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

原创作品,文责自负。

引子

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过,大队宣传队排过一台大节目,演出后轰动两县。据长辈们说,宣传队——我那一群颜值逆天演技炸裂的泥腿子乡亲,在县城大礼堂公演三天,不仅县城万人空巷争相观演,连县城周边几个公社的年青人都赶集似的奔向大礼堂看演出。那几天,公路上车水马龙,礼堂前比肩继踵,盛况空前。

一直遗憾自己没赶上那番热闹。长大以后,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听不同的人陆陆续续说了这个故事和它的前前后后,一直记在心里。

那天晚饭后,在小区旁边公园里散步。听到一帮老阿姨在唱《洪湖水浪打浪》,我便驻足了片刻。突然耳中传来“娘的眼泪”这段,估计演唱的阿姨以前是专业人士,功力犹在,声情并茂,婉转如莺,几个换气承转衔接得严丝合缝行云流水,居然令我听得如痴如醉!

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心里的这个故事,就这样被这段唱腔导出,流泻过笔尖定格于纸上。

(一)

一九七七年二月十八日,大年初一,上午。

雪后初霁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爆竹燃放后的火药清香,与家家户户大门上红彤彤的对联散发出的喜气,揉合成一股浓浓的年味,弥漫在湖西村的每一个角落。全村老少沐浴着清澈的阳光,兴高采烈地挨门逐户相互拜年。满村房顶上和小巷内厚厚的积雪,掩不住人们脸上的热忱和喜庆,今天是普天同庆的日子!

湖西是个紧凑得有些凌乱的大村庄,一条沙石公路从村庄南部穿过,公路两边无绪地立着百十栋土砖黑瓦的民房。村庄中心是一栋青砖红瓦的大祠堂,门外两根高大的红岩立柱支撑着云斗结构、飞檐翘壁的门楼,楼顶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翘起的龙须上,挂着四个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咛”声响。门内两井三进,八根楠木大柱撑起整座大厅,厅内雕梁画栋,红板嵚墙,石板铺地,气派而整洁。上首的两根立柱之间,嵌着一块巨大的朱底金字横匾,匾上是四个气势磅礴的大字“锺灵毓秀”。

“终于出日头了!”茂国手上抓了把红西瓜籽走出家门。每年大年初一半上午的时候,他都要在村里一户不漏地走一遍,不仅仅是给父老乡党拜个年,而是要通过这一走,从各家各户发的香烟、摆的果盘、贴的年画判别哪家哪户有新的变化、新的情况。尤其是那几户孤寡老人,他更是会入厨房进卧室查看一番。茂国是湖西生产队的队长,还是林湖大队的会计、党支部委员。

两年前,茂国一直是林湖大队的大队长。当年五月,县革委工作组副组长肖齐炎与他商量学习小靳庄成立大队文艺宣传队,他一句“跳跳蹦蹦跳不出粮食,说说笑笑上不了纲要”给顶了回去。肖齐炎回县革委向工作组组长、县委常委、政治部主任罗世文汇报时,把这句话也汇报了上去。

没过两天,罗世文带着公社张书记到了林湖大队,召开县革委工作组、林湖大队党支部联席会议。

会上,肖齐炎第一个发言:“茂国这个人,抓生产是把好手,就是政治觉悟太低了,什么话都敢说,犯了政治错误。我建议,公社党委免了他的大队长和支部委员职务。”

张书记本想直接否决肖齐炎的提议,但又不知罗世文是啥态度,一抬头看见罗世文正望着自己,只好虚晃一枪:“还是先听听大伙的意见吧。”

大队支部书记涂云峰事先并不知情,对肖齐炎的突然袭击大为不满,加上自己的姐姐嫁的是茂国的远房堂哥,两人是从小玩泥巴长大的交情,所以他没有接话茬,而是掏出旱烟盒,抽出一张用报纸裁成的小方纸,慢条斯理卷起了烟筒。

罗世文一见要冷场,赶忙掏出身上的“大前门”香烟,甩给涂云峰一根、张书记一根。

趁着张书记给罗世文点烟,涂云峰用脚悄悄踢了踢大队妇女主任罗玉兰的凳脚。

罗玉兰听完肖齐炎发言就生气了,本来当场就要炸毛,被张书记一插话就忍了片刻。涂云峰这一暗示,她立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茂国不当大队长,谁当得了?这个大队谁镇得住?”

