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宪开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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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刘韧 撰稿:谷磊
1984年夏末,河北辛集中学,张立宪吃完饭走出食堂,手拿饭盆的学生来来往往。他蓦然驻足在路旁,看向高悬的夕阳,惶恐而悲伤:再也不能跟父母一起生活了,必须做出割舍,自我独立。
就在不久前,张立宪的父亲借来县广播局一辆卡车,把他和另外五六个考上辛集中学的孩子一起送来报到,车上满载行李。父亲随后坐上长途车,一路跑来帮张立宪办理入学手续。宿舍是个大通铺,每人只有50-60公分宽的地方睡下,父子俩就在通铺上将就了一晚。
除了离家远,更让张立宪不安的是:上完高中,最后可能什么都没有。之前考到这里的学生能转成非农业户口,现在没有这种政策了。
报到当天,一个新乐县的同学说:“我同学去了湛江气象学校,那里从校服到伙食一切全包,工作也分配得特别好,校园环境也比这里好。”张立宪听了追悔莫及。
他一直想上中专,因为可以吃到商品粮,毕业后分配工作,风险小。张立宪中考的理科成绩都接近满分,在县里是数一数二的,中专可以任选。
这一年湛江气象学校在石家庄只招两个学生,张立宪在报志愿时先是填了这所学校,又莫名其妙地划掉,改成了河北辛集中学。
辛集中学是全国重点中学,这届面向石家庄17个县招收400个学生。可同学们对这所学校一无所知,老师也没介绍过。
“报志愿没跟家人商量,家里人也不管。”后来追溯,“如果真的跟父母商量,极有可能是去上中专”,因为“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啊,家里穷得叮当响。”
等张立宪拿到通知书,才知道自己是全乡第一个考上辛集中学的。父亲马上在家张罗了一顿酒席,又跟乡中的老师们喝了一顿。
上高中,就是选择了压力。“一个人在遥远的他乡,周围都是石家庄的尖子生,虎视眈眈的。”可也没有办法。当地有种说法:摸了心中的砖,死了也不冤。张立宪没有再回头。
班里一共48个学生,班主任按入学成绩给每人编了学号,张立宪是2号。“这种做法放到现在,是对学生血淋淋的PUA,可那时没人这么想,看到1号、2号都很崇拜,看到48号就有些鄙视。”
青春期的孩子容易胡思乱想。张立宪第一学期成绩很差,在班里排三十多名,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批评一通。
过后父亲来学校见了老师,了解情况。当晚回程,父亲骑车载着张立宪前往辛集长途汽车站,路上批评一句:“你这次怎么考得这么差?”
很少挨批的张立宪羞愧难当,这才有了学习动力。道别父亲,他骑车回了学校。
考上人民大学
每次外出都是本县的学生结伴走。一次,张立宪和11个伙伴在石家庄换乘火车去辛集,候车时大家都很饿,他看到车站旁边有家饭馆,就按辛集的消费水准算了一下:两毛钱一碗汤,12个人是两块四。他就跟大伙儿说:“走吧,我请客!”
他们涌进饭馆坐了下来。张立宪走到服务员跟前说:“要12碗鸡蛋汤。”服务员傲慢地开了张票给他,接到票一看,张立宪懵了,竟然一块七一碗,他尴尬地逃了出来。“没办法,交不起啊!”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大城市的高物价和冷漠。
辛集中学以农村学生为主,每到麦收时节,学校会给学生放秋假,高三的不放,可即将高考的张立宪还是请假回家了,他不认为歇这十几天会影响成绩。
秋假回来没几天就是高考,张立宪从容应考,考完又回家歇了几天。在家里他先估了分数,再报的志愿。他跟父亲核对了一下,说:“我大概能考530分”。
父亲说:“那可以了,你看着报吧。”
满分640分,张立宪最终考了528分。“还挺准的。”之所以准,是他能比较快地答完,检查后,留出点时间把答案抄在一张废纸上估分用。
这一年北大没在河北招生,张立宪第一志愿报了人民大学新闻系,第二志愿报了山东大学。填完志愿,他回到家继续种地。在棉花地里帮母亲打药时,他对母亲说,自己心里已经有数了,应该能考上大学,如果考不上,就在家种地。
年级两个文科班共一百多个学生,有六个人报考了人民大学,张立宪分数最高,直接被录取。
录取通知书下来时,他约了个伙伴,两人一早骑车去了学校。蹬了一百多公里,中午才赶到学校传达室。张立宪拿上自己的通知书,又带上县里其他几个学生的,就匆匆离开了。
张立宪直接进了县城,把通知书交给父亲,父亲看到人民大学的字样深感欣慰,下班就请同事们吃饭。此时张立宪意气风发,成了饭桌上的焦点。
父亲当晚喝醉了。“后来听母亲说,父亲这一生只喝醉过两次,一次是我考上大学,另一次是入党。”“到现在为止,我们村考上人大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弟弟。”
“老六”的由来
大学生涯近在咫尺。张立宪和一位考入东北财经大学的同学一起上路,两人在石家庄火车站分别后,张立宪坐了四个半小时火车来到北京。跟着人群走出火车站,他看到了新生接待处,就提着行李过去报到。
一路上,张立宪感受着首都的新气息。
大学就像天堂,吃住条件远非高中可比。
1987年正是中国人民大学第一次实行学生公寓管理,学校把一座崭新的学生公寓楼给新生用。一个宿舍六个人,上下铺,家具全新。每个人有独立的柜子和床上用品,共用一个饭桌,伙食很丰富。“这简直难以想象!”
