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女儿

1.

日之夕矣。

春寒料峭，冷风呼啸，一轮彤日缓缓坠向地平线，天际彤云四合，霞彩若锦，流光若虹，映得奥金基斯山群山麓残存的皑皑雪仿佛染上了一抹鎏金光泽。

“我回来了！”

离家还有几百米距离，肩头冰雪尚未完全抖落的齐格飞便忍不住出声喊道。

他一边用生了老茧的粗糙手指反复摩挲着掌心紧攥的票子，一边在心里不住盘算着，等再出几趟任务，琪亚娜的学费就差不多凑齐了。

想到这，独臂男人那饱经风霜虬须杂乱的脸上咧出了一抹欣慰笑意。

“小月亮～”

齐格飞轻声呼唤着琪亚娜的乳名，然而令他诧异的是，明明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分钟，可他始终没有看到小琪亚娜欢呼着跑来开门的娇小身影。

‘奇怪，前几天看到小月亮总是踮起脚尖倚靠在阳台发呆的，今天难不成是先睡下了？’

暗自嘀咕的齐格飞轻轻一敲门扉，只听“吱呀”一声，门扉缓缓敞开了一道缝隙，外界肆虐的寒风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如溃堤洪水猛地倒灌了进去，一时间啸声大起。

门，不知为何，是虚掩的。

是琪亚娜主动离开的，还是受人挟持？

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种种灾难性事件，齐格飞的脸色如阴如晦，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顾不得扯下半湿的外套，风一般踹开各个房间的门，待室内搜寻无果后，他发出一声怒吼，仿佛中箭受伤的野兽，一头扎进了前方的苍莽丛林。

2.

还好，泥泞地面上时不时可以辨认出琪亚娜的脚印，而且周遭也没有其他人的足迹，这样一来，被天命追查挟持的可能性基本上就可以排除了。

但齐格飞心头并没有宽慰多少，随着逐步深入山林区域，林间地表的积雪愈来愈多，皑皑白雪间隐约可见斑驳重叠的动物爪印，有纤细瘦长如竹节的划痕，那是飞鸿踏雪，有点缀错落如梅花的足迹，那是雪狐出没，当然，也有杂乱罗列毫无章法的四瓣爪痕和深陷积雪数厘有余的巨型掌印。

齐格飞的心猛地揪紧了。

以他身为赏金猎人的多年经验，不难判断出这是雪狼和棕熊的爪印，这个时节的雪狼还保留着成群结队围猎的习性，而刚结束冬眠的标熊正处于极度饥饿状态，即便是他碰见了，轻易也不愿招惹。

如果琪亚娜不慎撞见了它们……

一想到可能发生的灾难性后果，齐格飞立刻慌了阵脚，他藉着愈发黯淡的如霭暮光，沿琪亚娜留下的脚印快速搜寻着。

“小月亮～”

“小月亮～”

原本死寂的茫茫林间，响起了齐格飞焦急的呼唤声，久久回荡，深徘不绝。

终于，当最后一缕熹微暮光散尽，幽邃夜空开始泛起皓白星霜时，心急如焚的齐格飞终于看到前方山顶处一道娇小的身影在向自己遥遥招手。

他三步并作两步，直如脚下生风，终于在山顶处找到了在凛冽寒风中小脸已冻得青白失血的琪亚娜。

有如烈火烹油，齐格飞的满腔怒火倏地腾腾烧了起来，他高高扬起独臂，作势欲挥下去，可看到女儿现在凄惨可怜的样子，那只手又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中。

男人只觉心在滴血，他费力扯下身上的外套，不由分说把它披在了兀自瑟瑟发抖的琪亚娜身上。

“告诉爸爸……”

“为什么傍晚要溜出来？你不知道夜间的林区多危险么，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么？”

男人嗓音沙哑地一字一句道，他在极力克制自己几欲喷薄的怒意。

“知……知道……”

紧了紧身上的厚重外套，琪亚娜感受着来自父亲的体温，她轻嗅着外套上隐约传来的腥咸汗渍味，似乎也知晓自己做错了事情，低头嗫嚅着。

“万一你有个闪失，我怎么对得起你妈妈……”

最后这句，齐格飞几乎是咆哮出声，他紧攥的拳头发出”格格‘的骨节脆响，听起来就像盛夏烈日下不断炸裂的豆荚。

“可……我……呜哇……我怕明天就看不到妈妈了……呜呜……”

第一次见到爸爸发那么大的火，委屈的小琪亚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松开了轻扰的小手，掌心间赫然捧着一抔半融化的冰雪。

轰！

霎时间，齐格飞如遭雷击，怔怔僵在了原地。

3.