林湖大队八个生产队,有三大姓、六小姓,大队支书特意选了个全大队一家的独姓涂云峰来当,三大姓都想推自己人当大队长,走马灯似的换了几任,最后还是茂国处事公允、作风强悍得到大家公认,一直当到现在。

罗玉兰从土改起就当妇女主任,更要命的是,她的前夫是中央苏区早期的红军团长,本县赫赫有名的烈士,他当年的战友、部下出了二十几名长征干部,其中两名成了开国将军,还有几名在省里担任要职。省军区后勤部罗部长不仅是罗玉兰前夫当年部下的连长,还是她同村的族兄。罗部长五二年定级为副军级,五五年授大校军衔,现在虽然离职在干休所休养,却是正军级高干。

几年前,罗部长回来过一趟,他曾交办县里为其家乡修建一座灌溉水陂,回来一看没有落实,老人家大发雷霆。罗世文亲眼见到他在县招待所抡起拐杖就往造反出身的县革委会主任身上招呼,追得革委会主任在招待所院内上蹿下跳。最后是1938年参加革命的南下干部、县委副书记兼武装部政委一边追着给罗部长敬礼一边向老首长保证,当天下午就派水利局去现场勘察设计,这才平熄老人家的怒火。

罗玉兰这一炸毛,罗世文对她也有几分忌惮,没有说话。肖齐炎就更不敢吭气了。

张书记本来就不同意撸了茂国,这是他最欣赏的一员干将,他对茂国是由衷的喜欢。

三年前,他从县革委“抓促部”农业组长的位置上挪到公社来当书记。刚上任就遇到芦源河涨百年不遇的端午水,林湖大队四百多亩水稻被淹,湖西一个生产队就二百多亩早稻被埋,颗粒无收。公社党委已经向县革委会打了遭灾报告,要求减少征购粮定购粮任务。可茂国却对他讲了一句:“上交国家的,一分一厘不能欠,一斤一两不能少!”

大水一退,茂国就安排补播秧田,还请木匠赶制了十部脚踏水车,防备“大水之后有大旱”。当年下半年,茂国安排生产队把往年种红薯芝麻等经济作物的近两百亩高排田全部插上了二季晚稻,带领生产队大小老少在芦源河边踩了整整一个月水车,提水灌田,保证了二晚丰收,当年就完成了全部征购粮和八成定购粮任务,剩下的两成定购粮任务也在第二年补足交齐了。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当年秋收后,茂国又领着生产队大小老少忙了一冬,把全部冬闲田翻耕种上萝卜和大头菜,填上了欠栽红薯的窟窿,保障了全生产队生猪、耕牛的越冬饲料,生猪征购任务也没拉下。

这样的干部,怎么能说撸就撸呢?

见会场陷入沉闷,罗玉兰忍不住冲涂云峰囔了一句:“老涂,你说啊。”

涂云峰不满地嘟了一句:“我有什么好说的!”

大队治保主任说了一句:"我同意公社的意见。"他是三大姓之一,原来当过大半年的大队长。

罗玉兰踩着话音就怼上了:"你同意什么呀?公社还没决定呢,你同意同意,同意个屁啊!"

罗玉兰这一怼,会场还真就尴尬无语了。

罗世文心中涌上几分懊恼,太大意了!原以为,自己以堂堂县委常委政治部主任之尊,到村里来免一名小小的大队长,还不是三个指头拿田螺——稳当当的事,事先就没到村里来调查研究。没想到茂国受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器重,更没想到罗玉兰如此泼辣强悍,压根就没拿自己这个县委常委当盘菜。他心里甚至浮起几分对肖齐炎的埋怨,怨他不该多管闲事瞎撺掇,把自己架到这火上来烤。

最后,还是张书记出来打了圆场:“茂国当个会计吧,大队长就先不要当了。你们林湖大队还有哪个算盘打得比茂国好?全公社都找不出第二个!”

茂国打算盘有“两绝”远近闻名:一是左右开弓。左右手各持一把算盘,两组人报两组数,加减乘除随你来,报数者声落,他两手同收,数算的结果丝毫不差;二是盲打。你报数,他把算盘置于头顶,一手扶盘一手盲打,加减乘除皆可,你声落,他报结果,也是丝毫不差。

张书记这一提议,没人能反对。

罗世文也就坡下驴,默认了。

见罗世文不吭声,涂云峰又加了一句:“大队多种经营社也让茂国管,这几个企业本来就是他搞起来的,他管着更好。”

原来的大队会计吱了一声:那我呢……

见罗玉兰又要发飚,涂云峰赶紧先说了一句:“等我们和公社研究后再安排你。”

罗玉兰最终还是掀了桌子:“你们想搞垮林湖大队吗?谁都有本事当这个大队长吗?乱打家什!”

罗玉兰之所以如此动气,除了茂国一身真本事之外,还因为茂国是红军团长未出五服的堂弟,是她在村里血脉最近的亲人。

就这样,茂国名义上降成了大队会计。

之所以说名义上,不仅是因为他从来就没去打算盘管账,还因为打那以后,张书记到林湖大队来,每次开会或布置大小任务时,临了都要问一句:“茂国,你看行吗?”

大队支书涂云峰有样跟样,每次大队开会要作决定时也都问一句:“茂国,你看行吗?”

肖齐炎对这个结果极为不满,多次对涂云峰发脾气:“全公社就你们林湖大队是会计当家,没有他茂国,地球就不转了?”

涂云峰当日开会时不敢冲罗世文发脾气,但对肖齐炎就不客气了:“吊壳子,有本事,你他娘的去公社吼张书记!以后林湖大队的事你少出条罗妖娥子!”

(二)

茂国走了大半个村子时,在村西头大樟树底下被海燕拦住了:“大哥,他们让我来问问你,我们还去不去白马?”

