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文/乌澄

(一)
夜已深,月光清冷,树影婆娑。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 “吱呀”一声,门开了,踏着月光走进一名灰衣女子。
她鬓边簪着一朵红艳的山花,耳垂上坠着对圆圆的条纹石子。石子顺着她的步子左右摇曳,衬得她脖颈修长白皙,如同山间精灵。
只见她缓步走近床边,小心地掀开纱帐,坐在了床沿上……
未几,她放下帐子,走至桌前,提壶斟了杯茶。茶已凉透,没有腾腾的雾气,只余下几缕茶香。她像是渴极了,抬起杯子一饮而尽。喝完,她搁下茶盏,走出门外,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二)
三日之后,金平县府衙。
县令宋峥懒懒的靠在太师椅上,左手杵着脑袋,仔细听着底下人的汇报,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大人,铜厂乡的乡长又……又……”
“唉……别说了,我知道了,又变成石像了。”
县令说完,猛的直起身子,手重重地拍在了案几上,哀嚎道:“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样怪力乱神的事啊!好端端的,这一个两个怎么都变成石头了?”
顿了顿,又减小音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怕别人听到似的。“这上头的也不管,要我自己解决。我又不是道士和尚,怎么解决?拿毛笔去戳吗?”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说:“这铜厂乡产的铜,是我县的经济命脉,接二连三的出事,今年的税又要交不上了,别说迁升了,不掉脑袋就是万幸了!”
底下的人听着县令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见他说累了,便适时插上一句:“那大人,这铜厂乡的乡长是不是再调一人过去?”
县令面色一沉,横了他一眼,说道:“调人?那你去如何?”
那人闻言,红脸霎时白成馒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大人!大人!下官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全靠下官养活了。下官在您手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下官不想变成石头啊,大人!”
宋峥收回目光,眉毛向上挑了挑,像是被县丞的怂样逗乐了,他憋住笑,佯装严肃道:“好了。起来吧!你既知铜乡危险,就应当明白无论谁去都是送死。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把其他人无端牵扯进来呢?”
“大人,那该如何是好呀?铜厂乡若无乡长,怕是要出大乱子呀!”
“说的对,所以……只好由本官亲自出马喽。”
那人闻言,又“扑通”一声跪下,嘴里嚷道:“大人三思啊!那铜厂乡着实诡异至极,若您有个……那金平县该如何是好啊!望大人三思啊!”
宋峥猛地从椅子上起身,走至那人面前,将他扶起,说:“莫要多言了。这事若不解决,别说铜厂乡,整个金平县都将会人心惶惶,不得安宁,到时候你我都会是金平的罪人。”
县丞不甘心,再次劝道:“大人!你我都是凡人!此等妖邪之事是你我解决不了的。我们应该上报朝廷,请朝廷定夺……”
宋峥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好了,好了。朝廷根本就不相信有这样的事,也不会管的。”
那人闻言,沉默了片刻,像是下足了什么决心,开口道:“大人,那下官和您一同前去吧,多一个人也多个照应啊!”
宋峥欣慰的笑了笑,问:“你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吗?”
闻言,县丞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等他想好答案,宋峥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你这句话,足以。但你须得留下,身为县丞,你必须协助本官治理金平县。此行若本官有不测,你就把本官变成的石像和奏折一同送到太和城,本官还不信朝廷还不管此事!”
县丞快哭了,嘴里直嚷着“大人、大人……”
宋峥摆摆手,呵斥道:“好了!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这是命令知道吗?”
县丞定定的看着宋峥,良久,他才作揖答道:“是,下官定不负大人厚望。”
(三)
六日后,金平县铜厂乡。
马车轰隆隆地驶过,在石子路上留下两道白色的灰印。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乡镇上。
适逢集会,小镇集市上人来人往,有百姓的叫卖声,妇女的砍价声,一副其乐融融之景,一点也不像刚死了乡长的模样。
“停车!”
马儿应声停住,宋峥掀起帷帘,走下马车。他对赶马人吩咐道:“你们把东西安置好,我下去逛逛,随后就来。”
马车旁还立有一匹棕灰高大的骏马,上头坐着一名黑衣劲装男子。他身材挺拔,皮肤呈小麦颜色,头发被他利落的束在脑后。听到宋峥的话,他轻轻一纵,跃下马来,牵着马儿走到宋峥身旁。
宋峥嫌弃的瞟了他一眼,问道:“你干嘛啊?”
黑衣男子将脸慢慢凑近,露出一副自以为迷人的笑容,戏谑道:“当然是跟着你,保护你喽!”
宋峥一把将他的脸拍开,翻了个大白眼,骂道:“去去去,回衙里歇着去,我请你来是帮忙的,不是来吓人的。你看看你,一身黑,手上还抱着把大刀,人早就被你吓跑了,我还怎么办案啊?”
黑衣人努了努嘴,回身飞上马背,姿态十分潇洒,“得得得,我这就走,不打扰您这大官办案了!”说着,就打马离去了。
马蹄急急掠过,飞起一阵灰尘,染得宋峥衣服上、头上、脸上全都是白灰。整个人像是刚从包子铺里出来的一样。
他随意地拍了拍,然后在街上踱步闲逛。这一逛呀,还真给他逛出了不妥来。
这街上,不管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除了几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者,其它几乎都是女子!
他摸着下巴,仔细的琢磨着,迎面就和一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撞上了。那小姑娘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手里的花篮被压得看不出原样,里面的山花也被压得七七八八。
她坐在地上,抱着那花篮,无声地低泣。
宋峥见她眼睛都哭红了,像极了她怀里残败的山花,让人愧疚,让人心疼。
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又见她衣服上几个大大小小的补丁,于是咬牙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到小姑娘眼前,轻声道:“小妹妹,别哭了,我不是有意的。这锭银子你拿去,算是我买了你所有的花儿,好吗?”
