挥挥手,出去时轻轻带上了茶室的门。

林姐一走,我猛然起身,朝一楼会议室奔去。推门——空空如也。我这才想起,她早就被我赶走了。

其六

那天回宿舍的路上,我第一次给网友发私信,想弄清他们口中所谓的“头皮圣母”究竟是怎么回事。结果却出奇地一致:没人解释。要么含糊其辞:“头皮圣母就是头皮圣母啊,还能有啥。”,要么就是:“你也太逊了吧,连这都不知道。”我又去问了老徐,结果他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却一时无从下手。硬要说的话,颜惜珊这个当事人算是唯一的突破口……因此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即使没人预约教研楼,一到周末没课我也要去那儿。不管做什么都好,总之是尽可能地接近她。

此外,我还把一部分希望寄托于颜惜珊母亲留下的那本名叫《发咒》的书上。兴许是牵涉到作者的敏感身份,此书早已绝迹于主流渠道。我花了好些时间,总算在二手交易平台的犄角旮旯里寻得了它,并花了一百块将其买下。

这个周六,我先是处理了论文的修改事宜,随后吃完午饭便去了教研楼。尽管才四月末,但对广东来说俨然进入了夏天,在太阳的曝晒之下,四面皆是玻璃的二楼简直像个大烤炉。我怕惹麻烦不敢开空调,好在半掩于土中的一楼还算凉快,我走进会议室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颜惜珊应该是还没来。

我从包里抽出那本《发咒》,翻开了故事的第一页。

聚光灯下的脱落

东临卫视王牌栏目《真相捕手》曾有个不成文的传说——每当主持人黄大春摘下他的玳瑁框眼镜,就意味着一场舆论绞杀的开始。《真相捕手》有多火?节目组收到的快递里,十有八九是观众寄给黄大春的礼物。

那一期名为《立人设的渣男渣女们,如何消费我们的感情?》,本该是他职业生涯的又一段华彩段落。镜头前的他正痛斥某位诈骗百万的恋爱博主:"当虚构成为产业链,每个点赞都是帮凶——"

话音未落,他前额那绺标志性的波浪卷发像被揭开的封条般缓缓卷起。当他对女嘉宾那句"您是否在偷换概念"倾身反驳时,发套整个掉了下来,头顶如退潮时的礁石般突兀——在顶光灯长时间照射下胶水融化,黄大春长期佩戴的假发第一次在镜头前滑落了。

导播间响起此起彼伏的倒吸气声。

随后"春哥头皮"迅速冲上微博热搜。流传的动态图里,他条件反射扶发的右手与瞪大的左眼犹如电影里的一幕,背景里女嘉宾抿紧的嘴唇则是被网友们称为"憋笑の巅峰"。

我正读得入神,忽然不远处一声突兀的“吱嘎”响起。我猛地抬头,卡其色的身影已映入眼帘。颜惜珊站在会议室门口,眼神稍显不悦,哪怕极轻,也足以让人察觉到——不太欢迎的意味。我刚想开口解释,却见她目光下移,凝在我手中的那本《发咒》上。我下意识把书塞回书包,但还是晚了一步。她又扫了一眼我的书包,像在判断,又像在压下些什么。她唇角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掌微微蜷紧,然后回归以往的那个位置。

“那个……我的好奇心太重了,如果冒犯到了你,很抱歉……” 我轻声开口,带着些许试探。

“没事。”她淡淡地回了一句,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

“喂喂,一码事归一码事,可别在这玩游戏啊,这可是有监控的。”话是这么说,但我觉得除非是出了什么事故,否则那些保安才没功夫盯着这种角落。

“谁要玩游戏啊!”

我顿感无趣,也不想理她了,干脆低下头去继续翻看《发咒》。但随后她一直在打字,键盘不知为何越敲越响,慢慢盖过了水池的流水声,惹得我心烦意乱。她是在回怼那些网暴她的评论吗?

算了,既然已经惹她不高兴了,索性“顺水推舟”吧。我又不是她男朋友,何必事事都顾及她的情绪?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是时候,向真相进发了。

我打开手机,点进先前收藏的那个帖子,径直走到她面前。见我过来,她则是下意识挡住电脑屏幕。

“找我有什么事?”她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斜视我,语气带着轻微的不耐。

“这个帖主是你吗?”我反握手机,将屏幕缓缓推到她面前。

她一开始没看,只微蹙着眉,像是对我的唐突表达不满。可当她目光落于屏幕的那一瞬,整个人却突然怔住了。她没像我以为的那样开口辩解或躲避,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仿佛在审视那个很遥远、很陌生的自己。手机荧光在她虹膜上投下一小块跳动的蓝斑,而后因手机屏幕休眠而骤然熄灭。

我轻轻把手机挪回,见她板滞地看向前方,神情空白,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是我。”说完,她的头缓缓垂下,像是再也支撑不住。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误闯林间的小偷,踩在了她头脑深处某条细软却敏感的根须上。

我的胸口骤然一紧,满是悔意。我想起林姐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伤,是当事人自己都不敢揭的。你不经意地揭开,就是她最怕的事。”更何况,我还是故意的。我已然对所谓的真相毫无兴趣了——如果通往真相的代价是撕开别人的伤口,那我与那些冷酷的网暴者,又有何本质区别?明明同情她,与她一起痛恨着那些网暴者,到头来却还是败给了所谓的好奇心,真是……可笑至极。

我也和她一样垂头丧气,随手抄起书就往二楼走去。刚迈出几步,忽然感觉衣角被轻轻拽住了——

“你是不是……很好奇发生了什么?”