海燕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她个子不算高,一米六的样子,但身材窈窕,阿娜多姿,一张白晰的瓜子脸上五官精致,特别是那双眼睛,一对弯弯的蛾眉、两排又长又黑的睫毛,那对黑眼珠水汪汪、雾蒙蒙,象村后河边大枫树下的那口水潭,清澈却幽不见底,让人不敢直视。

按辈份,海燕比茂国高一辈,但她一直管茂国叫大哥,管茂国的弟弟茂林叫细哥。因为两家曾做了二十年邻居,在一个院子里。

海燕出身成分很不好,她的爷爷是全村最大的地主,在村西头建了一排两栋连墙的青砖大瓦房,一个大院子围着。土改时,东边那栋新建的青砖房分给了茂国和他的堂叔家,西边的那栋仍然留给海燕一家居住。两家就这样成了邻居。茂林和海燕就是两家做了邻居之后相继出生的,都是茂国看着护着长大的。直到前几年,茂国建了新房才搬了出去。

“为什么不去?答应了的事,还能变卦?吃过中饭就要动身,晚上还要演戏呢。”

“好!我去告诉他们。就说我大哥讲了,要去。”

“叫上雨花和柳絮,都去。”

“好嘞!嘻嘻……”海燕转身要走。

“燕子,等一下。”茂国从身上的锁匙圈卸下一把钥匙拍在海燕掌心,“去大队的广播室通知宣传队中饭后到大队礼堂集中,叫懒狗开拖拉机帮你们装东西过去。告诉大家,出去好好演,都记满工。”

记满工就是一天记10个小时工勤,早上两小时,上午下午各四小时。茂国当大队长时,要求各生产队对每个社员都按劳动能力的强弱评定了底分,满分是十分,原则上只有下田能掌犁操耙、上山能砍树扛木的男性强壮劳力底分才能评十分,其余劳力按半分一个档次往下降,依次评定,每年终调整一次,由各生产队社员互评确定。海燕的底分是八点五分,一个满工就是八点五个工分。按1976年湖西生产队的年终决算,每个工分值是一毛三,海燕一个满工能赚一块一毛钱。在当时的农村,这绝对是高收入了。由于湖西生产队耕地多,定购粮卖得多,多种经营也搞得好,分值一直是全公社的标杆,别的村庄羡慕得很,看湖西人时眼睛都是红的。

蓝天深邃日高云淡,门口一条马路笔直地伸进了远处的大山。祖福手上也抓了一把红瓜子站在门口,眯着眼眺望马路的尽头。他已经拜完年了,因为白马村不大,一圈走下来个把小时就够了,尽管家家户户都热情地要留他多坐一会儿,但他今天有事,坐不住。

祖福年前春上还是大队民兵连长。割早稻的时候,大队老支书在田间稻草上坐着休息抽烟,惊扰了一条躲在稻草底下避太阳的白郎(银环蛇),脚跟上被它咬了一口。白郎咬人不疼,所以老支书当时没有察觉,等到他昏迷后再送医院已经来不及了,大队离县城七十多公里,拖拉机还没走到一半,人就没了。祖福就是那时接任了白马大队党支部书记。

“回来喽,这么冷的天,站在门口挡雪风啊。”他的妻子茂兰刚送一拨拜年的客人出门,扯了扯祖福披在身上的军大衣袖子:“我哥说今天来,他们今天就肯定会到。你还不了解哥这人啊,出了口的话就是板上的钉。”

祖福过年前去茂兰的娘家湖西送年礼,路过林湖大队大队部时听到礼堂里有二胡笛子音乐声,就进去看了一眼。当时灵机一动,就找大舅哥茂国商量,过年时两个大队的宣传队交换演三天戏,热闹一番。茂国当场就答应了,并确定林湖大队宣传队初一、初二、初三到白马演,白马大队宣传队初四、初五、初六到林湖演。

祖福知道自己的大舅哥在林湖大队一言九鼎,但除夕的这场雪让他有些忐忑。

雨花一如既往地跟在哥哥茂林的身后去给乡亲们拜年,十年了一直是这样。十年前茂林还是她的远房堂哥,突然就到了她家成了她爸妈的儿子,她也就有了个共同生活的亲哥。她是独生女,一直羡慕别的女孩在吵口打架时有哥哥姐姐帮忙,从茂林到她家的那一天开始,她终于也有了自己的保护伞。

“哥,先去大哥家还是先去海燕姑家?”雨花一直跟着茂林管茂国叫大哥。

“还是先去给爸妈拜年吧,拜完不就到了燕子家。”茂国和茂林的父母图清静,还住在土改时分的那栋房子里,和海燕一家做着邻居。茂林过继到雨花家后,对这个半路得来的妹妹十分疼爱,知道她心里想去哪一边。