宿舍同学两个来自山东,一个来自成都,一个来自重庆,一个是北京土著。张立宪在宿舍排行老六,从此大家都叫他老六(张立宪也酷爱数字“6”)。
大部分人是第一次出远门,泪汪汪的,只有老六开心得不得了,因为当年那个站在夕阳下的他,早已完成了心理建设,上大学时轻松多了。
乡土少年
1969年,河北赵县一户农家,有个男婴呱呱坠地,享受着母亲的温暖和家的合欢,没过几年弟弟出生,母乳就让给了弟弟。四五岁时,他被寄养在姥姥家,直到上小学才回来。
幼时的快乐就是和伙伴们一起玩耍,见到动物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动物能不能吃?“农村的孩子吃不饱饭,见什么都眼馋。”见到精神病患者,会扔石块儿或追着打。这是老六最早的记忆。
父亲在县城上班,每次来看老六都会带个好吃的。“听说父亲买了块皮革要给我做双皮鞋,可我始终就没见过那块皮革。可能是他顾不上。”小孩子脚长得快,老六直到小学毕业,穿的都是手工做的布鞋。
舅舅或姨妈偶尔带老六去县城找父亲,看到父亲单位满是玻璃窗,老六羡慕不已:家里都是纸窗户,这里可真幸福!
忙时,父亲会托同事照顾一会儿老六,同事会给他买一块饼干,这对老六来说再美不过了:父亲从来舍不得给我买饼干吃。
六岁的一天,老六约四五个伙伴步行去县城,拿着仅有的九分钱,到新华书店买了本连环画,买完就往回走,中途实在走不动,见到一个老乡家门敞开,他们就进去说借住一宿,第二天就走。老乡答应了,同时,村边也有人候着,一旦有外人经过,就会问:“你是那个村子的吗?有几个孩子在我们这儿。”于是,他们就跟着大人回村了。
老六对收音机、手电筒、自行车等工业品很着迷,农村大多都是泥土和木头,家里是土炕、土灶、木头桌子和板凳,金属类的东西很少见,“更难见到规整的几何学产品。”一见到工业品,老六内心就升起一种崇拜感和渴望。
一天,村边要修建一个饮水设备,从城里来了两位勘探人员敲开老六的家门,进来要口水喝,他们带着工具跟老六聊了几句,这让年幼的他稀罕得不得了。
七岁时,老六离开姥姥的村子,准备回家上小学。
时代变迁
老六有点厌学,总以身体不适为由当面请假,老师就让他回家休息。学校管得不严,有时,他甚至半路就转头回家,到家跟母亲说:“我身体不舒服,老师让我回来了。”尽管如此,老六的学习成绩却一直很好。
“小学期间考个高分很容易。”一次期末考试,老六和表哥的数学、语文都得了98分,全公社最高,公社各奖励了他俩20支铅笔。
1978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开始自己种地,有了自己的粮食。这一年,村里从腊月开始放鞭炮,一直放到正月。
文化也跟着复苏,人们见到的书随之多了起来。村里有人藏书,哪本书在谁家老六都很清楚,“想看就去借,别人没看完就得等。”
很多书都是前后被撕掉了很多页,老六只能从第三、四十页开始看,后面也没有结尾。“有的书保管得不好,一些32开本的书被翻看得次数多,从中间断开了,得把它凑在一起,上面一半翻一页,下面一半翻一页,同步来翻。”
老六最早看了《新儿女英雄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听评书《岳飞传》《杨家将》。
学校里不是一味地单调。每次邮递员都会骑着大摩托车来学校送报纸,声音很大,汽油味隔着好几里都能闻到,车里有父亲给老六订的《中国少年报》。
“反正一听到那个电驴子进校门,停在收发室,甭管上没上课,我都有权站起来去拿我的《中国少年报》。老师不会拦着,因为还要借这个报纸去读给同学们听。”学校都没有订这种报纸,这让老六非常得意和满足。
老六经常走着去县城找父亲,路上碰见骑车的行人就招招手,人家就载他去县城。