我回过头去,沉重地向她点了点头。

“那刚好,”她轻声说,“帮我运营一下账号吧?别误会,我没在生气。”

“运营账号?你是说……像网红那样靠发帖赚钱吗?”我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她是不是想借母亲的负面舆论赚钱,随后被人发现才遭受了网暴?我听老徐说过,有一号人物名叫孙笑川,就是靠黑红火起来的。但我随即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她刚刚的表情那般苦楚且真实。

“当然不是……”她摇摇头,“你只需要伪装成我发布一些日常,不用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和他们吵起来也没事,别弄得被封号就行了。”

“倒是可以帮你,但账号为什么要给我……”

“我受不了他们网暴了!”她声音颤抖着,“还记得之前说的‘水声’为什么重要么?因为能盖住那折磨我的幻听。”

“这样……吗?”我从未经历过幻听,正竭力想象出那副场景。

“那现在就登我的账号吧?”她指了指我用右手握着的手机。

“嗯。”我把手机给她,她则是利索地输入账号与密码。

可我心中的疑惑却越积越多。她为何要执着于这个账号呢?把它注销了换个无人知晓的新账号,何乐而不为?莫非这个账号还藏着某段她不愿割舍的过往?真要如此的话,她又怎会轻易把它交给了我?

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我是要硬着头皮接着调查下去,还是明哲保身较为稳妥?余下的这半天,我一边翻看她的社交媒体账号,一边反复思索这个问题……

其七

我几乎是想了一宿,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追寻那个所谓的“真相”。一来此事危险因素似乎仅限于网暴,对惜珊来说当然算是重伤,但于我而言则尚可接受;二来她对待我的态度有点出乎意料,就算被刺破伤疤,她非但没有厌恶,反而将账号托给了我。要是就这么一走了之,怎么想都不太道德。

不过会议室的椅子坐着不太舒服,为了屁股着想,我从二楼会客厅搬来一张懒人沙发,放在桌子靠露天水池的那边。沙发矮了一截刚好被桌子遮住,这样即使有访客路过去上厕所,也发现不了它。更何况这间会议室除了我和惜珊,几乎没人用它。老师们一月一次的培训都是在二楼那间研讨室里进行的。

懒人沙发可舒服太多了,刚坐下整个人就陷了进去。我掏出手机,点开昨晚替她发出去的那条帖文。这是我的第一次发贴,为了避免露馅,我还特意请教了老徐。不过说到底,都被骂成那样了,还会有人在意她发了什么内容吗?对于即将浏览的评论,我竟有些莫名的期待……

『你们认识猎户座吗?』配图是一张照片,三分之二是深蓝色的夜空,底部是剪影般的楼群。放大看,夜空中零星分布着几颗光点,有白有红,那便是猎户座。这是我昨晚在宿舍楼天台思考时随手拍下的,正好可以利用一下。

『想跳楼了?我第一个支持!』

『这账号怎么还有人关注?不就是靠她妈坐牢上热搜的那位?』

『回复:有地方能正义发泄怒气,何乐不为?』

『提猎户座是想隐喻什么?替你妈报仇吗?』

『回复:她是不是想说猎物已锁定?越想越瘆人!』

……

明明只是一条平淡至极的日常,却能被他们歪曲、撕咬,衍生出无数种恶意的揣测与流言。明明知道说的不是我,但我还是浑身不适,甚至有点作呕——人性的恶,在这些冷冰冰的字符中如此清晰而赤裸,让我对“人类”这个物种产生了莫大的厌恶,是什么致使他们变成怪物呢?而我作为人类的一员,会不会也早已是怪物?就算现在不是,那未来终有一天会是……

“我最近在创作一首童谣。” 惜珊不知何时从一楼某处出现,带着淡淡的笑意。

“童谣?”我有些意外。

她坐下后,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又从侧兜摸出一个由塑料袋裹着的黑色椭圆物体。

“没错。昨天我其实是在写歌词,不过还没定稿,今天先歇一歇。”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那玩意朝我这边抛来。我赶忙接住——意外地轻。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迷你麦克风,还有一条缠成一团的数据线。

“又要我帮忙?”

“嘿嘿,拜托你啦。帮我录制一段音频。”

“现在吗?”

“嗯。”她抱起电脑,下巴朝走廊方向一扬,“拿上袋子,跟我来。”

我跟着她沿走廊往右拐,前方不远处便是那道面朝西方的圆弧玻璃幕墙。不过她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示意我朝右看。

“水池?怎么了?”