20岁的雨花已经不是农民了,去年下半年她就被推选到地区医专学妇产科,毕业后将到县医院去上班。这份幸运之所以落到她的头上,是因为她出众的容貌。

县革委会章副主任的老家与湖西村相邻,隔河相望。章副主任的儿子是退伍军人,从部队回来后进了县财政局工作。章家公子要找对象的风声传出去后,章副主任家的门槛起码被磨去一寸以上,可惜的是章公子没看中一个。最后,他的妹妹想起了自己高中的校花同学雨花,她拉着哥哥回到老家,又一起到湖西村雨花同学家吃了餐中饭。章公子那顿饭基本上是埋头吃的白饭,压根儿就没敢伸几下筷子去夹菜。被他惊为天人的雨花倒是和他妹妹有说有笑,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拘谨。

雨花的爷爷是1927年本县红色大暴动时的区委组织部长,在烈士陵园有墓有碑。有了章副主任发话,苗红根正的雨花很快就被县革委会文教组点名推荐上了大学。

“阿庆嫂,给你拜年来了!”茂林带着雨花还没进海燕家大门,在院子里就喊了起来。海燕是林湖大队宣传队的女一号,演的都是阿庆嫂、李铁梅、小常宝、江水英、吴清华这类角色。茂林生性诙谐滑稽,常演刁德一、鬼子鸠山、座山雕、南霸天一类丑角。这一正一反两个角儿当年是前脚跟着后脚出生,又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发小,所以在台下也经常互相打趣。

就在雨花走进海燕家大门的同时,柳絮拽着哥哥懒狗正要出门找茂国,因为她要确定今天去不去白马。

在村里拜完年后,她问过罗玉兰,罗玉兰的答复是:“去问你叔,林湖大队的事他说了算!”

懒狗是罗玉兰妹妹的儿子,三岁时被罗玉兰收为养子,从小领着红军团长的烈士抚恤金长大。这孩子自从进了罗玉兰家,在村里钓鱼套狗,偷瓜摘李,调皮得无人能治。读了七年书,村小三年级还没毕业。16岁时,罗玉兰找县革委会主任将他安排到县副食品厂当了工人。他几次三番上班时装一挎包桃酥或饼干汽水,拎两根钓杆溜到赣江边钓鱼,副食品厂实在管不住,只好把他清退了回来。

大办农业机械化时,林湖大队配了一台拖拉机,茂国安排懒狗去农机站学驾驶。没想到,这一回他入了迷,回大队后把一台拖拉机拆了装、装了拆,摆弄得滚瓜烂熟。公社农机站十几台拖拉机,只要从他身边一过,他就能说出这车开了几年,哪儿有毛病,要修理还是要换零件,无一不准。

柳絮读小学时跟着亲哥懒狗到了姨娘罗玉兰家。罗玉兰和红军团长有过一个女儿,后来夭折了,她干脆把柳絮也当女儿养着。柳絮去年高中毕业,回到家后就下田参加劳动。茂国和涂云峰一商量,让柳絮去了大队小学当了民办老师。

茂国还真不是照顾自家侄女,柳絮有两大优势别人不能比:她是林湖大队第一个县中正牌的女高中毕业生。雨花和大队其它几个年轻人虽然也是高中毕业,但读的都是公社初中升格的乡村高中。在朴实的农村人眼里,这类一哄而上的野高中,有点水货的感觉。第二,柳絮善长体育,在县中是学校体育特训队的尖子生,田径、球类样样精通。林湖小学恰好没有体育老师,每次上体育课都让学生做广播体操。性格开朗的柳絮到林湖小学后大受师生欢迎。

柳絮拉着懒狗找了大半个村庄,最后来到了村西头海燕家。在海燕家的厅堂上,聚集了十几个年轻人,一边嗑着花生瓜子,一边等着海燕回家。

海燕手上攥着把钥匙乐呵呵进了家门,她举着钥匙兴奋地宣布:“我大哥说了,下午去白马,懒狗哥你得送我们去,宣传队出去的全部记满工。现在谁骑车驼我去大队广播室?要通知各生产队的宣传队员吃过中饭到大队礼堂集中。”

林湖大队的礼堂是茂国从县建筑公司搞到县人民大会堂的图纸仿照着建的,不仅外观气派,而且功能完善。正面是一栋三层的门面大楼,大队部就在二楼办公,一楼的通道两边有四间房,东面两间是多种经营社,西面两间给了宣传队。门面大楼后面是有四百个座位的会场大厅和舞台,舞台后面还有化妆室、道具布景存放室,还有一间当时十分罕见的音响室。

宣传队有二十五个队员,还有六名兼职,宣传队长是大队团支书远智兼任,当然他也会在台上跑跑龙套,演个群众甲匪兵乙之类的角色;导演是小学校长,一个六六年毕业的老高中生,他还兼吹笛子;还有一名小学公办老师是二胡和手风琴手;雨花原来是报幕员和主要演员之一,寒假回来后又参加演出,但只能算兼职了;另外两个兼职的演员就是当了老师的柳絮和年前刚被推荐上了省财会学校的大队治保主任的儿子。

宣传队一九七四年六月成立时,海燕和另外两个成分不好的社员没能加入,小学的几个老师也没参加。队里排演的节目也就是小合唱、诗朗诵、几个样板戏片段,在大队冬修水库大会战工地演了两场,没什么出彩。春节时在大队礼堂公演,也没多少人去看。

那年大年初一,茂国照例通村拜年。拜到海燕家里时,她的地主父亲一边给茂国倒茶,一边冲房间喊:“你大哥来了,还不出来。”

海燕走出房间,接过父亲手中的茶盅端上桌,低低叫了一声:“大哥!”哽音犹在。

海燕从会说话开始,就一直叫茂国大哥。茂国也把这个小十多岁的邻家姑娘一直当亲妹妹护着。他一见海燕两个眼圈发红,当场就冲她父亲发火:“她这么听话一个姑娘,你还骂她?”