小姑娘闻言,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像是在判断他是否是坏人。
宋峥哭笑不得,耐心地解释道:“放心,我不是坏人,我是新来的乡长……的随从。”
她抬眼仔细地打量宋峥,见他一身藏蓝色的粗布衣裳,灰扑扑的,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子裹成团。鼻梁高挺,眉眼端正,特别是那双眼睛,清澈干净,像是山涧里的清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之感。
这应该是个可信之人吧!
宋峥任她打量,见她渐渐放下警惕,于是灿烂一笑,像是冬日里的暖阳,晃得她挪不开眼。
随后宋铮又拉起她的手,把银子放在她手上,说道:“你收下吧,算是弥补我对你的愧疚。用它买件新衣服,穿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
她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握了握手里的银子,但掌心传来的疼痛感让她骤然缩手,发出“嘶”的一声。
宋峥拿开银子,定睛一看,她的手掌有一大片擦伤,上面还覆着无数的小石子。
他皱了皱眉,说道:“这有点严重啊,这附近有医馆吗?走!我带你去包扎一下。
说着,宋峥抓着她的手腕,把她从地上带起。她抬眼看着宋峥的手,小脸微微一红,挣扎着说:“不用了,不用了,不要乱花冤枉钱了,用清水洗洗就可以了。”
他不以为然,反驳道:“怎么能如此随便呢?女孩子是最精贵的,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要精心护着,不能留疤的。”
小姑娘闻言,凝视着面前的人,呆呆地愣在那儿,内心像是有一根弦,被人轻轻地拨动,让她整个心脏都跟着颤了一颤。
好像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吧……
(四)
乡上唯一一家医馆,开在集市的最东边,这两进的院子里塞满了人,热闹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刚刚的集市。
宋峥和小姑娘排了整整两个时辰的队,待出来时,已接近黄昏。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问:“小妹妹,你为何孤身一人在这集市卖花,你的家人呢?”
她不急着回答,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山头,良久才语气哀伤地说道:“我只有一个病重的母亲。”
宋峥闻言,仿佛是受了她的感染,也难过道:“我也只有母亲,而且她已卧榻多年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道:“我们都别难过了,会好起来的。天色不早了,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小姑娘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山丘,拒绝道:“谢了。我家就在不远处,而且我娘她不喜我与外人接触,我还是自己回去吧。”
宋峥抬头,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一座不高不低的山丘。那山丘十分怪异,有一半光秃秃的,露出腥红的泥土,像是被人生生地撕开了一条口子,在残阳底下显得十分狰狞可怖。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赶紧收回了视线,对小姑娘劝道:“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姑娘家出门在外不安全呀。”
她不住地摇头后退,仿佛他是洪水猛兽。随即,又急忙转身,向街上跑去了。
他正要抬脚去追,身后带着怒火的声音响起:“宋峥!你真是让我好找啊。”
被叫的人循声望去,瞧见一名黑衣人抱刀立在阴影里,正狰狞地望着他,像极了刚刚那怪异的山丘!
他顿时惊得后退一大步,定睛一看,不正是杨宽那小子吗?
自己竟然被他给吓到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
宋峥有些恼怒,白了杨宽一大眼,扭头走了。
背后的人瞧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头,低低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无奈地跟了上去。
“宋峥!宋大人!我找您那么久,您就是这么对我的?我差点以为我不用出钱,就能得到一尊金平县县令的石像了。”
宋峥走了几步,平了下心绪,闻言,知晓这是杨宽另类的关心,于是难得正经地回应道:“放心吧,我还没有正式就任呢。我现在还不是铜厂乡的乡长,不会有什么事的。”
杨宽见他不以为然,疾步地跟了上去,说到:“你还别不信,你以为我管你的死活啊?我是担心伯母整日抱着你的石像哭,到时候哭瞎了眼我可不管。”
宋峥闻言沉默,两人一同回到铜厂乡府衙,一路无言。
(五)
新乡长上任,整个府衙冷冷清清的,除了杨宽,就剩几个衙役了。
这简直是出乎宋峥的意料!按理说,新官上任,百姓们一般都会凑个热闹,即使不是真心欢迎,也应该看一看父母官长啥样吧!况且这乡长所办之事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为何会如此冷漠呢?
宋峥坐在书房内冥思苦想,仍然想不出所以然来。这铜厂乡处处都令人琢磨不透,看来他还得出去走走,整日窝在衙门里也不是事儿啊!
他换了身衣裳,走出房门。
院子里,杨宽正手持大刀,耍着他花里胡哨的刀法。那刀法诡谲多变,令人眼花缭乱、看不真切。耍完,他收回手里的大刀,擦了擦额前的汗珠,见宋峥立在那儿,便问道:“我们宋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呀?”
宋峥回道:“这铜乡诡异,我想出去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杨宽耸耸肩,笑道:“你知道诡异还敢出去乱跑?胆子还真不小呀!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宋峥不理他的尖酸刻薄,只道:“我来铜厂乡不是真的来当乡长的,但百姓们不知道呀!为何新官上任,却没有一人前来道贺呢?”
杨宽又笑了笑,嘲讽道:“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啊?上个任需得个个前来道贺?人家来不来是个人意愿,根本强求不来的。”
“我……”宋峥很是无语,感觉跟他根本说不通。
杨宽仍在那里絮絮叨叨:“估计那些百姓心里肯定是想着:哎呀!反正这乡长也是要变成石头的,有什么好看的,还浪费我的彩礼钱!”