爷爷走的那年,父亲只有十几岁,不得不辍学,被派到工地做水利相关的活儿。当时家里成分不好的,就被选去做这种差事。
父亲个子不高,但上学时成绩很好,家里本对他寄予厚望,可这个变故让他陷入困顿。
“生活一直被打断,父亲多少有点不甘心,就通过《旅游》杂志,《地理知识》(现在的《中国国家地理》)来了解外面的世界。”
父亲写得一手好文章,被县里一些干部发现,就让他做完粗活儿来县里的广播事业局写广播稿,做份临时工。就这样,他从一个什么活儿都干过的临时工,慢慢转干,吃上了商品粮。
母亲勤劳又聪明。她常说“力气不用也是闲着。”这句话对老六的影响很大。还有一句是“你不说话,别人也不会拿你当哑巴卖了。”这种教诲让老六一直不敢偷懒,他怕过无所事事的生活。
学习之外
初一这年,《读者》文摘创刊,有一期的封面用了俄罗斯名画《无名女郎》,画作震撼到了老六,可经历多年工作后再看到这幅画时,他吃惊地发现,“怎么印得这么差!”
画家薛继业给老六解释了这种现象:人眼有一种补偿功能,虽然印刷得很糟,颜色也不准,但你会根据自己的经验,把这幅画想象得很好。读书也是一样,一本书前面撕掉了80页,后面撕掉100页,你大概也能把这个故事想象完整。这让老六豁然开朗。
父亲开始给老六订《新观察》杂志(半月刊),一年24本,一直订到上高中,给他的三观养成打下了很好的基础。这种教育意识让老六站在更高处,看到了生活之外的东西。
老六不断丰富着自己,“家里墙上糊的报纸内容我都能倒背如流,因为对任何一个字,你都会饥渴得不得了。”
老六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中考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全国重点高中:河北辛集中学,顺利走出农村。
文学梦发芽
进入高中就意味着备战高考,辛集中学大部分是农村学生,大家除了考上好大学之外,别无出路,否则就得回家种地。
老六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去做操,七点钟上早自习,上完吃早饭。睡在他旁边的同学,吃饭时把一个馒头横竖掰成四瓣,每瓣用两口吃完,一个馒头吃八口,吃完馒头和菜,喝碗粥,就迅速回教室学习,“像他这样刻苦是我们的常态。”
其实,老六心里埋着一颗文学种子,到了高二开始发芽:当其他人都考大学的时候,我发表一个长篇小说,简直能把他们震撼死。
老六知道这个梦不易实现,就实行“双轨制”:一边写小说,一边学习。他一心想成为作家,甚至觉得考不考得上大学无所谓!
他疯狂地写一些成长小说,融合了武侠、琼瑶、科幻和西方一些翻译小说的风格,“里面的主人公读到高中就拉倒了。”“高中期间大概写了不下50万字。”老六喜欢蒋子龙、张洁,也开始抄诗、背诗,读国外的小说。
父亲不亲自给他订读物了,直接给钱让他自己订。老六订了《作品》和《争鸣》两份杂志,接着不知疲倦地消耗着时间和精力,白天上课,晚自习就写小说,写完给同桌看,“同桌没看过太多更好的文字,会时常夸我。”这让老六更有了信心。
写作给老六带来的好处之一是,作文能轻松上手,获得老师的夸奖,却也让他变得愤世嫉俗、多愁善感起来,有了典型的文青的状态。
虽然喜欢写小说,可老六一直认为自己应该学理科,初中时的最高理想是考中科大,年少不知愁滋味,他想大学毕业后去南极长城考察站,在冰天雪地里奋斗终生。可是老六色弱,被告知如果学理科很多学校和专业都报不了。“现在看来就是自己吓自己,当时由于信息不对称,就阴差阳错地改成了文科。”
辛集中学有个好处是分科比较晚,读一年半之后才分文理科,这给了他犹豫的时间。选了文科后,理科优势依然明显,“我记得我数学成绩几乎一直都是满分。”
学校会接受公益捐赠图书。有些繁体书和外文书不提供借阅,学生接触不到。老六和图书馆员关系很好,有时能看到一些,也是看了这些书,老六才知道自己写得什么都不是。