“天爷,我几时骂她了?”

茂国脾气火爆,一生气,站起身就吼:“你没骂她,她哭什么?今天是过年,还让她哭?”

海燕父亲还真被吼急眼了,一连叠声地对海燕说:“你自己跟你大哥说……你自己跟你大哥说!”

海燕不停地扯着茂国的袖子要他坐下,小声嘟嚷了一句:“我想进宣传队。”

“为这事哭了六七回了。宣传队有什么好?管吃还是管喝?”海燕父亲在边上也嚷了一句。

“就为这事?”茂国哧了一声坐下了,“这有什么好哭的?想去,你过完年去就是了。”

“我去过两次了,他们不要我。”

“过完年,你去跟远智说,我同意的。”

“是肖组长说我不能参加宣传队。”

“呵呵,他还真是吃了不晓得饱!林湖大队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肖齐炎作主了?”

“他不是撤了你的大队长吗,我不想给大哥再添麻烦,就没敢对你说。”

海燕父亲冷不丁又冒了一句:“傻闺女,当不当大队长,林湖的事,都是你大哥说了算!”

“过完年我送你去!以前我不同意搞宣传队,就一直懒得过问。看样子,我要管管这摊子事了。” 茂国下来后,公社一直没有给林湖大队任命大队长,他名义上挂个会计职务,实际上就像大队的不管部长,他不想管的,可以什么都不理睬;他想管的时候,什么都可以管。林湖大队茂国拍板、涂云峰宣布、两人共同组织实施的施政格局从来就没变过,这一对发小在工作中一直是秤不离砣的最佳搭档。

“老话说:一卒一伍,莫假他人之手。”海燕父亲低着头幽幽地冒出一句。

茂国想了想,把手中的瓜子放进果盒,站起身拍了拍手:“走啦!”

大哥吐了口,海燕又成了那个无忧快乐的姑娘,飞了过来抱着茂国的胳膊:“我跟大哥去拜年,嘿嘿。”

“你大哥去拜年,是带双眼睛。你去拜年,是带张嘴巴。不要误了他的正事,你自己去!”

茂国出门时突然停了下来,回头说了声“谢了!”

过完年,茂国带着海燕到了宣传队,亲口吩咐远智:“给她派角色,工分湖西生产队出。”

远智和宣传队一帮年轻人巴不得海燕进队,早就给她出主意去找“大哥”,一见茂国亲自送海燕进队,都高兴坏了。

除了海燕,茂国还安排了两个人一起进宣传队,一个是二队的年青人涵舟,小伙子高中刚毕业,一表人才,长相英俊,嗓音宏亮,可惜爷爷是“四类分子”;另一个是韩裁缝。

韩裁缝他爹拉得一手好二胡,还有把好琴。土改时,划了富农,那琴就撂下了。

韩裁缝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打小家里富足,养得细致,十大几岁了,还在府城读高中。毕业回村后,父母不忍心他下地吃苦,为他寻了个师傅,学裁缝。

韩裁缝跟着师父学徒三年、参师三年,出师后也没独立单干,一直跟着师父走村串户,在外的时间多,在村里的时间少。大队成立宣传队时,选的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子弟,韩裁缝自然没份。他动没动过心思,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从来不去粘宣传队的边,戏也不太去看。

有一日,兄弟大队宣传队到林湖交流演出,住在湖西。下午在祠堂排练时,韩裁缝颠了进去,无视土台上莺歌燕舞的俊男靓女,只乜斜摇头晃脑运弓把弦的二胡手,一曲终了,韩裁缝一拍掌:“好琴!”

二胡手也是明白人,赞器即是鄙技,知道遇上高手,便冲韩裁缝双手一揖,让了二胡。

韩裁缝也不谦让,接了二胡,松紧着调了一番琴弦,让锣鼓停了,两眼一闭。

众人难得见此赛技场面,屏声围观。

一声撕丝裂帛,炸裂祠堂,紧接着就是行云流水,琴弓如诉,云喑流咽……韩裁缝闭眼晃脑只顾运弓踏板,祠堂内琴声如泣,从琴弦上流泻出来深沉的叹息,伤心的哭泣,激愤的倾诉,倔强的呐喊……

满祠堂几十号宣传队员和社员都听得出来,韩裁缝拉出来这调调,和样板戏大不一样,但确实好听,好听到大伙都认为二胡本该就是这调调。直到韩裁缝收琴起身,人们还未从绕梁余音中回过神来。

二胡手对着韩裁缝拱手三揖,连声“受教”。多年以后,有了收录机和磁带,人们才知道韩裁缝拉的那曲子叫《二泉映月》。

韩裁缝祠堂小试锋芒,技惊四座。茂国闻讯后一直记在心里。

休完过年假回到村里,肖齐炎一看宣传队多了好几个人,气急败坏到大队部找茂国,“你胆子太大了吧,他们都是四类分子子女啊!”