宋峥闻言,陷入沉思,杨宽说的还有那么一点道理。这案子还真得从乡民们入手!
正想着,从外院走进来一名衙役,他手里提着个菜篮,篮内用一块发白的蓝帕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他上前,对宋峥说:“大人,这是附近的乡民送给您的,说是庆祝您新官上任。”
杨宽闻言,挑了挑眉,拍了拍宋峥的肩,说道:“你看,这不就来了吗?瞎想些什么呀!一天给自己找事做!” 说完,他接过衙役手里的篮子,迫不及待地掀开里面的布。
一打开,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腥臭味儿!定睛一看,里面有四条草鱼。只是这四条鱼一动不动的,眼睛泛白,俨然死了好久的迹象。
杨宽赶紧把帕子盖上,嫌弃地塞到宋峥手里,捂着鼻子说道:“这送的什么呀?真是不知礼数,送人怎么能送死鱼呢?一点规矩都不懂!”
宋峥抱着篮子,又将它掀开,盯着里面的鱼,说道:“你看这鱼,肚子有些奇怪!”他说完,伸手去按了按鱼腹。里面还真有些硬帮帮的东西。东西不大,被他按着还在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许多小石子。按着按着,还真从鱼嘴里吐出几粒黑石子!
杨宽一脸惊奇,凑过去看,惊叹道:“哇!这杀鱼方法也太别致了,竟然用石头将鱼撑死,我可是第一次见呀!”
宋峥目光一沉,盯着手里的鱼说道:“不!这不是杀鱼!这是要咒我死!”
“啊?”杨宽不解。
宋峥冷笑着解释道:“从第一个乡长变成石头后,数到我刚好是第四个!他这是想告诉我,我会像这鱼一样,变成石头痛苦地死去!”
杨宽闻言,立马跳起来,张牙舞爪地抓住一旁衙役的衣领,质问道:“说!是谁送来的篮子!”
那衙役颤颤巍巍,不知是被死鱼吓到了,还是被杨宽吓到了,他扯着被抓的衣领,结巴道:“小……小人,小人不知道啊!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宋峥上前,扒开杨宽的手,替那衙役整了整衣襟,温声问道:“别怕,他只是有些着急了,别见怪。你现在回忆一下,还记得清那人的相貌吗?”
那衙役稳了稳心神,回道:“小人记得,是个女的。长的挺漂亮的。”
“没问你漂不漂亮!是问你她长什么样!”杨宽在一旁心急如焚,被宋峥一记眼刀扫过去,就哼哼唧唧不说话了。
宋峥又问衙役:“你还记得她具体细节吗?比如她多高?穿什么衣服?做什么打扮?脸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什么突出特征?”
衙役仔细回忆了一番,说道:“大人,小的好像记得,她大概三十几岁吧!做妇人打扮,头发用一根蓝布条裹着。大概……嘶……大概有这么高。”
他边说,边用手比划,大概七尺左右。
比完,又接着说:“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看不出是什么颜色,长的挺漂亮,好像嘴巴下方有一颗痣,只是我记不清到底是偏右还是偏左了。”
宋峥点了点头,说道:“好,你先下去吧!不用惊慌,本官怎样将你们从县城带来的,就会怎样将你们从铜厂乡带回去,我保证你们不会有事。去吧!回忆起什么又速来报我。”
那衙役点点头,“是,小的先行告退。”说完走出了内院。
衙役刚走,杨宽一把就将那篮子抓在手里,然后往院外走去。
宋峥疑惑,问他:“你干嘛呀?”
他头也不回,只道:“扔了呗!我看着就难受。”
看着他的背影 宋峥无奈地摇摇头。
这边,杨宽几步走出衙门外,一把将篮子扔在地上,随后转身就走,刚走几步又折回来,很嫌弃地将漏出的鱼捡回来,嘴里还碎碎念道:“还是不要把这鬼东西扔衙门口吧,真晦气……”
边念叨着,边翘起兰花指,将那篮子又提起来,往街上走去。
府衙在乡镇的最北边,但因乡镇不大,没走几步就能到集市。杨宽把那篮子往烂叶堆上一扔,扔完又急忙将手往衣服上蹭一蹭,转身打算往回走,刚走一步就踩到了什么东西,抬脚一看,竟然是条鱼。
这鱼与刚才扔的那几条死鱼不同,它一个劲地扇动鱼鳃,整个身子又扑腾了好几下,精力还旺盛得很。
“这鱼还活着。”头顶突然传来这么一句,把杨宽吓了一跳。他拍拍胸口抬头一看,是宋峥!
他忍不住学宋峥翻了个白眼,说道:“这不废话吗?喏!还蹦哒的厉害呢!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宋峥回了他一个白眼,说:“我们要关注的不是它什么时候死。”
顿了顿,又说:“这鱼和我们刚才收到的鱼,应该出自同一个地方。我想那人应就在这儿不远处。走!我们去街上看看。”
说着抬脚便走,杨宽只好跟上去。
集市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他们没走几步,就到了贩鱼的地方。这附近只有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鱼儿七彩斑斓,十分稀少。因此,这里的草鱼一般都是在鱼塘家养,很少有野生的。
这鱼市不大,只有三家买鱼的,放眼望去黑压压的都是草鱼。看来,从鱼的品种是看不出什么线索了。
这第一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和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靠中间摊位上,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最后那家,是两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看来,那送鱼女,不在其中,不过,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宋峥想着,走了过去,看看鱼儿,又看看人。鱼摊的人都纷纷好奇的打量他,见他一身粗布青衣,十分英俊却也十分面生。
宋峥走到第一家,戳了戳摊位上的鱼,问老妇:“这鱼儿怎么卖?”