“也许是受了父亲的影响”,老六到任何地方,都能和那里的图书馆员成为朋友。后来他在实习和工作单位的图书馆,看了很多好书。
老六喜欢交朋友,他认为朋友对自己的影响最大。
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来说,软弱无力在异乡,自己也没多大本事的时候,内心就会产生依附感,甚至为了虚荣心,老六除了和同学在一起,也和辛集的混混们称兄道弟。
高三的时候,老六已经跟这些人混熟了,生日这天,他跟的几个大哥在宿舍里弄了个小煤油炉,从老师的鸡舍里偷了只鸡,弄熟了,还偷了各种蔬菜,在市场买了瓶一块五的劣质白酒,就开始庆祝起来,说着惊天动地的话“谁敢欺负我兄弟我跟他玩儿命。”“你内心会有归属感,会觉得我也这么强大。”
八零年代
三年苦读,老六没辜负大人的期望,考上了第一志愿的中国人民大学,全村人都喜出望外。这一跃,直接进了北京。
之前上学,大家基本都来自农村,父亲在县里工作,让老六还有点优越感。到了大学,老六也跟着自卑起来“虽说农村孩子占多数,可大家都会美化自己的出身,比如直接说自己来自哪个城市,不提具体的县或村。”
在打开录取通知书时,里面附带一个学生贷款申请书,家境困难的新生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一个月20块钱左右,很好的补助,“只是填写贷款和发放贷款也是一个加重自卑的过程。”
好在大学里可以和一群人共同度过,大家相互帮助,不会有谁被落下,或被有意排斥,即使一个人被歧视,他也能通过自我调试,完成新的心理建设。
同学之间相互影响,读什么书,对一件事持什么态度等“这些都需要彼此碰撞,共同完成新的蜕变。”
老六的上铺是老四,他教给了老六很多生活细节。
老四说:“假如你拉开这个门正要出去,如果对面过来一个女生,你要让人家先进来你再出去。”“老六,你出了门,不要一松手就让门弹回去,你要看看后面有没有人,如果有人,你就多撑一会儿把门递给人家,或者帮人家拉一下门。”这些都是老六在农村从来不知道的,“也只有同学才会教你,你也不会有任何抵触。”
宿舍老大是北京人,经常回家,床位空着,好友张斌就经常赖在老大的床上。老六爱睡觉,张斌却很勤快,时不时地会说:“明天咱们过一次国王的生活”,老六回他:“行!”张斌就起早去买大油饼,各种高蛋白、高糖分的食物,饱餐之后后就去上课,老六继续睡觉。
人大的教学环境比较宽松,学生可以逃课,老六有好几门课几乎没上过,也顺利拿到了学分。老师的水平都很高,人品也好,很多都是民国时期的学者。
新闻系的老师每次在迎新会上都说:“我们系‘打架’从来没输过。”这里会有各种反正统的观念,鼓励青春期的孩子形成自我批判的意识。这一点老六觉得特别好。
后来老六带团队时,在他的组织里,一个人可以很开心地说是,也可以很放心地说不。“这种精神内核就是来自八零年代。”“最好不要人云亦云,鼓励你说不,只要诚实就好。”老六打心眼里反感权威意识。
在大学,老六买的第一本书是《选择的批判:与思想领袖李泽厚对话》,很快又买了《新潮诗选》上、下册,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营养,也伴着这个时代的伤痛疯狂地成长。
大学阅览室有很多外国报纸,从设计风格到内容都让老六耳目一新,他觉得国内报社一辈子都做不成这个样子。人都有见贤思齐的心,这些报纸给了他应有的审美训练。
“如果你整天学如何写社论、画版,可能真的会被拘束在实际业务中。”“在学校,除了学专业技能,老师也会带着我们展开各种狂想,很多老师讲着讲着课就开始胡聊,这种现象也是这个时代特有的。”
“一个智商差不多的人三两下就能把专业技能做了,但是让脑子活跃起来,产生灵感,这是学不来的,只有在某种氛围下,才有这种可能。”
