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乡愁

有时，我渴望独自隐匿于荒无人烟之地，静观明月的起落圆缺。哪怕没有明月，只要有一丛杂树丛生的山、一塘清澈平静的水，便足矣。在这寂静之中，我方能心安。人来人往的喧嚣之地，总让我感到不安，仿佛一言一行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人取笑。而如潮的人流，更是似乎要吞噬我那单薄的意志与毅力。

在城里那苍白的月色下，我常找借口独自欣赏月亮。本想借此洗去一身的疲惫与迷茫，却意外收获满心的悲哀与无奈。那天，天色刚暗，我骑着自行车前往乡间。许久未骑如此远的路，每踩一轮都显得艰难。宽阔平坦的沥青路让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乡村愈发富裕了。然而，随之而来的负罪感却如巨石压在心头。为了这条便利的道路，不知有多少生命被毁灭？那些翠绿的树木、艳丽的花朵、蓬勃的杂草，还有无数的蚂蚁、蚯蚓、鸟儿、蛇虫……它们的尸骸仿佛横陈眼前，血迹斑斑，凄鸣声声，腥气扑鼻。我不忍再想。想起那迂腐胆小的唐三藏，虽屡遭妖怪欺诈，却从不肯伤害任何生灵，哪怕再微小、再邪恶。而这份悲天悯人的情怀，却被世人嘲讽、冷言相向。朝圣路上，诸多妖精为他倾心，却只因他高大英俊的外表，又有谁真正理解他那颗慈悲大善的心？

正胡思乱想间，一轮明月在田间缓缓升起，宛如从泥土中生长出来，妖娆而不张扬，端庄稳重如大家闺秀。它静静依偎在碧蓝的苍穹，似一颗楚楚动人的美人痣，又如花木兰脸上贴着的“花黄”。仿佛是月的召唤，草丛中的青蛙们突然齐声歌唱，歌声悠长清脆，一波接一波，虽蛙声阵阵，却井然有序，世间难觅如此和谐的乐章。南风拂过，蛙歌中夹杂着牛马粪的气味，虽腥臊湿润，却不令人反感，反而透出农家日子的亲切与随和。

此时，村庄里并无路灯，月光便毫无保留地洒下一张巨大的白纱，将村庄紧紧拥入怀中。刚犁过的田地平整光滑，宛如一面镶着墨绿边的镜子，隐隐折射出月的光辉。仔细看去，月似乎被这无边的草木香熏醉，慵懒地躺在田间，如撒娇的孩子不愿起身。南风轻快地走来，挠着月的痒痒，月终于忍不住，在水中缓缓扭动起来。农家的灯火昏黄，似一双双困倦的眼睛，强睁着偷窥着月与风的嬉戏。我贪婪地呼吸着米兰与女贞的香气，再抬头，月已悄然回到天空，愈发明净，想必是在水中沐浴了一番。

月光薄薄地铺在梧桐、樟树、水杉上，透着几分冷清与薄凉，难怪古人疑是白霜。几块银光闪闪的水面，渔人正撒网捕鱼。此时，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响亮清晰，宛如琴弦被轻轻拨动，余音轻而短暂。此刻，我的心中满是草木的香气与那轮明媚的乡月，那些杂念私心早已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待我们聚在友人的小花园时，月亮又呈现出别样的姿态。一团团轻柔的云雾环绕着它，织成了一幅彩色的锦缎。月似乎也长大了些，显出丰腴含羞的模样。一位剧团朋友唱起花鼓戏，那抑扬顿挫的调子仿佛沾染了花草的香气，灵动而悦耳。一树玉兰含苞待放，一园桔花开得热烈奔放，葱兰郁郁葱葱，花香弥漫。我将手臂伸展在月光下，任它轻柔地抚摸。如水的月光，仿佛能渗入毛细血管，化作一首欢快的诗，在身体里流淌。

一段戏曲唱罢，我已失神。耳边是鲫鱼跃出水面的声音，滴答作响。手臂上，月光的银白仿佛有了生命，愈发鲜活。月色愈发明亮，在我凝视下，似乎透出一丝温度。此时的乡村，完全笼罩在月色之中，愈发朦胧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