那老妇不答,只抱着小男孩一脸警惕盯着宋峥身后。宋峥顺着目光看去,就看到了抱着大刀在那发呆的杨宽。
果然,和这小子一道儿不是明智之举。
宋峥转过头来,朝那老妇人笑了笑,十分温和的说道:“这位老人家别怕,我们是乡长的随从,是打算买点鱼回去炖汤的。”
那老妇人一听,由怕转怒,抄起手边的捞鱼竿一把砸向宋峥,骂到:“滚滚滚!不卖不卖!”
捞鱼竿被身后的杨宽轻松地接住,他双眼一横,摸了摸手中的大刀。那老妇被他的举动吓得一颤,赶紧把旁边的小男孩藏在身后,整个身子不住地战栗。
旁边的几个姑娘也一脸害怕的看着他们,仿佛是在看十恶不赦的坏人。
宋峥哭笑不得,拉着杨宽赶紧走。
走出鱼市,杨宽将手袖从宋峥手里扯出来,怒道:“干嘛?不就摸个刀吗?至于吓成这样?胆子那么小,还敢拿捞鱼竿扔你!”
宋峥摇了摇头,说道:“不要和她们一般见识。谁看到你这样抱着刀的都会害怕的。”他顿了顿,摸了摸下巴,又道:“只是那老妇眼里的怒火和恨意太甚了,无缘无故不会如此!”
杨宽一脸茫然,“这就奇了怪了!我们都是新来的,这些人我们见都没见过,哪来的恨意呀?”
宋峥摇摇头,说道:“暂时还不能确定,我们姑且放一放,先把那送鱼女找出来,说不定与前几个乡长的死有莫大联系。”
“但我们现在哪找呀?除了那鱼,还有那女的有颗痣,我们根本没有其它线索!”
宋峥闻言,灵光一闪,高兴道:“对呀,我们应该从那几条鱼入手。对了,你把鱼扔哪儿了?”
“啊?又要找回来?好像在那边的菜叶堆里……”
(六)
铜厂乡府衙的厨房内,杨宽正拿着菜刀将那四条死鱼的肚子一一划开。
“丢都丢了,还刨回来干嘛?你不知道那烂菜堆里又臭又恶心吗?”
“想我堂堂的绝世神刀,你竟然让我在这划死鱼,真是天理难容啊……”
一旁的宋峥丝毫不理睬他的自言自语,而是淡定地把那些从鱼腹里剖出来的石子一颗颗放在清水里洗净。洗完,又将它们放在干净的白布上,撒上些白醋水,最后晾干。
杨宽对于他这一系列动作,很是不解。“你这神抖抖的,是要干嘛呀?”
宋峥很淡然地答道:“没干嘛呀,去去腥味而已。”
杨宽又问:“去除腥味,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杨宽撇了撇眉,鄙夷道:“我还以为你这样又是洗,又是撒醋的,可以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呢!”
宋峥摇摇头,说道:“确实看不出,我只是去去腥味,想把它带在身上而已。”
“带身上?你要去哪里?”
“一会你就知道了。”
……
铜厂乡乡镇不远处有一条河,人称响水河。地处山谷,常年不断,每每经过,都能听到河水的回音,连绵不断,滔滔不绝。
这河谷呈弧状,河流因地势而逐渐减弱,在河道两旁堆下细密的石子,人走上去,松松软软的,十分安逸舒适。
山谷大概两三百里,但宋峥每走几步,就蹲下来观察一番,最多两个时辰的路,生生被他折腾了一整天。
杨宽气急,但只能跟在宋峥身后生闷气。
终于杨宽饿得不行了,忍不住问宋峥:“宋大人,你看出什么苗头没?你看看太阳都要下山了,也该回去了吧?”
宋峥点点头,爽快道:“好吧!那回去吧!”
杨宽哑然,还有好多劝人的话还没用武之地呢!早知道这么容易,就应该早点说回去的呀!
晚上的饭桌上,也不知道是厨娘故意的,还是怎地!仅有的荤菜菜竟然是一道酸菜鱼!搞得杨宽索然无味,随便扒了几口白饭,就不想再吃了。
他玩着手里的筷子问宋峥:“诶?你今天看了一整天的小石子,看出什么门道没?”
宋峥细细吃完筷子里的鱼,答道:“看出来了,那送鱼女一定住在响水河山谷的靠北边儿。”
杨宽诧异,有些将信将疑。“真的?真的在靠北边儿?”
宋峥又盛了碗鱼汤,说道:“响水河自北向南流,那山谷有一个巨大的弧度,河水受地势影响到此减速,大的先沉下去,小的后沉下去。所以,虽然整个河谷岸边都是小石子,但南北相差两百多里,石子大小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顿了顿,又说:“经过我的多番对比,北边的石子与这鱼腹中的石子最为接近。”
杨宽又问:“可是,河谷北边,这么大的范围怎么找啊?”
“很好找。那三家卖的鱼和我们手里的鱼都是草鱼,这种鱼在这儿几乎只有家养的。但养鱼永远需要水,鱼塘大都在河流的附近,所以我们只用找离北边最近的鱼塘,那里必定就是送鱼女的家!”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呢?万一她走远一些再装怎么办?”
宋峥点点头,道:“也不排除这个可能。但如果有一家,既在集市卖鱼,又住在河谷附近,就有很大嫌疑了,我们还是从最北边找吧!而且整个河谷走完有大概两个时辰的路,一来一回四个时辰,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有点难呐!”