“开门,我们到外边去。”细看之下,我才发现玻璃墙中间还嵌有一道门,确实是可以推开。我出去后,拉着门让她也能出来。

脚下的地砖些许湿润,凉意顺着鞋底升上来。面前是由一方水泥砌成的长方形水池,规整冷峻,嵌于整栋建筑中央。风从上空漏下来一点,把池边种的风车草吹得轻轻摇晃。几尾金鱼在水中悠游,偶尔有一尾跃起,破开水面,溅起的水珠在半明半暗之间迅速隐没。

阳光斜照下来,落于前方那半水池,像是有意切割了空间。我站在阴影处,抬起头,是一块方方正正的蓝,被嵌进水泥之中的蓝天,澄净得不真实,也遥远得不属于这栋建筑。

“我们来这儿干嘛?”我不禁有些疑惑。

“来,拿上这个橡皮圈。”她单手稳着笔记本,另一只手从衣袋中掏出一条黄色橡皮筋,递给了我,“先把麦克风套上塑料袋,然后用它把尾部勒紧。”

“好……”我先把数据线从袋子里拿了出来,一头雾水地照做。

“哦对,还要把数据线连到我电脑上。”

“得了吧……”我嘟囔着,觉得自己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她凑上前来,配合我连好数据线,手指在触控板上轻扫几下后,便把头从屏幕上抬起来看向我,吐出一口气说道:“可以开始了。”

“开始?”

“把麦克风倒着插进水里,小心别没过橡皮圈。大概要录几分钟,我会全程采音。”她语气很认真。

原来只是录水声。我蹲下身,麦克风被倒过来缓缓没入水中。不过至于为了一段水声这般折腾吗?网上现成素材多得是啊……

然而下一秒,惜珊却把手伸进那顶贝雷帽下,轻轻一拽,竟抽出一缕发丝。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便俯下身去,将它轻轻放入水中,正好飘在麦克风边上。

“啊?这是……”

“嘘。”她死死盯住水面。

微风恰于此时停了下来,周遭静悄悄地,犹如破晓前那短暂的停顿。那缕发丝浮在波光之间,乍一看像是某种轻飘的水草。

几尾金鱼从水底斜斜游上来,尾鳍摆动得极快,带起一阵阵碎银似的水波。其中最大的那尾率先凑近那缕发丝,小心翼翼地绕了一圈,然后猛吸一口,企图将这“鱼粮”吞入口中。奈何发丝太长了,它竭尽全力也只能含住半截,接着又迅速地吐出来。咕噜……一串气泡从它唇边冒出,圆润而透明,在水中缓缓升起。

其它几尾金鱼也全都围了上来,一条接一条地尝试吞下那异样的东西,却每次都失败。咕噜、咕噜、咕噜……水面之下,到处都是升腾的气泡,仿佛载着它们的抱怨。

“完成了。”惜珊的话打破了某种平衡,金鱼们一受惊便四散而逃。

短短一两分钟,我却惊诧得说不出话来。无非是一缕头发,几尾鱼,一汪水。但组合在一起,却像某种暗示,像某种不明来历的仪式。而她则是……一位操纵水与鱼语的巫女。

“怎么了?”她偏头看我。

“有种说不上来的怪……不过,这倒是能让你的童谣别具一格”我笑着说道,“不过怎么不直接拿手机录音呢?那样也省得我出力了。”

“我讨厌智能手机,能不用就不用。”走回会议室时她这么说道。

“原来如此。不过明天我可没空。满课,帮不了你了。”

“你是大一的,还是大二?”

“大三了。你应该是大四吧?没课真好啊……”

她夸张地甩了甩头:“等你写了毕业论文就老实了。”

“嘿,你猜我有没有写过论文?”我花了约五分钟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下一段文字:『本文通过一次露天观察实验,探讨了水生物种在面对非食物性质目标(人类头发)时的集体反应机制与情感投射倾向。研究过程采用非侵入式人文田野法,即“站在阴影处静默观察”。结果显示:当人类女性以极富仪式感的姿态将发丝投入水池,金鱼会表现出高度的情绪性反应。』然后复制成短信发给了她。

“你呆在这可真是屈才了……” 她忍不住捂嘴,轻笑着说。

其八

转眼又是一周过去,这期间我把《发咒》看完了。

假发之后,真相之前

起初,观众只是将那场假发意外当成综艺事故来看待,弹幕和短视频平台上掀起一波“帽子戏法”的调侃狂欢。有人用慢动作剪辑黄大春发套滑落的全过程,配上魔性BGM,有人做了“秃然心动”表情包,调侃他是“东临最具戏剧性的发际线”。

但这场笑闹很快变了味。

此前因“直播带货翻车”事件被他在镜头前当众批判的网红博主在微博发帖,配图正是他摘下假发后那一秒的特写。

配文是:“一个靠假发维持人设的人,有资格批判别人装吗?”