老六在一次专业作业中写了一篇主题为《新闻就是瞒和骗的艺术》,老师看完之后在班里点名批评了他,但老六还是很感激老师至少让自己写了出来。
成长
1991年,长江日报社实习,一次重要的采访过后,老六把写完的新闻稿交给指导老师审阅,指导老师看后说道:“这个不理想”,返给老六重写,由于全是手写,稿子来来回回被退改七八遍,老六恨不得想哭,就跟指导老师说:“我真是写不出来了”,老师没有难为他,给老六买了烟抽,第二天见报的是指导老师改过的稿子。老六看了一眼,再没有让指导老师摇过头。“我觉得一个智商够用的人,不需要再说第二遍,用不着老说什么熟能生巧,触类旁通就可以了。”
毕业进了河北日报社,老六专门看了部门主任、主编改后的稿子,理解了背后的动机和逻辑,就顺利展开了工作。报社强行让一个编辑成长得慢些,新手要先在校对科工作半年到一年,再做两到三年夜班编辑,然后分到文艺部、财贸部、经济部等专业的部室,最后成为一个调线的记者,这样就有四五年工作经验了,可老六觉得很委屈,有点迫不及待。
老六的运气好一点,在报社只用了半年就进入了下一段岗位。他在文艺副刊部做采编。
这个年代看中的城市户口、职称、干部身份、事业编制,他都轻易地拿到了,却也过上了一眼望到底的生活。
电脑的加持
师弟赵永强最早向老六灌输了电脑的美妙,让他知道什么是软件和硬件。在报社,老六很想拥有一台自己的电脑,只是太贵买不起,社里不久淘汰一批旧电脑,老六申请要买一台。可国有资产不允许这么处理。
有位师兄是做银行系统的,赶上单位淘汰几台电脑,就给老六了一台老式386,“我真是请回家的,跪着用酒精擦得干干净净,装了Windows系统,就开始写稿。”
有了这台电脑,老六的写作思维突然进阶了,能很快写完一篇稿,形成了新的写作习惯。它成了老六内心强大的动力,“有小马达的人是有福的,既开心享受,又能挣钱。”
作为记者,老六不愿去挣车马费,更喜欢靠自己的本事,一篇篇敲字赚钱。他也给各个报社投稿,觉得稿费挣得心安理得,特别爽!老六看上一套3000元的音响,心里立刻换算出需要写八天稿就能到手,就回去写。“母亲教育我的,力气不用也是闲着。”
《足球之夜》诞生
老六经常和高一届的师兄刘建宏一起喝酒,两人都赶上了特殊的时期,“师兄这届的分配形势更差,蹉跎了好长时间”,后来进了石家庄电视台。
1995年,石家庄,老六跟刘建宏探讨人生:我们现在就好比你已经有了台386电脑,用着虽好,可妨碍了486电脑放在你桌上,因为我已经有电脑了,买486还得付出其他成本。我们现在还有没有勇气打破386,再花多点钱买486?
刘建宏觉得很有道理,本来他就熬不下去了,就去北京找同学聊。
张斌在CCTV工作,老六跟他像亲戚一样走动。张斌一度是央视表现最好的实习生,毕业后自然留在央视。他跟老六谈过这份工作的意义,不管央视给他多少钱,什么待遇,单凭一个人能决定几亿人看什么这一点,就是不可替代的。
慢慢地,张斌跟刘建宏也熟了。刘建宏来北京找张斌,想一起做点事。经过一番策划讨论,两人办起了《足球之夜》节目。
刘建宏破釜沉舟,石家庄电视台要分他一套房他都没要。
1996年4月4号,《足球之夜》正式开播。
决定离开
一天晚上,老六饭局结束后往家里走,进了报社家属院,他仰望星空,开始想:为什么我要离开这里?在当地最好的报社工作,离家也近,没人管,逢年过节食堂都把馒头蒸好发给你,还有木工组、澡堂子……
“老婆是射手座,总说自己有颗自由奔放的心”,他俩都知道想要的东西不在眼前,虽说理想和现实之间有巨大差距,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受非常强烈,决定在最敢闯的年纪走出去。外面有那么好的资源,也有这么好的生产工具,还有朋友给兜底,几乎万事俱备,为什么不去呢?