(七)
第二天,杨宽宋峥起了个大早,带着几个衙役就往北边的河谷去了。
天色尚早,河谷静谧,除了虫鸣鸟叫,就只剩潺潺的流水声。
往北走,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接连不断地汇入响水河。几人顺着小溪往上走,地势逐渐增高,之后又渐渐趋于平缓。
又走了几百步,果然看到了一个人工鱼塘。鱼塘数米见方,不大不小,里面分成了好几格,鱼儿有小有大,正在格子里游得欢快。
而鱼塘不远处,有几间新建的瓦房。瓦房旁边还有一间只盖了一半的小屋,木材和瓦砾堆在一边,被风雨侵蚀后显得有些陈旧。
宋峥盯着那瓦房良久,心想:
是与不是,且看今日了,也许今日过后,“石像案”会有很大的突破。不会像先前那样两眼一抹黑了。
他摆摆手,示意身后的衙役把小院围住。
杨宽则上前,敲了敲院门,半晌没人应。他一急,想要直接飞身翻过去,被宋峥一把给拦住了。
“沉住气!再等等!我们只是来查人的,没人的话我们进去又有何用呢?”
说完,宋峥也上前敲了敲门。这时院里传来一道女声:“来了来了!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接着,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自内打开了。开门的是一名妇人,她一身粗布麻衣,五官端正漂亮,嘴唇右下方有一颗小痣,与衙役形容的分毫不差!
她看到门外是两个年轻男子,皱了皱眉,想要把门关上,却被杨宽一把给按住了。
那女子见关门不成,怒声道:“你们是谁,不知道私闯民宅是犯法的吗?真是没有王法了!”
宋峥笑笑,说道:“王法?给乡长送死鱼就是王法了吗?”
那妇人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看人,漂亮的脸也瞬间泛白。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什么……什么死鱼,我不知道!你们再不走我就报官了!”
宋峥说:“报官,可以呀!正好我就是官,我也想找你问问关于之前乡长石像之事!”
那妇人闻言,打量了宋峥一眼,试探着问到:“你是新来的乡长?”
不等宋峥回答,她又开始自言自语,起先还是小声嗫嚅,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神情也几近疯狂:“哈哈哈哈!乡长!哈哈哈哈!你也会变成石头乡长!你也会遭报应的!哈哈哈哈……”
那妇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来扯宋峥的衣服,一会儿又坐在地上撒泼打滚。
宋峥无视她的疯癫,捋了捋身上的褶皱,对她说:“本官不管你是装疯还是真疯,既然是关于整个案件,本官定将你收押,而你孩子以及所有相关的人也一并收监严审!”
那妇人闻言顿住,半晌,不哭了!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又从容不迫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送鱼的至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与他们无关,你要抓就抓我,我无话可说。”
宋峥挑了挑眉,说道:“你只要从实招来,乡长石像怎么回事。我断不会冤枉无辜!”
那女子哈哈大笑,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会的,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就在今晚!哈哈哈哈!”
语毕,她就不开口了,不管怎样问,她就是不答,像是没听见一般。宋峥无奈,只好暂时把她押回乡镇大牢。
但她的话一直萦绕在宋峥心头,“报应”、“报应”反复在他脑海里回旋,搅得他难以入眠。
(八)
是夜,万籁俱寂。细密的乌云遮住了星光,只留下半个月亮,时隐时现的。不知何时,这月亮会消失在夜空里,让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之中。
卧房外骤然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一人在门口驻足片刻,轻轻推开房门,然后顺手将门合上,朝床榻方向走去。还没靠近,纱帐内“咻”的一声,飞出来一个物件,那人一个侧身,轻巧地避开。回神一看,一把漆黑的匕首赫然嵌在了旁边的柱子上。
他拍了拍心口,轻斥道:“宋峥!你干嘛?谋杀吗?”
帐内的宋峥闻言,一把掀开帐子,怒道:“干嘛?你说我干嘛?我辛辛苦苦布的局,都被你给搅和了!”
杨宽耸了耸肩,拔出柱子里的匕首,吹了吹上面的木屑,问到:“你确定?这就是你的布局?这也太……简陋了吧!真能挡得住妖怪?”
宋峥沉默片刻,说道:“要你管!你不在房里睡觉,来捣什么乱啊?”
杨宽也不恼,哈哈一笑,“某官好像自从来了这铜厂乡,就没怎么睡觉了吧!我还不是怕你猝死在房里,没人给你收尸,所以就过来看看喽。”
宋峥闻言鄙夷地白了他一眼,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
还没说完,杨宽面色一凝,比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屋外。
宋峥瞬间严肃,应声噤言,悄然坐回床上,拉好帐子躺下了。另外的人一个纵步,越上了床边的柜子,躲在了暗处。
周围霎时安静,只余下烛火摇曳。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声音在门外停止,接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风也顺势灌了进来,带着夜里特有的寒气,吹得屋里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
门外踏着月光走进来一名女子。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灰衣。微微烛光下,鬓间的山花像是同色的玛瑙一般,衬得她面色红润,唇若朱点,美得不可方物。
她缓步走进床边,伸手正要掀开纱帐,就被斜上方飞出的匕首给制止了。
她吓了一跳,诧异地后退几步,随后又惊慌失措地想往门外跑,被一跃而下的杨宽给拦住了去路。
“收手吧,莫要再害人了。”
床上的人边说着,边掀开帐子,站了起来。
女子回眸看去,只见宋峥一身白色中衣站在那里,黑发披散在肩后,眼睛像是一旁的烛火,正烈烈地盯着她。
只这一眼,她便认出了他。
“怎么是你?”她声音轻颤,带着些许难以置信和淡淡的喜悦。
“我?”宋峥疑惑。他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女子,虽然漂亮,但和那个送鱼女一点也不像!他好像从未见过吧!只是她的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抬眼,又瞥见她鬓间的山花,脑海里竟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试探地问:“你是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吗?”
