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514】乡韵 ‖ 青梅酒

推开老宅酒窖的刹那,一缕清冽的香气裹着记忆扑面而来。尘封多年的宽口陶瓮赫然入目,青釉上浮着薄霜似的细灰,瓮口红绸已褪作暗赭色。指尖触及瓮身刹那,记忆如瓮中琼浆汩汩涌出——这坛青梅酒,原是光阴窖藏的琥珀。

瓮中的青梅采自“进化山”南坡,这里是周边十里八乡闻名的“青梅基地”,其所产青梅因质优而远销海内外。而往往每年“立夏”前后,漫山的青雾里总浮着点点素白。按老家的习惯,新采的梅子须得用清冽的山泉浸泡三日,待青皮透出玉色,方以银针细细剔去蒂头。那时堂兄总爱在廊下支起八仙桌,将祖传的陶瓮擦得锃亮。瓮底先铺一青层青梅,上面再铺老冰糖,碎玉般的声响里掺着灶间柴火噼啪,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糖粒碰撞,还是檐角雨滴落进了青石凹凼。

“酿酒如养玉,急不得。”堂兄边操着乡重的乡音,边将青梅沿着瓮壁缓缓码放。而他自己种的高粱,经三季滋养后于“霜降”后收割,晒干的穗粒在竹匾里沙沙滚动,竟像是秋风絮语。这般高粱酿出的酒液清如秋水,光那份醇酽倒足以让人醉倒。高粱酒倒入瓮中时泛起的琥珀光晕,渐渐漫过翡翠色的梅子堆。当最后一滴酒落入瓮内时,堂兄总要剪半片芭蕉叶覆在瓮口,说是“让这青梅酒留下一些家乡的山野气”。

酒瓮封存后便成了时光的信使。堂兄总说酒是有魂灵的,得找处清静地界让它们说悄悄话。于是这坛青梅酒被安放在老宅最幽深的酒窖,挨着父亲留下的“杨梅烧”与“桂花酿”。今春回老家时,为了招待我,堂兄特意将其启封,目之所及,当年的琥珀色早已沉淀成更深的玛瑙红。滤出的酒液盛在素瓷盏里,迎着光能看到细密的金丝在流转,那是糖分与岁月交织的经纬。啜饮时先是尝到梅子被驯化的酸,继而高粱酒的烈性裹着冰糖的甘甜漫上来,最后喉间竟泛起松针与苔藓的清气——许是当年扎梅子时,指尖沾了进化山晨雾的味道。

执素瓷杯浅斟,酒液在杯中旋出细密涟漪。忽想起幼时随堂兄进山,他总把最向阳枝头的梅子留给我摘。那些梅子浸着晨光,表皮凝着层银霜,咬破时酸得人眉眼皱作一团,堂兄却在旁笑得爽朗:“酸才好,经得起岁月熬。”果然经年的酒里,当初尖利的酸早已化作喉间温润的回甘,倒像极了这些年在异乡咽下的冷暖,终究酿成了骨子里的从容。

窗棂外暮色渐浓,杯中酒映着晚霞竟泛出胭脂色。忽然想起前些年归乡,见堂兄正用古法重箍酒瓮。竹篾在苍老指节间翻飞,絮絮说着村里年轻人都去了县城酒厂的事。“机器酿的酒虽然透亮,但总觉着少了点什么。”说话间有梅瓣落进他霜白的鬓角,恍觉仍是三十年前那个在梅林间穿梭的健朗青年。而今他依然守着他的十二口酒瓮,固执地用春采的青梅、秋收的高粱酿成的酒,将流转的四季封存在陶土深处。

酒至微醺,恍惚便听见瓮中传来遥远的潮声。或许是当年封存的梅林夜雨,或许是进化山的松涛怒吼,又或许是堂兄酿酒时哼的小调——那曲调无词,却总让我想起老屋檐角生锈的风铃,想起清明时山径上的湿滑青苔,想起每个启封酒瓮的清晨……第一缕穿堂风里挟带的,混合着酒香与柴烟的气息。

瓷瓮底的青梅经年浸泡,早已失却了鲜果的形貌,却在酒液中蜕变成另一种永恒。夹起一枚对着灯影细看,梅肉经络分明如写满往事的羊皮纸,轻轻一抿便在舌尖化开层层往事。忽然懂得堂兄说的“酒是液体的乡愁”,这一瓮的琥珀光阴里,原是用梅子锁住了山色,用高粱存下了土腥,用冰糖凝住了旧时月色

夜渐深时,取红泥小炉温酒。蓝焰舔着盅底,酒香愈发缠绵悱恻,竟在窗棂上呵出薄雾。恍惚见雾中浮现青瓦白墙,堂兄正在天井里翻晒酒曲,细碎的高粱粒从他指缝漏下,在地上铺成蜿蜒的星图。原来所谓故园,从来不在某处经纬上,而在某个深埋记忆的陶瓮里,某缕缠绕舌尖的酒香间,某段永远温着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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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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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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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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