“你家丫头怎么回事，把我家孩子打成这个样子……”

数名妇女挤在房门前指手划脚地喋喋控诉着，她们身后无一例外都跟着一到两名偷偷抹眼泪的男孩子，有的脸上挂着几片乌紫色淤青，有的鼻梁还在“滴答滴答”滴血。

其中看起来最高大壮实的男孩子明显是被琪亚娜特别关照过，他的眼睛几乎肿成了球儿，像是刚被蜜蜂蛰过，原本齐整的门牙也缺失了一颗，此刻的他正揪着母亲的衣角哭哭唧唧，全然没有小小男子汉的气概。

“抱歉，我家丫头确实太过分了，稍后我一定严加管教……”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别怪我说话难听，你是怎么做家长……”

点头哈腰，好说歹说，齐格飞总算送走了这帮余怒未消的家长们，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只感觉口干舌燥，身心俱疲，他抄起茶壶“咕咚咕咚”对着壶嘴猛灌了几口，这才没好气地狠狠瞪了一眼端坐在一旁扮作一脸可怜无辜的琪亚娜，有几分恨铁不成钢道：

“说吧，为什么打同学？我不是再三叮嘱过你，遇事多思考，不要随随便便使用武力吗？”

“他们说话欠揍……”

“你还有理了？我平时是怎么说的，卡斯兰娜勇于挑战强权，敢于直面不平，却也绝不会恃强凌弱，霸凌弱小！”

“咳……咳咳……”

气急的齐格飞抄起茶壶又灌了一口，不料这次因为喝水太快太猛被呛到，他剧烈咳嗽起来，见此情景，琪亚娜忙贴心地在他背后轻轻拍打着。

“好了，跟爸爸说一下事情经过吧。”

待咳嗽缓和下来，齐格飞感觉状态好多了，心里的火气也散去大半，于是轻声问道。

“再有几天就是母亲节了，他们……他们嘲笑我是没妈的孩子，我一时气不过，才……”

琪亚娜的声音愈来愈低，最后戛然而止，她看到齐格飞发际间多出来了数根显得格外扎眼的苍白银丝，如针扎一般，一点点刺痛了琪亚娜的心。

齐格飞一时语塞，他嘴唇翕动，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间万籁俱寂，安静地能听到房间内古典机械钟来回“滴嗒”的清脆响声。

“爸爸，妈妈到底去哪里了呀，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小月亮？”

终于还是琪亚娜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她扬起精致的小脸，水汪汪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黯然神伤的齐格飞，其间蕴含的憧憬与希冀，仿佛栖宿着梦幻星河。

齐格飞沉默了片刻，忽地起身推开了窗扉，他望着远处堆银砌玉的山顶，俯身揉了揉琪亚娜的头发，温声道：

“来，小月亮，看看窗外。”

“你要记住，为了保护小月亮，塞西莉娅化作了这天地间无处不在的雪花。”

“所以，懂了么，妈妈无时无刻，都与你同在，你从始至终，都不是孤独的。”

“嗯嗯，小月亮懂啦。”

琪亚娜扬起稚嫩的小脸奶声奶气道，那娇憨动人的神态让齐格飞不由莞尔，忍俊不禁。

“真棒，不愧是我女儿，来，和爸爸亲一个……”

“吧唧！”

4.

数天前的这一幕场景，此刻在齐格飞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逐帧上演着。

后知后觉的齐格飞终于恍然大悟。

为什么琪亚娜这几天总是喜欢倚着阳台眺望远处的雪景？

为什么琪亚娜当得知春夏季到来冰雪消融后会闷闷不乐？

一切只因自己的一句话，她便将冰雪这无情之物，当作了精神寄托。

这铁一般的汉子俯下身来，他用仅剩的一只独臂，将这道娇小玲珑的身影紧紧拥在了怀中。

“小月亮……对不起……”

“……是老爸没用，如果当年我能再强一点，我就能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大颗大颗的眼泪如草叶间凝结的露珠骨碌碌滑落，沿着饱经风霜的沧桑脸庞，掠过如野草横生般的杂乱虬须，最终落在雪地上，很快凝结成晶莹冰晶。

琪亚娜不明所以地看着痛哭流涕的父亲，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笨口拙舌地轻声安慰着：

“不哭……爸爸不哭，你说过的，动不动就哭鼻子，不是真正的卡斯兰娜……”

突然，她注意到爸爸发际间绽起了一抹如耀霜华，渐渐霜华愈加璀璨，琪亚娜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猛地抬头望向夜空，有几分激动道:

“爸爸快看，下雪了，是雪花，是妈妈……”

月华潋滟，纷纷扬扬的寒酥自夜空飘落，如有灵性地款款拥住了这对父女。

碎玉乱琼于半空飘飖着，原本凛冽刺骨的寒风也于此刻化作绕指柔，当簇簇梨花触及他们的双颊时，转瞬即化，仿佛一个个深沉含蓄的轻吻。

谁言冰雪总无情，谁道阴阳阻相思。

真是，好一场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