评论区瞬间沸腾,节奏被一把拉起。

接着又有人翻出黄大春在早年节目里接受采访时说过的一句玩笑话——“我发量多,焦虑不大。”对比图随即出炉:一边是昔日镜头里油光锃亮的发型,一边是直播画面中突兀裸露的头皮。有人讽刺他“连发际线都要撒谎”,更有人起了个新词:“毛发人设”。

再后来,伪造的私信截图被放出,说他曾用匿名账号取笑网友“秃如其人”;断章取义的视频也接连登场,自媒体截取他在节目中提到“男人要稳重,要体面”的一幕,宣称他“歧视外貌”“贩卖焦虑”“假装正义”。

在一段不到20秒的剪辑里,他正说着“扮演形象的都是骗子”,下一帧就是他发套滑落后的表情——舆论完成了闭环,讽刺浇筑成结构。

热搜词条依次刷了上去:“秃头黄翻车实录”“人设捕手自食恶果”“你秃头的样子我不认识”。

帷幕后,再无登场

面对不断发酵的舆论,东临卫视不得不发布声明,称黄大春佩戴假发是因“早年接受化疗导致毛囊损伤”,并非刻意造型。但这一声明并未激起任何水花,反而被当作“洗白操作”遭到二次挞伐。

最终,为平息舆情、稳定广告方情绪,电视台宣布:黄大春转任幕后,节目将由新一代主持人接棒,“为观众带来更贴近年轻视角的内容”。

自那日起,他消失在镜头前,试图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但网友们没放过他。

电梯里的监控画面被陌生人偷偷上传,标题是“野生蛋头黄,素颜曝光”;

快餐店收银员认出他,转身对同事低语:“那个骗子老光头来了”;

街上有孩子不解事,直指他鼻尖喊:“叔叔你骗人!”

他试图解释,但嗓音太轻,没人听得见。他索性闭门不出,连窗帘都拉得死死的。

有一次,妻子上班回来,发现电视仍亮着,遥控器落在地上,画面卡在某一帧——那是他在节目里最凛冽的一句:

“营造人设骗钱的人,没有底线。”

他坐在沙发上,像在盯着自己。他的脸隐藏在电视光晕和窗帘缝隙交错的阴影里,看不清。

几天后,他留下一张纸条:

“我没有骗你们,我只是想让自己像个完整的人。”

他服药了,在深夜里独自死去。

读完后,我久久不能平静。如果黄大春一开始就不戴假发,事情的结局会不会就截然不同呢?也许他戴假发只是一种习惯,并非刻意营造人设,但“义愤填膺”的网友们又怎会接受呢?在情绪的浪潮中,一切辩白都被视为推脱的借口,所谓的“墙倒众人推”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甚至在想,就算没有那场假发事故,黄大春也早晚会出事。由于职业的特殊性,他靠着批判社会现象养家糊口。而批判本身就是一种危险的表演,只要触怒的人足够多,大厦迟早会崩塌。那时,一个微不足道的口误,也能被扭为利刃,刺穿他最后的防线……

我打算把这些想法和惜珊分享。不知何时起,每缝周末来教研楼已成为我的习惯,甚至可以看成一种课后娱乐。这里的氛围安静得不可思议,连玩手机都不再显得罪恶。自从接管她的账号后,每天一有空我就刷刷社交媒体,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坏习惯。

“童谣弄得怎么样了?”我没事找她搭话说。

“快完成了。” 她头也不抬,键盘敲得嗒嗒作响。

“太好了,这样就用不着我帮忙了。”我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接着说,“对了,那本书我也看完了。黄大春……和你很像,都是被网络时代最黑暗的一面所吞噬。”

“很像?”她的指尖突然停住。

"啊,抱歉。"我慌忙改口,“应该说某些地方相似,不同的是你走出来了,该怎么形容呢……很乐观?”

她轻轻摇头:"不,你说得对。只是..……那本书太小众了,没想到会有人把它和我联系起来,有点意外……"

“你很乐观,这也是实话。”我笑了笑说,“不过,你为何不肯放弃那个账号呢?说真的,就算被骂的不是我,那些言论也够吓人的。”

“对不起……我不应该逃避的。”

“不,这不是重点。你本就有无视他们的权利。我只是不太理解,换个新账号重新开始不好吗?或者...干脆离开网络?”

“不……”她的手指绞在一起,沉默良久才开口,“事情没那么简单。说出来可能很荒谬...甚至像是灵异事件。你..……能接受吗?”

我在心里苦笑。比起这个,惜珊本身的存在才更像超自然现象——读完《发咒》后我就想过,若遭遇同等规模的网暴,我恐怕早就崩溃了。可她看起来...仿佛那些伤害从未发生过。

“当然可以。”我郑重地点头,随即指了指天花板,“我们去二楼的茶室里说吧。”

并非是茶有多好喝,而是谈论某些沉重话题时,手里总得有些动作,气氛才不会显得过于尴尬。自打上次招待过林姐后,我才明白教研楼二楼为何会特意设了这么一间茶室。

“茶要泡好还得过一会儿。”我低头冲洗茶具,开水在瓷杯里打着转,白雾氤氲而上。

“你不觉得我总戴着这顶帽子很奇怪吗?” 她的声音极薄,像茶冲过了几十遍。

“嗯……是有点。不过我猜,它是你妈妈送的礼物,特别珍贵,所以一直戴着?”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我从未透露过自己知道她母亲的那档事,但与她交谈时又总会不自觉地溜出来。