女子不答,只是轻蔑的笑了笑,说:“果然,人都是不可信的。你骗我!”
宋峥闻言,也笑了笑,灿烂得像初升的朝阳。“你变成卖花的小姑娘,不也是骗我吗?”
“我……”女子哑然,竟无法反驳。
县令收起笑容,走至桌前,倒了杯茶水,放在一旁,说道:“我知你是个善良姑娘,从你只将乡长变成石头,其余的人都只打晕就可看出。”
话音落,女子瞳孔一缩,像是被他说中了心事。
宋峥紧紧盯着她,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见她松动,便把手边的茶递给她,温柔地说:“看在你我之前的情分上,我们坐下来谈谈,可好?”
她扭头看了看靠在门口的杨宽,又看了看面前的茶水,思考了片刻,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宋峥见她喝了茶,只道暂时不会打起来了,暗暗地松了口气。
他又替她斟了一杯,说道:“我叫宋峥,是金平县现任县令。”
“县令?”她有些诧异。
宋峥点点头,笑着说:“对,我不是随从,不是乡长,是县令。”
女子垂下眼眸,弯弯的睫毛也跟着向下颤了颤,她这是在做内心最后的挣扎吧。
良久,她道:“我叫阿瑶,是这一带的石妖。”
宋峥看着她,问道:“那你有家人吗?”
她努了努嘴,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有一个卧床的母亲。”说完眼睛就不自觉地红了。
县令仿佛是受到了她的感染,一下子也陷入了悲伤之中,他回忆道:“我也是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她每日浆洗缝补供我读书,我中状元之后她就病倒了,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至今仍然卧床不起。”他的声音不悲不喜,仿佛是已经痛到了深处,已经无法用简单的情绪来表达了。
“我母亲也是,这一代的黑人参都用光了。所以我才会去卖花挣钱,去换黑人参来替她治病。”
县令收回情绪,问她:“她患了什么病?”
阿瑶眼神一滞,苦笑道,“她不是患病,是被人用火药炸伤的,因为她挡了采铜的路,所以乡长就命人用火药炸伤她。”
宋峥又问:“所以,你就杀乡长泄愤,为你母亲报仇?”
“不,不是,我没有。”她一个劲地摇头,声音还带着哭腔。
宋峥挑了挑眉,显然不信:“怎么不是?接二连三的石像不都是你变的吗?”
她快哭了,哽咽地解释道:“真的不是啊!如果只是为了报仇,我在几个月前就动手了,何必等那么久呢?”
县令愣了愣,本来以为她是在否认,没想到是另有缘由。
于是追问道:“那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所有新上任的乡长都变成石头呢?”
她沉默片刻,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脸坦然。“因为这是所有人的愿望。”
县令不解:“所有人的愿望?”
她紧盯着眼前的茶水,因为有人触碰了桌子的缘故,茶水在轻轻晃动,像是海上因风卷起的漩涡,将她卷入无边的回忆。整个房里只余下她婉转的声音,像是一只哀伤的布谷鸟,在诉说着自己的心事。
“我与母亲本是铜厂乡的大石头,这里的人把我们供为神石,人称‘大石宝’。我们日日受他们烧香供奉,渐渐有了灵性,先后幻化成人形。我们和乡民们一起自在地生活着。清晨起床,到山里摘一朵山花戴在头上;中午饿了,去山里摘几个野果子;晚上还可以抱着小兔子躺在草丛里看星星。可不知什么时候,幸福安宁的日子被打破了!乡上的男人们都被强制征为壮丁,到山上开采铜矿。不久后,周围的山被挖空了,乡长就把目光伸到了我们那里。”
“后来我母亲因为体型太大,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就让人用火药开路。可乡民们不干呀!他们都护着我们,不让人来炸,但他不管乡民的死活,让人强行引爆炸药,有四个乡民被活活炸死,无数乡民被炸伤。”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打湿了她新买的衣裳。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
“因为挖矿,乡民们被强行征丁,死伤无数,只留下一众妇孺。她们被压迫太久了,因为求告无门,就日日到我和我母亲面前烧香祈祷,祈求铜厂乡再也不要挖矿。我和母亲,因为他们才得以修炼成人,理应帮他们实现愿望,所以……”
县令叹了口气,替她说道:“所以你就把乡长变成石头,但没想到,又来了一个乡长,你怕新来的乡长又逼迫乡民们采矿,所以你打算把每一个都变成石头。对吗?”
阿瑶点点头,说:“对。”
“可你有没有想过,乡长也是无辜的呀!”
她愣了愣,结巴道“我……我觉得第一个乡长就该死。”
宋铮反驳道:“那后面的那几个呢?他们还什么都没做就被你变成石头了呀。”
“我……”
“阿瑶,听我的话,不要再害人了,把他们都变回来行吗?”
她无助地摇摇头,说道:“我,我不会,我只知道怎么变成石头,不知道怎么变回来呀!”
县令无奈地叹了口气,见她不像是在说假话,只好道:“那你答应我不要再害人了,好吗?”
她还是摇头,“不,我不想再让我的家变得坑坑洼洼的,也不想看见乡民们整日痛苦难过。”
县令认真的看着她,表情坚定,“我答应你,铜厂乡再也不会采矿了!”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闪得宋峥心口一颤。随即像是要确认一遍,又犹疑地问:“真的吗?”