茂国眼珠子都懒得往肖齐炎身上转,掏出“飞马”香烟,递给涂云峰一根,两人点上火,涂云峰徐徐吐了口烟圈,答了一句:“大队研究了,他们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主席说了,要给出路。”

茂国不仅为宣传队送人,还点名要小学校长和拉手风琴的肖老师参加宣传队活动。宣传队的两间办公室也就是那个时候茂国安排多种经营社腾给他们的。有了茂国的支持,宣传队购乐器、做演出服,晚上统一排练,终于有模有样了。

海燕一进宣传队,就展示出惊人的舞台天赋,不仅唱念做打无师自通,而且往灯光下的舞台上一站,就精神焕发,心无旁鹜,如入无人之境,加上一副天籁之音的好嗓子,连县剧团团长见后都无比遗憾地感叹:“她如果不是这种出身,早就是县剧团的台柱子了。”

四月莳田下根时分,罗世文到林湖大队住了一周,眼见茂国掉头大力支持宣传队,非常高兴,每次见到茂国都要给他递根“大前门”。在看了宣传队的汇报演出后,他当场拍板,将林湖大队作为全县的样板点全力打造。

一周后,县剧团全团进驻林湖大队,白天参加田间劳动,晚上指导宣传队排练节目。剧团和宣传队“一帮一,一对红”,县剧团女主演廖璎和海燕结对,其它演员、后场乐队甚至连美工布景都与宣传队一对一手把手地教。

当年国庆节,在全县学习小靳庄文艺汇演中,林湖大队宣传队一鸣惊人,技压全县,不仅拔得头筹,而且在代表本县参加地区汇演时再夺冠军,轰动全城。县革委会主任为此多次在会上表扬罗世文和林湖大队,要全县向林湖大队学习,还奖励了林湖宣传队一套舞台音响。

本来肖齐炎一直在罗世文面前状告茂国重用“四类分子”子女,现在有了县革委会主任的支持,罗世文也用一句“他们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打发了肖齐炎。

海燕在宣传队的主角地位从此不可撼动。

太阳正暖,冰雪消融。

懒狗把拖拉机停在祖福家大门前的水泥晒坪上,跳下车一边接扶妹妹柳絮和雨花、海燕下驾驶室,一边扭头对着祖福家大门内喊:“姑爷,姑,拜年来了!”

白马大队和林湖大队虽然只有一山之隔,十里之距,但却分属不同的两个县,两地口音也迥然不同。茂兰一听到院外传来家里话,拉着祖福就往外跑。

海燕、雨花和柳絮都是第一次到祖福家,站在门外还有点羞涩。茂兰也不往家里招呼客人,反而拍手大笑:“哈哈,我们家的仙女都来了!”弄得三个姑娘很不好意思。

村庄上拜年的、晒太阳的见状也纷纷围观过来。祖福的妹妹、白马大队宣传队员惠兰出来打了招呼,对着雨花、柳絮和海燕说:“以前村里人都说我嫂子标致,现在一看才知道,我嫂子家真是仙女窝,就没有不标致的!”

眼见晒坪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柳絮抱着茂兰的胳膊就往院内推:“姑啊,你还不让我们进屋拜年啊?”

祖福一边掏出“飞马"香烟递给懒狗一根,一边问“还有人呢?”,两人点上烟后并肩往家里走。

“在后面,全部来了。茂林细叔带队呢,走不丢!”

茂林年年要来祖福家拜年,熟门熟路,祖福当然放心了。

大年初一晚,林湖宣传队在白马大队礼堂的第一场演出非常成功。本来全队人员是安排在白马和邻村两个生产队十几户农家住宿和吃派饭,但是初二中午就乱套了,没安排到的农户也拦、抢演员到家里吃饭,特别是白马大队宣传队的几个女队员,满村满屋地寻找海燕、雨花和柳絮,一定要拖到自己家去吃饭。最后是茂兰出来霸气地护犊子:“都是我的妹妹和侄女,都在我家吃。”

大年初二下午,营盘公社书记带了值班的党委委员和革委会副主任到白马大队巡查和拜年,祖福极力挽留他们留下来吃晚饭,晚上一起观看演出。

当晚,白马大队礼堂早早就挤满了人,连礼堂两边的八个窗户外都扒满了人群。

盛装的雨花款款走到幕布外的正中央,还没开口,台下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雨花娴雅地微笑着等掌声落下后才报出当晚演出的节目:红色娘子军。

茂国强有力的经济支持,在这时就展示出了强大的效果。林湖大队宣传队的演出服装和道具丰富而精致,几乎可以和县剧团媲美。县革委会奖励的那套舞台音响,让台上的语音、唱腔和后台的乐队配音都能清晰地传到礼堂的每一个角落。林湖宣传队演出时的舞台效果,还真不是一般的公社、大队宣传队能比得了的。

门外是化冰融雪寒风料峭,堂内是随戏入迷心暖如春。当海燕扮演的吴清华上场时,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全剧的高潮在《万泉河水清又清》旋律响起时,全体演员全部出场歌舞,漂亮统一的演出服装、优美的舞蹈设计、整齐划一的表演动作、悠扬动听的女声和唱,引得台下的掌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

饶是见多识广的公社书记,也对这支小小的宣传队刮目相看。由于两县相隔,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这支宣传队,是县、地汇演的双料冠军。但是,他在心里作了一个基本评价,论专业素养,这支宣传队整体水平也许要比县剧团略输一筹,但几个主要演员的演出水平和颜值,比县剧团只强不差!