“不是。”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目光并不在我身上,而是直直地射向远处,像在凝视某个看不见的终点。我假装专注于泡茶,沸水注入盖碗,茶叶慢慢舒展开来,可我的手指却微微发僵。

她缓缓抬起手。我察觉到了什么,背脊莫名一紧。

那顶贝雷帽被她轻轻摘了下来。头顶和两侧几乎全是裸露的皮肤,苍白、光滑,在茶室阴沉的光线下像泛着冷光的瓷面。约三分之二的区域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发丝覆盖,只余后脑勺垂落了一圈长发,像一道黑色的帘,却遮不住那片突兀的空白。

没有伤口,也没有疤痕,就这么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像某种无声的证据。

“呃……先尝尝看这普洱吧。” 我稳住手腕,茶水沿着壶嘴垂落,细细一线,注入小杯。 她重新戴好贝雷帽,端起茶杯吹了吹,一饮而尽。

“其实挺正常的……高中生物课讲过,脱发大多是基因决定的,没什么办法。”我试图安慰她,声音却有些干巴。

“不,如果是遗传性脱发,女性不会秃成这样。”

“那,会不会是生病了?” 若是疾病,岂不是更糟?

"也不是生病。"她苦笑着摇头, 眼神又飘向远方,"你知道吗?其实每被网暴一条评论,我就会掉一根头发。"

“开什么玩笑?” 我不寒而栗,《发咒》里黄大春的结局闪过脑海——惜珊看似乐观,原来早已被逼至悬崖边缘。三分之二的头发……那意味着成千上万的恶意,如毒蛇般啃噬着她。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我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你是说……不再发帖了?”我想了想,接着说,“如果这个账号很重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拉黑所有网暴者。只要别发帖,他们也许就会觉得无趣自行离开了。”

“是反过来。”

“什么?”

“很有规律,不是你想象中的随时脱落,而是集中在凌晨十二点。几个月前的某天早上,醒来后我发现枕头边突然多了一缕脱发,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我以为只是自己压力太大,所以并没有在意;直到那天熬夜改论文,亲眼看到头发在午夜整点滑落,才意识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发颤,“后来我数过,脱发的数量……和当天的恶评数分毫不差。”

“这简直是诅咒!”我脱口而出,后背窜上一阵寒意。

“我试过注销账号……”她突然笑了,“可他们却从没放过我。他们会跑到别的博主下面,反串成‘洗白’我的人,引来更多围攻,周而复始……现在这个账号,是我主动开的。”

她眼底一片火燃烧着。

“为什么还要新开账号?”

“我受够了!”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尖得刺耳,仿佛是要撕破缠住她的那张巨网,“你能想象那种窒息感吗?就算断网,每掉一根头发都在提醒我——又有人骂你了!到最后,我只有一个选择……加速这一切。我开始发帖吸引更多攻击,让头发掉得更快。等彻底秃了之后,我就再也不会知道了!更何况,妈妈她……”她不再接着说下去,也许是情绪已经濒临奔溃了。

“这太荒唐了……可我好像帮不上忙。”我颓然低头,茶水在杯中晃出细小的漩涡。

良久,她收拾好情绪,认真地看着我说:“你能帮我发帖就已经很好了。反正我的头发迟早都会掉光,早点说出来也算是一种解脱。”

其九

命运总是这样,将全部的不幸倾注于一人身上,天要他亡,他就得亡,不容辩驳。我有种预感,等到她头发掉光的那天,大概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常人约有十万根头发,而她仅存三分之一。若按每天被网暴一千条评论来算,再过一个月左右就会彻底掉光。

自打她告诉我那件事之后,我们之间的相处变得有些尴尬。我不知该用什么和她搭话,而她也总是窝在会议室,估计是在准备毕业的相关事宜。

最让我纠结的是该怎么处理她的账号。是该多发帖子帮她"加速"这个过程,还是擅作主张想办法减少恶评,保住她剩下的头发?整件事最荒谬的地方在于,仔细想想,这种诡异的设定居然还挺合乎逻辑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关于发不发帖子这件事,我后来干脆不去多想了。有空的时候随手发一篇,忙起来也就忘了这回事。评论数量日积月累,估计已经上万条了,我也懒得去看,通知栏的数字定格在了"+999"。

转眼到了六月,初夏。她后脑勺那匹黑发近乎消失了,我宁愿相信是她为了凉快而剪了短发。

外边蝉吟不断,阳光透过玻璃幕墙倾洒在木地板上,强度恰好适合。我在二楼的会客厅里拟着大纲,打算把这段时间经历的事写下来,取名也为《发咒》。

“你今晚有空吗?”惜珊从楼梯转角处走来,脸上挂着莫名的笑意。

“有……空吧。” 我瞥了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于是问,“什么时候?”