宋峥笑了笑,觉得她变大了也还是那么可爱。
“真的,而且,我来帮你找黑人参,一定帮你治好你母亲。”
阿瑶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真的很清澈,总是让人莫名地放下戒心。
良久,她高兴地笑了笑,认真道:“好,我相信你。”
(九)
县令安然无恙地回到县衙,引得县丞十分震惊。
他屁颠屁颠地跟在宋峥后面,问东问西的,像是一只讨要骨头的哈巴狗。
“大人啊!您怎么没事呀?”
“大人啊!那妖怪到底长什么样啊?”
“大人啊!您是怎么制服它的呀?”
“大人啊……”
宋峥一脸无奈,什么时候县丞也变得这么八卦了?
他摆摆手,问道:“停停停!你是县令还是我是县令?”
县丞终于收回声音,小声回道:“您……”
“这不就得喽!本官顺利归来很奇怪吗?还是你压根不想要本官归来啊?”
县丞闻言,惶恐道:“不!下官不敢……”
“好了,吩咐下去,即日起,铜厂乡再也不许开采铜矿,违者……”他话还没说完,就捂住胸口,单腿跪在地上,痛苦地喘着粗气。
县丞一把捞起他,满脸紧张地问:“大人,您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宋峥说不上话,只是无力地挂在县丞的胳膊上,县丞连忙把他往屋里扶去。刚走了一半,他脑袋一偏,晕在县丞怀里,不醒人事了。
“大人?大人?快,快请大夫……”
太阳渐渐西垂,未几,就隐在了大山后头,像是迟暮的老人,失去了他原有的光芒,无力再普照大地。
县令的卧房内,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伏案写着方子。县丞和杨宽焦急地等在一旁。
县丞问:“大夫,大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倒了?”
大夫摸了摸他花白的山羊胡,回道:“大人是长久疲劳,心力衰竭,再加上受到惊吓,大喜大悲,导致真气逆施,心脉受阻……”
杨宽十分不耐烦,打断道:“停!到底什么病?”
那老大夫被他吼得一个哆嗦,连忙回道:“简单说就是心疾。”
“心疾?那该如何治?他什么时候会醒?”
“老夫不确定是实症还是虚症,就先开一副灸甘草汤给大人,大人喝了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说完,他把手中的方子递给了杨宽,杨宽一瞥,就看到了第一味药——“人参”。
这附近人参稀缺,方圆百里的药铺子都没有“人参”这种药材,要找简直是难于上青天哪!
杨宽双眼一横,怒道:“庸医,你是要害死宋峥吗?整个金平上下哪有人参啊?等找齐了药,宋峥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
那大夫被杨宽一而再再而三地质问,面上早就挂不住了,也没好气地道:“自古用药都是因地制宜,我们这儿虽缺少人参,但却盛产一种植物,药性和人参相差无几,人称黑人参!”顿了顿又说:“孤陋寡闻还在这叫嚣,看在县令的面子上老夫不跟你小子计较。”
说完,老者提起医箱,怒气冲冲的走出房门。他脚下生风,健步如飞,身子骨硬朗得很,一点也看不出是上了年纪的人。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人就这样被气走了,杨宽尴尬一笑,继续看手里的方子。县丞拿过那方子,看了看,说:“兄弟别急,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好的。”
杨宽点点头,没说话。
县丞又说道:“究竟是什么妖物?连大人也无法幸免?”
杨宽说道:“不关那妖的事,是宋峥……自己没睡好吧……”
“哦?你们见到那妖物啦?”
“对,她也就是个小姑娘。把乡长变成石像也有自己的苦衷。”
“那她究竟是个什么妖啊?”
“是石妖,是当地的巨石。”
县丞点点头,感叹道:“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呀!”
杨宽笑笑,也道:“怎么不是呢!”
(十)
正月十五后,铜乡的乡民们纷纷来神石这儿点香祭拜。在“大石宝”有不成文的规矩,在此许下的愿望如若实现,必须到此还愿三年。
这是他们实现愿望的第一年。
爆竹噼里啪啦,响彻云霄。红色的布条被挂得到处都是,十分晃眼。人来了几波,又走了几波,但阿瑶想要见的人就是没有露面。
看来宋峥是把我忘了吧!他还算是信守诺言,这铜厂乡自他走后就再也没有挖过矿了。这么多年来,乡民们终于安安心心地过了一个好年。
可是他再也没有来过,说好的黑人参也不见踪影。
新来的乡长很好,对大家也和蔼可亲,而且听说是一个风雅的读书人,一来就在院里种了几株桃树,说是能活的话,来年三月,就可以看见满园的桃花了。
灼灼芳华,恣意绽放,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情景,虽然身为妖,但原身庞大,不可远走,始终被困在这……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每天卖卖花,看看日出,感觉生活挺安逸的。
可是,我还是太天真了。
三月底,来了一队兵马,人人都手握刀枪,凶神恶煞的,十分可怖。
铜厂乡再一次陷入黑暗。
士兵整日拿着鞭子驱赶乡民,天不亮就要干活,直到天黑透才准休息。这些士兵强壮魁梧,又手持武器,乡民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其驱使,日复一日,直至耗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
铜厂乡再也不会挖矿了?
呵呵!他终究还是骗了我!果然,人是不可信的!人的承诺根本不堪一击!