做个自由撰稿人
一次,老六在沧州出差,一个北京的朋友忽然来电:“要不要来北京,咱们一起做点事?”老六随即进京,听朋友聊完后,觉得不喜欢,可萌动的心却被撩拨起来。
没过多久,老六实在熬不下去了“我过不了这种一眼就望到底的生活”,就找了个理由向报社请辞,报社没有为难他,还为老六保留了体制内的身份。
老六就用一块布把自己的电脑包好,一手拎着主机,一手拎着屏幕,去了北京。
老六租了一个半地下室,开始了新生活。此时已结婚一年。
老六曾尝试过离开报社,彼时还没成家,他去人民大学问:“我如果想来北京怎么办?”老师说:“你可以考研”,“我如果考不上,又想辞职怎么办?”,“那就把你的关系放在街道,成为待业青年”。老六怎敢让自己成为待业青年!“我是国家干部,还有事业编,那一步就没敢迈出去”,可这种不甘心的火种已经埋下。
“当时这些严重影响了我的判断。”至少这在老六的内心演练了一遍,因此几年之后,想真正迈出这一步,他对这种恐惧已经免疫,勇敢地迈了出来。
老六在北京做起了自由撰稿人,接各种写作商单。传媒市场异常繁荣,各种报纸、杂志、网站相继找老六约稿,一时间,他成了各路媒体的知名写手。
张斌和刘建宏的《足球之夜》节目组跟出版社合作,要出一本《足球之夜》杂志,邀请老六做编辑,这让他每月多了大几千的收入。
在半地下室住了三个多月后,老六就借一个朋友的公司住,公司开在招待所里,很小,这里有办公桌和床。白天有人来上班,老六就出去做事,晚上回来。
老六整天有接不完的单,“不用干别的,写稿就行了”,无非就是对重要性做出判断,哪个是自己最想干的,哪个是最重要的。
“我是敢把事情做大的人,豁得出去,从来没觉得会挣不到钱”,他也不计较稿费,高低都会接。行业里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老六也走过些弯路,做过各种尝试,“客观来看,这些经历还算顺利,我几乎没受过委屈,就这样完成了北漂生涯。”
没过几年,老六就在北京买房了。
乐在其中
1999年,北京央视大楼下面一家饭馆,老六过30岁生日,《足球之夜》的朋友们从中午开始就为他庆祝,喝到下午四点才出来,老六已经没了记忆。“听旁人说,我们在路边唱《光阴的故事》,还有人往我们身上扔钱。”
当晚,《足球之夜》做欧锦赛决赛,老六在后台吐得死去活来。“又进一个球!”张斌喊道,跟着老六被叫醒,起来就吐……“又进球啦!”老六又被叫醒,醒了继续吐……就这样度过了自己30岁的生日。
此时,老六和《足球之夜》的兄弟们租住在他们的集体宿舍。虽然飘在北京,可他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乐在其中。“这份事业能给家人带来安全感就行了,我完全能想象到它的无限未来”。
老六和张斌等几个朋友合计过开公司,思考再三后,老六觉得不现实,“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也都有退路,没必要一起开公司。”
京城最年轻的副总编
2000年4月,北京,老六跟出版社社长相谈甚欢,他苦口婆心地说着自己的点子:“《大话西游》这么热的电影,已经成了一种文化现象,可还没被主流文化认可,我们应该把它做成一本书呈现出来。”
经过一番论证,社长终于拍板,回去上报选题,老六拉来四个朋友组织创作,搜集整理了影评、拍摄背景、周星驰电影的文化解析和各主演的档案等资料,经过数月编辑创作,将之做成了一本《大话西游宝典》,出版后读者反响十分强烈,一时间竟卖了30万本。
这本书让地下流行的电影《大话西游》成了文化热潮,从此解构文化成了主流。欣喜之下,出版社社长就把老六招至麾下,做了副总编。
趁热打铁,紧接着出版的《之乎者也罗大佑》延续了这种风格。新书上市时,刚好罗大佑初次来沪开演唱会,老六前去目睹偶像的风采,演出结束后,他毫不矜持地找到偶像,送上自己的新书。罗大佑除了第一次接触朝圣般的歌迷,也第一次看到内地一本关于他的专著。这本书被称为罗大佑在内地“崇高偶像”之路的起点。
不久,老六接到罗大佑打来的电话,对方要将自己的书稿交给老六出版,老六从此成了文化人物。
《大话西游宝典》是老六进入出版界的敲门砖,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在里面驰骋了几年,练就了一番编辑出版技能,他从一个媒体人变成了出版人。也是在这个阶段,老六拿到了北京户口。
身为出版界最年轻的副总编,老六身上还有了另一个标签——“老男人饭局”总发起人。陈晓卿、王小峰、罗永浩、杨葵等一众文化圈名人都是常客。网络环境比较宽容,老六热衷于在网上分享饭局逸闻。
他一向爱交朋友,认为朋友是人生必不可少的营养。
来京城闯荡的文化人能在老六的饭局上结识不少朋友,“你跟谁都可以聊,像是到了一个全是同类的世界里。”有的也会成为老六的作者。
酒逢知己千杯少,有人总结出规律:酒桌上,但凡老六开始用罗大佑的口气说话,“就算喝到位了”;等老六开始领唱,所有人跟他齐唱罗大佑的歌,“就说明喝高了”。
36岁这年,老六房贷不算吃力,日子过得也还舒坦。在外界看来,他已是头顶光环的成功人士,可老六却对生活失去了激情,开始怀疑人生。他不愿做事,不愿见人,“一条短信要犹豫两天才能发出去。”他觉得自己不对劲,慢慢地,脑子里开始冒出“我到底想要干什么?”的念头。
“人最可悲的是,生活里只剩下‘只能活成这样了’这一个声音。”
这种状态持续近两年,老六决定从出版社离职,有人觉得可惜,不客气地对他说:“你这正处级干部就相当于县长,你家几辈子才能出一个正处级干部?祖坟冒青烟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他并没这样算过,他觉得这种状态很可怕,自己拥有的一切不再经得起推敲。
决心创业
2005年9月,家中老人生病动手术,老六回家陪了两天床后,就急着回京,爱人留家照顾老人。
从出版社辞职后,他在一家媒体干了段时间,看到了资本控制下的各种闹剧,该吃的苦,“或该出的丑”也都经历了。
在回京的大巴上,路上忽然大雾弥漫,不能走高速,大巴就下来走国道,从石家庄到北京本来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当晚用了七八个小时才到北京。原本到家之后,第二天老六要到新公司报到,这家准备上市的公司给了他不错的职位,收入也可观。“但这是最优选择吗?”他反问自己。
车上百无聊赖,这倒给他提供了重要的动机和场景,他开始思考:本质上都是别人挑选我,我在被动接受。这种生活就是被别人安排的。如果人家不要我,我应该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自己最想干的是什么?”