“凌晨十二点。”

“什么?”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虽然今天是周六,但也不用夸张成这样吧,十一点半后进出校门要被记晚归的。除非……不回校?”

“当然不是去校外。”惜珊摇头,双手在身前无意识地打着旋,“就在这儿,教研楼。确实有点奇怪,不过你要是有事的话,也不用勉强。”

“倒也没什么事。”我点了点头,“应该可以。”

话虽如此,等待的时间却异常难熬。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非是又要像上次制作童谣那样搞什么神秘仪式?我倒是信得过她,至少可以确定她不会拿我当祭品之类的。

晚饭后无处可去,待在宿舍又太闷,我索性爬上了天台。宿舍楼的天台本被锁着,但那是把生锈的老锁。上学期我好奇心作祟想上去看看,没想到轻轻一拽锁就开了。那段时间我买了个廉价望远镜,有事没事就来这顶着寒风抬头观星。至于那个被我坏了的锁,天台本就无人看管,自然也没人追究。我忽然觉得好笑,当初的那般行为与惜珊撬锁进入教研楼如出一辙,大概也是命运开的某种玩笑。

我抬头看天。月亮初升,如一枚银币,可星星却被烟霾遮住了。城市里光亮一如既往,天际线笼罩着一层迷蒙的光,往下看去,则是商务区的栋栋高楼,外廓坚硬而冰冷,如同棺材盒般竖起来规则排布,却发着光,显得几分诡谲。想到毕业后大概要蜗居在那样的“棺材盒”里度日,不免有些悲哀。

远处江面上,一线桥梁高高架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桥上车流涌动,车灯汇成一条光流闪烁,其中的每个点都像一只活的萤火虫,它们被这条弧形的、细长的线束住,只能使劲地向前奔,寻找出口。我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没有见过真正的萤火虫了。或者说,多久没回过乡下了?那儿晚上还有萤火虫吗?记得小时候待在乡下,没有网络,但还是玩得乐此不疲。大城市里藏了太多污垢,尤其是那互联网。

我这个微小的人,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让网暴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呢?

……

我不想被门卫唠叨,头一次翻墙出宿舍区。不知为何,此刻我神经紧绷,像个一点即炸的火药桶。在天台上,我思考了太多,但对于那个美好夙愿,我想不出任何方法。

通往教研楼的小道上,路灯灭了。天上那轮明月洒下一层薄薄的白,像是剧毒的水银,又像是滋养万物的地球母亲的乳汁。玻璃幕墙上映的人影慢慢清晰,我把车停在一旁,看到不远处走廊坎沿窝着一团黑影。

 “你知道我平时是怎么进去的吗?”黑影变幻为人,是惜珊。

“不知道。”这个问题曾困扰了我很久,但后来慢慢忘了。

“要不要试试看?” 她笑着,领我往前走。

二楼右侧土坡上铺着一道木楼梯,我们拾级而下,来到一楼那面圆弧形的玻璃墙前。

“这里有门,锁着,很正常对吧?你能帮忙照一下吗?”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那是一道对开门,她分别握住左右门把手,一齐就往里推去,里头拴住另外两个门把手的U型锁受力之后横了过来,水平面上多了十来厘米的空隙。那本受了困的把手得以各自朝左右滑动,门的中央也就多了一寸可钻入的空间。一旦撑开以后,门再自然合上要花一些时间,我趁那空当随她后面也钻了进去。锁回落时在玻璃门上撞出巨大声响,好在三更半夜无需担心被人发现。真佩服她平时有从这儿进出的勇气。

里面黑得不可思议,像是钻进了一只巨大墨鱼的肚子里。我举起手机给她照路,光线被光滑的水泥地散开,在玻璃墙上映出人的身影,面部被光刺得苍白,犹如鬼屋里扮鬼的NPC。头顶不时传来几声咔擦脆响,大概是天花板上某些管道在热胀冷缩。

“去会议室吧,那里能开灯。” 惜珊轻声说。

“开灯?不怕被人看到吗?”我掂量了一下,觉得她完全是把风险转嫁给了我,“我可是这儿的管理员!其实我们应该从正门进来的,这样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亏心。”

“抱歉。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我哑然,只好默默跟着她。她的脚步很轻,走进会议室后,顺手打开了头顶上的日光灯。

“其实你多少猜到是什么事了吧?”

“你是说……头发?” 我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她却笑得像个准备拆生日礼物的孩子。

“没错!今天我邀请你来见证这个值得庆祝的时刻,就和过生日一样。” 她兴奋地拍手,又遗憾地撇撇嘴,“可惜没来得及准备蛋糕。”

“这确实是……光头的诞生之日。”

她毫不介意我的目光,一把摘下贝雷帽。刹那间,一个惨白的正圆在半空被点亮,泛着淡黄,像颗剥了壳的水煮蛋,在灯光下有如珍珠般的光泽。我看到蛋头黄在朝我招手,仿佛灵魂活了过来一般。

“其实……还剩最后两百根头发。”她转身背向我,手臂优雅地弯至颈后,食指挑了一下后脑勺的正中,那儿确实有一丝不起眼的黑色被撩起,在灯下短暂的闪了一闪。

“11点58分。”我看了眼手机,“你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

“要不坐着?可我怕动一下它就掉下来了。”她笑了笑,“我就再坚持两分钟吧,让你看清这‘神圣’的一刻。”

11.59.