(十一)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走得又特别晚。都三月了,还在冷得让人心头发慌。
风很大,吹得脸生疼生疼的,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冰刀,刺得人由心到身都凉得彻底。
已经三更天了,衙门口站着两个看门的士兵,他们好像一点儿都不困,正精神抖擞唠着家常,显然是刚换过班的。
不多时,只听“嗖”地一声,不知从哪儿凭空多出来两粒石子儿,不偏不倚地打在两人的后颈上。那两人惊叫一声,相继倒地。
旋即,院墙旁走出一名女子。这女子身着一件半新的灰衣,除那蔫蔫的山花外,全身上下无半点多余的首饰。
她缓步走进衙门里。
黑夜寂寥,寒风瑟瑟,仿佛整个衙内只有她一人。
她朝乡长的卧房走去。
这条路,她走了很多遍,不长的甬道直达卧房。唯一不同的是院内多了几株桃树。
那桃树姿态优美,在月光底下,影子都仿佛是动人心魄的。
她不禁朝那几株树走去。夜太黑了,她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可她越是走近,越看不清那花,只能闻见阵阵沁人的花香。她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身处现实,还是身处虚妄。
这时,旁边的树晃了几晃,花瓣全都被抖落下来,纷纷飘落到了她身上。在花瓣的掩映下,那树骤然缩小,变成了好几把木剑。而剑的中央还置有一鼎兽纹香炉,正冉冉升着青烟。
原来,这香味不是花香!
她仿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她举起手,想要施法把那香炉变成石头,阻止这骗人的香气。但全身上下软绵绵的,一点都用不上力。
一切都太晚了!木剑刹那间把她围在中央,圈子越缩越小,直到剑锋紧贴在她身上。那剑像是受人控制,纷纷停住,唯有一把,高高举起,径直朝她的脾胃刺去。
她痛苦地喊了一声,眼睛瞪得老大。随即,变成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由内而外发出淡淡的光,石头越大,光也越亮,直至变成了三人之高的巨石。那柄桃木剑也变回了桃树,直直地嵌在石头中央。其它桃树也变回原型,像栅栏一般,将它紧紧围住。
一切尘埃落定。
一褐衣道长手持拂尘从阴影里走出来。打量了一下这方巨石,说道:“若非县丞与我说,我都难以置信这女子原身竟是那么大的一块石头。”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从卧房推门而出,对道长说道:“我只是动了动嘴皮子,若不是道长寻了收妖之法,我怕早就同其他乡长一样变成石头了。”
那道长挥了挥手中的拂尘,谦虚道:“贫道一生除妖无数,却是第一次遇到石妖,也并没有十足把握。只是贫道猜测石与土乃同生同源,五行之中木土相克,木中又以桃最是驱魔辟邪,而三月春分后,木星见于东方,乃木最甚之时,且也是桃花盛开之时,此时应当是捉妖的最好时机!还好我赌对了!这石妖的弱点果然就在脾胃处!”说到后面,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昂。
县丞作揖,向道长见礼,“晚辈在此替整个铜厂乡乡民,和卧病在床的县令大人多谢道长了!”
“不谢不谢!身为道士,斩妖除魔本是贫道的职责。而且县令大人为了整个金平县和铜厂乡鞠躬尽瘁,只身犯险,实在令人敬佩!替他除了这妖物,是贫道心甘情愿的。”
县丞十分感动,说道:“县令若知道此事已成,定会十分高兴,说不定会立刻好起来呢……”
(十二)
县丞在县令昏迷期间,不仅将整个金平县治理得井井有条,还破了石妖大案,并按时上缴了多年未交齐的赋税。朝廷感念其功,将其调回太和城,担任要职。
卧房内,县丞穿着崭新的官服,整个人神采奕奕的。他看了看仍昏迷不醒的宋峥,嘲讽道:“宋峥啊,宋峥,在你手下憋屈那么多年,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他摸了摸身上的官服,又说:“你一直压着铜厂乡的铜,不让乡民们日日开采。这一天天,一年年的,老是交不上税,我们的政绩一直上不去,怎么升官?你想在这儿呆一辈子,我可不想陪你玩了。本来想着,背着你让那乡长直接下手,谁知道突然冒出个石妖来!不过还真得感谢那石妖!要不然我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调回太和城呢?你这病呀,没多大事,我走后你自然就会醒了,念在我们共事多年,我也不会要了你的命。你好好睡着吧,我走了。”
说完,他甩了甩袖子,整理整理官帽,往外走去。
他一推开门,就被一把大刀架在脖子上。
回神一看,杨宽正目眦尽裂地瞪着他,握刀的手满是青筋。
“宋峥这么信任你,没想到你竟如此狼心狗肺,蛇蝎心肠,不但迫害老百姓,还对宋峥下药!说你是猪狗都高看你了!今天我定要替天行道,为所有人报仇!”
说完,手一挥,刀落,血珠顺着刀滑下,人也顺势倒下了。
…………
金平县县令和县丞无故失踪,杳无音讯,朝廷大怒,下令严查,但毫无线索。有人说他们死了,也有人说他们被石妖吃了,总之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十三)
多年后,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路经此地。
老和尚见此处怪石嶙峋,巨石参天,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此地怪石丛生,必是滥用民力所至。”
小和尚歪着小脑袋,一脸疑惑的问:“方丈何出此言呢?”
那老和尚说:“万事万物都讲求一个法度。过满则溢,过烈则燃。缘起缘灭,因果循环。石妖出世,乃众之所求,焉不是上之所求?”
叹了口气,又说:“我们还是为那些可怜之人诵经超度吧!”
那小和尚年纪尚幼,虽听不懂老方丈之言,但还是乖乖地双手合十,同老和尚一道念起经来。
“愿以我所有功德,悉数回向给他们,愿其罪恶减轻,早升极乐。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萨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不远处,有一花甲老人,头戴斗笠,身着灰衣,手里还捧着两朵红艳山花。老人伫立在那儿,看着那两个和尚超度诵经,良久终于转身,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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