老六此刻产生了做公司的念头。
他一直在酝酿着符合内心标准的出版物品牌:它有比较强的阅读周期、生命周期和销售周期,有书的质感,也有杂志的周期出版规律,以文集的形式出现,自己作为这个出版物的编辑,对内容进行筛选和推荐。
作为新闻人,“我所选内容必然是非虚构,虚构我做不来”。老六把这个品牌称为《读库》——“阅读仓库”之意。
老六早就把一本书背后的资金、稿件、制作工艺、销售等方面怎样流转摸透了,忽然发现,把这些问题想明白以后,真正想做的事就凸显出来了,并且这件事非常具体、诱人,他越想越兴奋。
到北京的家里接近凌晨两点,他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像发疯一样。“那两天真的是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把这件事想清楚一点。”
老六有一种不甘和恐惧感,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永远被别人挑选了,最重要的是以前积累的经验和资源使得创业不再是一种空想,“做一本好书所需要的,是那个系统内不可能给到我的,我只能去另外搭建一个自己的宇宙。”老六婉拒了新单位。
他开始测算《读库》试刊号。“假设印刷1000册成本是两三万块钱,最终一本都没卖出去,也不过是赔两三万,那就老老实实地去打工。这不算孤注一掷。”老六很快做出一本试刊号,拿去跟发行商谈。
交谈很顺利,他就用自己的钱印了1000本样书,还特地在打样上留了日期:2005年11月6号,因为这一天是老六36岁的生日,“算是给自己留了个小彩蛋吧。”
1000本很快铺出去了,销得不错,又开始加印。形势看好,老六开始为正式出版的第一期《读库》约稿。
夏天的一个夜晚,老六去KTV参加歌局,结识了一个叫东东枪的年轻人,他刚刚毕业,很有才华,就约东东枪采访郭德纲,此时老郭还没火。操作半年,东东枪和郭德纲对谈了近百个小时,最终写成了《非著名相声演员郭德纲》。这是一篇相当扎实、值得细品的人物特写,登出来的时候,郭德纲已经红了。老六很庆幸在郭德纲被媒体大量消费之前采访了他,保存了一个“纯天然”的郭德纲。
预见网络红利
《读库》第一期首印12000册,“这个数量肯定能挣钱,不会赔钱。”首印即盈利,马上安排了加印。
很多读者通过邮购的方式买书,大部分人是从邮局汇款,老六要在邮局排队取读者的汇款单,再根据地址,拎着一袋袋书到邮局排队寄出。
要寄的书越来越多,老六对邮局的人说:“我每次都要发好几百个包裹,你能不能来我家拉?”
“可以”。
随后他们就把大麻袋放在老六家里,老六装满一麻袋就让邮递员来拉。
不久,家里门铃响了,是快递公司的人,快递小哥说:“你们家是不是发书,我能不能给你们发?”