00.00.

如魔术般,那撮黑发在午夜钟声敲响的瞬间突然立正敬礼,然后以一个滑稽的后空翻动作飘落下来。它在空中转了个圈,像在表演最后的谢幕,最后缓缓落地上,瞬间褪色了——犹如大树失去了根,胎儿断开了脐带,人体流失了血液。

我吓得打了个哆嗦。不过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只是那颗"水煮蛋"现在彻底没了葱花点缀,光溜溜得让人想拿马克笔在上面画个笑脸。

"我自由啦。"她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随手把贝雷帽扣回头上,"去二楼露台透透气吧,这里闷死了。"说完便哼着小调往外走。

我弯腰拾起那缕银发,它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棉线。我撇撇嘴,把它塞进裤兜,随手关了灯。

“我毕业了。”她手心朝上在桌上摊开,仿佛试图感受月光的温度,又像是借着月光打量自己的手。

“要去工作了?”

“去支教……算工作吗?我不知道。”她叹了口气,“不过我知道,那地方几乎没有网络,还有一群和我一样的孩子。”

“一样的孩子?”

“嗯,联系我的村书记说,那边有种遗传病,人们小时候都是光头,问我能不能接受。”她顿了顿,“我说:‘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其实那个村子还是我特意挑的。不过我还是会戴着帽子,知道我秃了的,仍然只有你一个。”

“为什么呢?在你眼里,我到底有什么特别?”我不解地问。

“你是主动申请来管这栋教研楼的吧?”

“是,不过胡导也不乐意管这就是了。”我坦然道。

“从你管这儿开始,我慢慢对你产生了信任,就像在大海里抓住了一叶孤舟。”她抬眼看我,“我一直在想,这世上除了我舅舅,几乎没人知道我所经历的这一切。既然你信得过,何不充当我的见证人呢?你就像是一块硬盘,把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刻在二极管上,是我记忆仅有的一份备份。也许遗忘它是件好事,可保不齐我老了以后,就会突然感慨起年少时发生的这些事呢……”

我一时间无言,只觉胸口某处被轻轻叩动了一下。

“其实……抱歉。”我压低了声音,“我一直知道你母亲入狱的事。还有那本《发咒》,我知道是她写的。”

她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很正常,这种事很难瞒得住,尤其是那些网友,还热情地添油加醋。”她仰头往椅背上靠,“把账号交给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无条件信任你了。直觉告诉我,你和他们……不一样。”

“只凭直觉?”气氛缓了下来,我也笑了,“倒也符合你的风格。老实说,第一次遇到你时,我以为你就是个怪人。”

夏夜的风拂过,带着青草的微凉气息。远处树杈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随时要消失在夜色里。

“因为妈妈的那件事,我遭受了网暴。而现在,总算可以和她断绝关系了——她讨厌光头。”见我沉默,她兀自说下去,“你还记得《发咒》讲了什么吗?”

我点点头,喃喃道:“哎,那是个悲伤的故事。我有点忘记当时读完那股憾动人心的感觉了,只是觉得,就算黄大春没出那档事,他也迟早会跌落神坛。”

“神坛?”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像卷起灰尘的微风。“他根本不是什么神。他只是个普通人。他是我的爸爸。”

少女的脸庞在夜里换了颜色,由白到黑,如同熄灭的钨丝灯泡,那是月亮被乌云掩住了。

“你……爸……”我惊诧得子不成句。

“六岁那年,我站在盥洗室门口,月光也像刚刚照得明亮。妈妈没有开灯,竖在镜子前,如一棵枯树。一把剪刀在她手上,悄无声息地一张一合,发丝便飘飘扬扬洒了下来。我哭着问她:‘妈妈你怎么了?’她说:‘你爸爸被光头害死了……’。”

我凑过去握紧她的手,冰冷刺骨,就像万丈深洋里某个灌满海水的洞里的白水晶。

“多么悲哀的……一家人。”我喃喃道,“你还活着,简直是奇迹。”

“是啊,多么悲哀……”她泪流满面,“你知道我妈妈为什么入狱了吗?自那以后,她疯了,偷偷研究催发素,企图消灭世界上的所有光头。四年前,她把那种药剂注射进所有秃头病患体内,导致了那起医疗事故。”

“这就是所谓的真相?……我不想听!”我快要被这份沉重压垮了。

“恰恰如此,我才只告诉你。” 她抽泣着,“你会感到痛苦,甚至比我还痛苦,对么?尽管我们才相识数月,却如几十年的亲人。”她嘴角微微勾起,“你很多事情都照顾了我,谢谢你。”

她接着说:“关于我爸的死,我和妈妈的态度截然不同。她认为光头是原罪,可我觉得网暴者才是。可是呐,这张网太大了,我好像挣扎不了。从小到大我都是缩成一团,选择了逃避,没能报仇。”

我点了点头,心里终于有了答案:“我的人生目标,也许只剩一个了,就算再难,我都要去实现——我不想再让别人和你一样遭受网暴,我要消灭它。”

她轻轻摇头,泪光在月色里微微闪动。

“爸爸的那件事是一切的开端。我想既然我长大了,那总有一刻可以给他报仇。给他报仇也就相当于给我自己报仇了。” 她忽然把什么东西塞到我手里,那是张硬硬的圆片。“光碟,给你留作纪念。我把那首童谣刻进去了。”

“童谣?是写给自己的吗?”