当晚的演出一结束,公社书记便竭力邀请林湖大队宣传队到营盘公社去演出。宣传队长远智只不过是大队团支书,哪敢驳公社书记的面子,只好答应下来。

大年初三晚上,林湖大队宣传队在营盘公社礼堂演了一场《红色娘子军》后,第二天便走不了了!因为公社干部、圩镇居民和附近社员的口口相传,大半个公社的社员都提出要看戏,要求公社续演。

公社书记紧急部署,将林湖大队宣传队接到公社院内,统一安排吃住。

早饭后,海燕从公社食堂出来时,被小学校长和远智拦住了。

“燕子,晚上演什么节目好?”

“怎么办?总不能天天晚上演红色娘子军吧?”海燕一边说一边偷看远智的脸色。

“你是不是想上洪湖?”

“就是不知道犯不犯错误?”海燕又自语了一句:“有点怕就算了吧?”

远智道:“我怕什么?就是犯了错误也是个农民,还能不让我种田啊?我是怕肖老师和雨花她们几个犯错误,她们好不容易吃上商品粮了,犯个政治错误回来当农民就太可惜了!”

“其实我也怕!不让我演出就完了。”海燕也不敢拿主意。

三人一时都沉默无语。

柳絮正好路过,见状过来问道:“你们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我们在商量今晚怎么办?总不能天天晚上演红色娘子军吧?”

柳絮说:“那就演洪湖赤卫队呗,排了这么久,试一下也好嘛。”

“我们也想,就是怕犯错误。”

“犯什么错误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都播了,北京放《洪湖赤卫队》电影了,是公演。”

“真的?”海燕张大了嘴,一双好看的秀眼中满是惊喜。

“我是听收音机里说的,元旦公演的。收音机撒不撒谎我就不知道了。”柳絮说完就回了房间。

远智问海燕:“叫懒狗开拖拉机回去拿服装和布景?”

“我要和他一起去,千万千万不能落下了东西,耽误演出!”

林湖大队宣传队排演《洪湖赤卫队》,纯属巧合。

自从一九七四年林湖成了全县的样板点后,罗世文要求县剧团每年要到林湖大队驻村两个月,上、下半年各一次,白天参加田间劳动,晚上指导宣传队排练节目或组织演出活动。

一九七六年五月初,刘一第一次随团到了林湖。

刘一是县剧团的编剧兼导演,满身的才华,是剧团的灵魂人物。一九七零年,刘一进入五七干校参加劳动,一待就是六年,七六年初才“解放”回到剧团。他的妻子也是县剧团的演员,两人一同到了林湖大队驻村帮教。刘一和妻子没有生育,家里也没什么人要照顾,所以不象剧团其它人,每次驻村满月就急着回到县城。刘一在五七干校早就习惯了农村的生活,他对在林湖这种半农半演、悠闲自在的田园生活倒是越来越喜欢了,对林湖宣传队这支队伍也十分欣赏,所以驻村结束后和妻子留在了湖西生产队,天天和宣传队一帮人混在一起。

割早稻前有天晚上,宣传队排完节目后,海燕和小学校长请刘一为宣传队编个新戏。刘一踌躇了很久,最后说:“我在干校已经很多年没有写剧本了。不过,手上到是有个现成的剧本,《洪湖赤卫队》,电影以前公演过,很好看的。这个本子是我根据电影改编的,原来剧团排练过,后来没公演。”

“为什么?”

“政治原因。洪湖赤卫队是贺老总领导的队伍嘛。”见了海燕紧张的表情,他又解释道:“不过现在没事了,贺龙元帅去年就已经平反了,《人民日报》都登了。以后这个戏肯定是会公演的,电影估计很快就会重放。”

“这么说可以排了?”

“只要你们愿意,先悄悄地排着,反正迟早能演。”

从此以后,宣传队每次夜排都安排一半时间悄悄地排演《洪湖赤卫队》。

“刘老师,这部戏,太美了!”

“是啊。原来除了样板戏,还有这么好看的戏本。”

“何止戏好看?这唱腔,这曲子,拉着一身劲,听着让人醉!”