“可以啊”。
事成之后第一个月,老六跟快递公司结了700元快递费,第二个月是1700元,第三个月3000元,第四个月5000元。
“我做出一个大胆判断:未来,中国满大街跑的都是快递员。”“这个判断救了我,让我找到了一条生路。”
之前,有读者在老六这里汇款买书,老六还太不愿意,希望他们去书店或当当网买,这样销售商会对产品更有信心。
随着物流、电商的发展,支付手段越来越方便,2008年2月26号,老六自己摸索着在淘宝开了店。当天晚上,老六一件件地上传新书封面,一直干到凌晨两三点钟,店铺建起来后,很快就有订单了。
在网上,人与人之间抱有着善意。老六设定自己的产品在网上生长,这让《读库》迅速成了众人皆知的小品牌。
被同行坑
2004年,老六写了本书,在一个朋友的公司出版,共印了2万本,10%的版税,他估算到手有几万元。“那会儿真的是一分钱掰两半花,虽然我没有催着结算,可是我一直认为这几万块钱是我的”。老六想着这钱够自己支付半年多的月供,“那时候我的月供是4200元。”
出版协议没怎么看,老六就直接签了,签完扔在一边。不久这个朋友就离开了这家公司,好在其他人也认识。终于,老六在经济上出现了不小的压力,就问对方说:“是不是应该结版税了?”出版公司半推半就,告诉老六只能给结1万多元。
“为什么这么少?”老六问。
“只能按销量来结,不能按印数来结。”“销量里还有一部分是通过网店销售,网店折扣本来就很低,所以版税也不能给您按10%来结算……”
老六立刻觉得被忽悠了,“一脚踩空的感觉非常强烈”。
对方把老六之前签过的协议发给他,老六逐字逐句看了协议。“的确有言在先,可出版方想的全是自己的利益,几乎不考虑对方。”
等老六养好了“伤”,经济压力缓解之后,他想:如果我来做一个公司,可不能这么做。
不是你的钱不要动
老六对作者很好,设定的稿费都比较高,他也从不动作者的稿费,从创业第一天开始,他就一板一眼地遵守自己认准的出版伦理。
老六有个好朋友是台湾建筑设计师谢英俊,擅长做低成本的乡村建筑。2008年汶川地震,老六想到可以充分利用灾后的建材重建房屋。他把这个想法公布之后,就大胆地开始募款,读者们把钱都打到了老六的个人账号,大概有三四十万。
可谢英俊做得没这么快,筹来的钱一直趴在老六账户上。当时公司的资金周转不是很宽松,经常入不敷出,“如果暂时挪用一下,下月钱多了再还回去也没人知道。”可老六坚持不碰。
过了没两天,警察来敲门了,是银行注意到有大量的钱汇到了老六的账户上。他们把老六带到刑警大队进行交涉,双方把情况都做了说明,对方就很和气地把老六放了。
警察对他说:“你但凡刷了这张卡,哪怕买了一个汉堡,今天就走不了了。”这却让老六惊出一身冷汗:我真的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
从这之后,老六定下各种需要恪守的伦理标准,他会向团队成员灌输,“这些都不复杂,只要恪守它就好了。这很重要。”
醉心于工作
家里就是仓库,堆满了书,“老婆用书摞成了一个宝座,两手搭在书上看电视”。直到2008年下半年才找了一个房子。
爱人之前在石家庄教书,来京后在自家小区做家教,教钢琴。一有时间就给大家做饭,“我老婆是伙食科科长、行政处处长、人力资源管理部部长……我给她安了一堆头衔。”后来也有了做饭的阿姨。
很快,老六一个人忙不过来了,还要编稿子,他就让朋友帮他找人。第一个入职的是个女生,来时还没有办公室,就到老六的家里面试。老六在饭桌上跟她聊了聊,定下月薪三千,处理每天的订单,中午刘嫂给他们做面条吃。“她一直做到现在。”
第二个员工是个男生,在中关村摆摊卖过电脑,在《读库》也是从处理订单开始,慢慢做了南通物流基地的主管。
事情一多,就会导致出版时间拖延。每次春节前,最后一批货都特别紧张,甚至要用分秒来计,“有一年春节前发货,我们的读者都过来帮忙,这里面有律师、医生、学生等,很多都是各行业的精英。”
在小黑屋里帮忙打包的时候,有个女孩是中国农业大学的博士生,毕业之前就帮老六干活儿,8月份毕业时,老六对她说:“你要是没找到工作就来这儿干吧。”她还真就来了,是《读库》第三个员工,干活儿之余也帮老六做编务工作。
进进出出的人也很多,大部分离职员工都跟老六保持着很好的关系。“我们去各地做活动,他们也会过来帮忙,晚上一块吃饭喝酒。”
创业过程中,父亲也会力所能及地提供帮助。2012年,公司的一个库房被雨冲垮,父亲想拿出家里为数不多的钱支援老六,帮他度过难关。老六很感激父亲,从考高中、大学到选专业,工作,买房,来北京,又换工作,父亲都没管过他,“都是做完跟他说一声就行了。”很少干涉。
在工作中,老六时常会接受新想法、新观念、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意见,“这种理念的冲击甚至能把你‘啪啪啪’拍死在那儿,给你颠覆掉,这本身是一种快乐。”
书和读者都让老六过得很自在,也很充实,“这是我的工作给我的,我非常喜欢,即使给我带来的折磨都是享受。”“拿什么我都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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