“我不知道。不过它的感染力很强,也许会在未来派上用场。”

我们相拥了一会儿。拥抱时我盯着脚下的草坪,墨绿色的一个个小尖抹上一点白,月亮又出来了。

“祝你支教顺利!”

她挥挥手,身影逐渐隐没在夜色中,像是梦中的来客。

其十

“妈的,怎么是老板亲自来面。” 陌生人低声骂着,颓丧地从我面前走过。

“下一个,汪易!” 随着叫号,我推门走了进去。

面前坐着两个人。左边那位女士梳了锃亮的发髻,腰杆笔直,低头在纸上沙沙作笔;右边的中年男士穿着一身黑色正装,正微笑着看我。

“专业技能过关了吗?”他接着又问了我许多专业问题,我则是一一作答。

“为什么想要加入我们?而且……选择了审核岗位?” 他翻着简历,抬眼看我。

“网暴。”我叹了口气,“身边曾经有个人被网暴害惨了。我想尽自己的力量,多少改变一些。我不想让每个人都有可能遭受网暴。”

他点点头:“年轻人,你可以的。”

就这样我成功加入了这家互联网公司,不是什么大厂,但薪资尚可。几个月后,老板说要请我吃顿饭,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试用期一过就被炒鱿鱼了。

“小汪,这顿饭是鼓励你的。”他拿起啤酒瓶晃了晃喝下一口,接着说,“说起来我也很痛恨网暴,我们称得上是志同道合。”

我受宠若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们坐在大排档里头,而非什么五星级餐厅。油烟弥漫,人声鼎沸。老阿姨正给我们上菜,还盛了一大碗白花花的米饭。

“几年前,我姐家里出事了。” 老板压低了声音,目光落于桌面,“我那甥女,也因此遭受了网暴。一开始我想得太简单了,只是动用关系,把相关信息从网上抹去。可没想到网友们却不买账,反而变本加厉了。相关词语被屏蔽,他们就发明各种外号来代称,事情愈演愈烈……”

我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敢插话。

“最后为了保护她,我放弃了,一切只能顺其自然。”他抬头看我,眼神有些疲惫,“除了每个月给她寄生活费,我什么都做不了。”

 “但我相信,你可以的!你还年轻!” 他拍了拍我肩膀。

“帮你甥女,摆脱网暴?”我讪讪地问。

“不,就像你面试时说的那样,多多少少改变些什么。”

阳光透过栅栏,在地面上映出一条光带,长短相间,宛如一架静默的钢琴,阴影处便是黑键。我吃过午饭,缩在躺椅里头小憩。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蹬蹬声,由远及近,一听就知道是隔壁工位的小胖子来了。我微微睁眼,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便被眼前的一幕所怔住。

“我说啊小胖,你是和别人打赌打输了?还是女神让你剃的?好好的怎么就光头了呢?”

他那油滑的头皮在后脑勺横着皱成一团,活像塔克拉玛干沙漠里连绵起伏的沙丘。

“你懂什么?”他把手机怼了过来,差点挤爆我的眼镜,“没看最近那条爆火的视频吗?”

我扯过来一看,视频播放量过千万,点赞数足有五十万之多。镜头里,连绵的青山点缀着座座瓦房,孩子们手拉着手,在阳光洒落的草坪上奔跑,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可我却笑不出来,因为他们头上都没了头发,辨不出男女。

“我们不能,歧视光头!” 小胖子振臂高呼。

我又点开评论区,满屏都是痛斥“歧视光头”的留言,清一色的义愤填膺。这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网暴?更有甚者,挖出了十几年前黄大春的那件事,以及它的始作俑者——网暴过黄大春的人都被开盒了。

指尖颤抖着,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点下了那个播放键。

童声从视频中缓缓流淌出来,稚嫩,却如雷声般刺入我的耳朵,我无奈地叹出声来。

『头发掉进鱼池里,金鱼吃掉它,

网友说“秃子活该”,可你们看不见呀;

水面的藻儿,是爸爸的假发,

漂啊漂,漂到没有网络的地方。』

『妈妈喂我生发水,说这样才漂亮,

可我只想剪光它,剪断所有的谎话;

网友的嘴,金鱼的嘴,

都在咕噜咕噜,吃掉我的伤疤。』

『睡吧,睡吧,网线拔掉啦,

键盘安静了,屏幕熄灭啦;

明天我变成光,照进山里呀,

那里的孩子,和我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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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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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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