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之阳的斫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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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峰的斫琴坊藏在天水城南的小巷深处。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泛着幽光,推开斑驳的木门,迎面便是老桐木的香气,混着渭河晨雾,在晨光里织成一张透明的网。
"来得巧,正给这床伏羲式上灰胎。"江峰放下鹿角霜,指腹在琴面上摩挲出细密的纹路。我凑近细看,老桐木的年轮里嵌着细碎的云母,像撒了把银河的碎屑。这是他从麦积山老庙里寻来的百年雷击木,树皮上还留着焦黑的闪电瘢痕。
我们相识于十年前嘉峪关书法室。那时他还是书法老师,总在图纸堆里藏着《斫琴录》。有次酒后他说:"钢筋水泥里长不出太古音。"第二年他便一边书法创作教学,一边背着工具箱钻进秦岭,在云雾缭绕的伐木场里,用三个月时间亲手伐倒那棵老桐。
"看这断纹。"江峰递来放大镜,琴尾处的冰裂纹正渗出琥珀色的包浆,"要经过三冬三夏的冷热交替,木头呼吸时自然裂开的。"他说话时,窗外的渭河正送来潮湿的风,檐角铜铃叮咚作响,与琴底的龙龈共鸣出奇妙的和音。
我常去作坊看他斫琴。选料要在霜降后,他说这时的木头阳气内敛;开面需在子时,说是天地交泰时的木屑最通灵。有次见他跪在地上刨底板,刨花卷成金黄的漩涡,突然想起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每根刨花都是琴的经络。"他头也不抬地说,汗珠顺着鼻尖滴在岳山旁,立刻被木料吸得无影无踪。
去年深秋,江峰得了张唐代雷氏琴的残片。他把残片供在香案上,晨昏三叩首。"这是雷威斫的'九霄环佩',"他指尖抚过断弦处的焦痕,"安禄山之乱时被劈成两半,后来在长安废墟里埋了千年。"我看着残片上斑驳的朱砂字,突然明白他为何总在月圆之夜对着渭水调弦——有些声音,需要跨越千年才能重逢。
"斫琴如修行。"江峰指着正在阴干的琴胚,"你看这槽腹,要挖得像母亲的子宫。"他说这话时,作坊外的老槐树正落下最后一片叶子。我突然想起他总在琴腹内刻《归去来兮辞》,用的是祖父教他的秦简笔法。
今年春天,江峰带着新斫的"清露"去北京参展。归来时满面风尘,却难掩喜色:"有位老琴家说,这琴的泛音像麦积山的松涛。"我们坐在渭河边煮茶,月光把琴身照得如同古玉。他突然拨了个散音,余韵在水面上激起涟漪,惊起夜鹭掠过秦州八景的石碑。
"知道为什么选天水吗?"江峰往火塘里添了块枣木,"伏羲在这里画八卦,李广从这里射匈奴,李白在这儿捞过月亮。"他的影子投在作坊的土墙上,与挂着的焦尾琴叠成奇妙的图案。我突然明白,他斫的不仅是琴,更是这片土地的呼吸与心跳。
上个月去作坊,见他正在修复一张明代潞王琴。断裂处用鱼胶粘合,琴腹内的纳音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包浆。"这琴跟着李自成的军队走过潼关,"江峰用鹿角霜填补断纹,"你闻,木缝里还藏着战马的汗味。"我凑近细嗅,果然有铁锈味混着檀香,在鼻腔里开出苦涩的花。
江峰的小儿子七岁那年,跟着父亲习字斫琴。他用儿童剪刀修剪岳山,木屑落在羊角辫上,像撒了把星星。"爸爸说琴是活的,"他认真地说,"要等它自己告诉你怎么长。"我看着父子俩在作坊里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伐柯伐柯,其则不远。"
如今每次去天水,我都要带些黄河泥。江峰把泥土晒干研粉,掺进鹿角霜里做灰胎。"这是母亲河的骨殖。"他说这话时,作坊的门正对着麦积烟雨。有次暴雨突至,我们站在廊下看雨,见他的琴被雨水淋得发亮,竟发出龙吟般的声响。
去年冬天,江峰在作坊里办了场雅集。十二张新斫的琴摆在松木案上,琴穗在暖气中轻轻摇晃。当《流水》的泛音响起时,我突然看见渭水的浪花漫过门槛,带着千年的冰碴,在琴弦上凝成晶莹的霜。
江峰常说,斫琴是与木头对话的过程。而我知道,在这对话里,藏着他对故乡的全部深情。每当暮色漫过作坊的窗棂,他总会轻抚某张琴的龙龈,仿佛在抚摸这片土地的皱纹。而那些散落在琴腹内的木屑,终将在某个黎明,顺着渭河的波涛,流向更远的远方。















晨曦乙巳年夏月于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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