整个宣传队,包括后场乐队,都被这部戏跌荡起伏的剧情和优美的唱腔所吸引,所陶醉。那些天,大队礼堂成了所有宣传队员心中的圣殿,白天想着,晚上赶着,所有人都是放下饭碗就往礼堂跑,排演到深夜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9月9日,红太阳陨落,全国禁止娱乐活动。刘一和妻子回到县剧团参加悼念活动。

十一月份,粉碎“四人帮”的游行庆祝活动结束,刘一和妻子又回到林湖大队,继续指导宣传队排演。

雨花放寒假回村后,第一天晚上就跟着哥哥茂林到了宣传队,一见这部戏,不依不饶非要参加,演个配角都行。

刘一对她的“县革委会副主任准儿媳”身份不在乎,但非常认可她的颜值和热忱,只好为她增加了一个女游击队员和三两句台词。

整部戏排演完,瞒不住了。远智和刘一只好去向茂国报告,还拖上了茂林、柳絮、雨花和海燕。

看完剧本,茂国对刘一和远智说了一句:“这戏好得很哪!没什么问题啊。”

他手一指三个弟妹一个侄女,“要真有政治问题,他们来了又有什么用?”

远智一脸尴尬之际,却听见了自己最想听到的那句话,“去置办行头。”

全服全景地彩排了两场后,刘一对宣传队说了一句:“这部戏,你们要是演出去了,还是全地区第一!”

大年初四晚上,营盘公社礼堂热闹喧哗。

两盏白炽气灯照着舞台,暗红的幕布紧闭,台上悄无声息。台下,四百座位的礼堂内,挤了五六百人,笑语盈盈,人声鼎沸。

《洪湖赤卫队》一开场,全场观众就被深深吸引。人们太久没有看到过样板戏以外的戏剧了!太久没有看过如此精彩的演出了!

林湖大队宣传队虽然是第一次公演《洪湖赤卫队》,却演出了排练时从未有过的高水平。

宣传队一拨男女扮相俊秀、各具各美,唱腔也各有特色、异彩纷呈。涵舟扮演的男主刘闯声宏高亢,大气磅礴;18岁的柳絮扮演老旦韩母,唱腔沧桑苍凉,如撕丝裂帛;雨花和一众女演表演舒展,唱做俱佳,和声温婉柔美,慰耳烫心。

海燕扮演韩英。这个秀美动人的姑娘一出场,台下就响起旋风般的掌声。

舞台上的海燕,眼中没有观众、没有乐队、没有礼堂、没有一切……她是天地间飘荡的精灵、独舞的仙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婉转而歌,蹁跹而舞。

全场观众都被台上的表演带入了剧情,情感随着剧情的发展而起伏。

“娘的眼泪似水淌,

点点洒在儿的心上,

满腹的话儿,

不知从何讲。

含着眼泪叫亲娘,

娘啊……”

海燕如天籁之音的唱腔响起时,礼堂内突然出现一种可怕的寂静,全场观众屏声静气,鸦雀无声,挤满五六百人的大礼堂内,没有一个人讲话,甚至没有一个人磕瓜子、剥花生。人们生怕发出一丝动响会打扰到台上的演出,会把这天籁之音给惊断、惊飞了。

“湖上北风呼呼的响,

舱内雪花白茫茫,

一条破絮象渔网,

我的爹和娘,

时刻把儿贴在那胸口上……”

海燕的演唱,舒展清晰,却又婉转情切,如泣如诉,每一句、每一个字都象飞撒的银针,扎进了人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台下不知是谁抽了一鼻子,继而泛起一片极力压抑着的抽泣之声,连坐在台下中间的公社书记都抹起了眼角。

“娘……啊……

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

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让儿常听红湖的浪,

常见家乡红太阳。

娘……啊……

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

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让儿看红军凯旋归,

常听乡亲在歌唱。

娘……啊……

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高坡上,

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儿要看白匪消灭光,

儿要看……天下的劳苦人民都解放。”

全场观众如痴如醉,目聚舞台,全神贯注。海燕的唱腔一停,人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礼堂内的掌声和叫好声如山呼海啸,令演出几乎无法继续。

那是一个只有样板戏、没有明星的年代。

当晚的演出结束后,人们久久不愿散去,就为了再看一眼那群演哭了满礼堂观众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个扮演韩英的美丽姑娘。

第二天早饭后,祖福领着懒狗开着拖拉机来到公社,准备接宣传队回白马大队。在他们装车时,圩镇闻讯而来的社员把宣传队围住了,说什么都不让宣传队离开。祖福怎么劝解都没有用,人越聚越多,最后公社院子内外全部站满了。面对此情此景,宣传队被迫留下,晚上再演了一场《洪湖赤卫队》。

当晚,礼堂外面听戏的人比礼堂内满满的观演者还要多。

当晚,礼堂内外泪流成河!

八个月后,电影《洪湖赤卫队》在白马、林湖等偏远农村公演。营盘、白马的父老乡亲众口一辞认为电影不如林湖宣传队演得好,不仅演员没有林湖宣传队漂亮,而且唱得也没有林湖宣传队动听。

那年,一场《洪湖赤卫队》,让林湖大队宣传队成了邻县东南整个春节的话题中心!此后十多年里,林湖人到白马去走亲访友,还常常听到人们说起这场演出,还有人打听那个演韩英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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