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郑愁予: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黄昏里挂起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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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台湾联合新闻网报道,台湾著名诗人郑愁予于当地时间6月13日凌晨4时在美国辞世,享年92岁。
郑愁予先生(1933-2025)
郑愁予,原名郑文韬,祖籍河北,1933年生于山东济南,1949年随家人去台湾。1958年毕业于台湾中兴大学。1968年赴美,在爱荷华大学获艺术硕士学位。曾任教艾奥瓦大学、耶鲁大学、香港大学等,2005年回台担任东华大学第六任驻校作家。著有诗集《梦土上》、《衣钵》、《郑愁予诗选集》、《燕人行》、《雪的可能》、《刺绣的歌谣》等。
郑愁予这一笔名出自《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他在16岁自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随后出版多部诗集。诗人、编辑舒非称郑愁予“是一名真正的诗人。很多诗人苦吟作诗,作品多有刀斧痕迹,可是郑愁予不同,他的诗都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就像济慈说的,‘像树上长的叶子’那般自然。”因文学志趣,郑培凯高中时便结识了郑愁予等诗人,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郑愁予的印象,“他稍微黧黑的面庞,衬着爽朗的笑声,以及旷放洪亮的北方腔调,让我们这一批文艺青年感到十分亲切,好像与自己的大哥相处”。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香港城市大学前中国文化中心主任兼荣休教授郑培凯的文章《认识郑愁予》。
认识郑愁予
文|郑培凯
本文原刊《遨游于艺》
认识愁予,已经五十年了。跟文艺青年说起,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许多年轻的面孔,陡然一惊,像雨霁之后的草地,突然照射上闪耀的阳光,亮起了好奇的疑惑。半个世纪,是什么概念?半个世纪前,我们的父母还没出生呢,那是什么样的时代?诗人郑愁予那时什么样子啊?半个世纪前,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候呢。我们学历史,知道中华民国成立于1912年,到1949年播迁到台湾,算起来,总共才三十七年,你们居然是五十年的老友,说来听听。
1960年12月,美驻华大使庄莱德举行酒会庆祝《中国新诗集》英译本出版,与入选诗人合影。左起郑愁予、夏菁、罗家伦、锺鼎文、覃子豪、胡适,立其后者为庄莱德大使、庄莱德夫人,立其后者为纪弦、罗门、余光中、余光中夫人(范我存)、蓉子,立其后者为杨牧、周梦蝶、夏菁夫人,立其后者为洛夫。
1965年稍前,我读高中的时候,对现代诗产生了兴趣,参加了一个青年文艺营,第一次见到郑愁予。他谈诗,谈阿保里奈尔,谈“横的移植”,谈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稍微黧黑的面庞,衬着爽朗的笑声,以及旷放洪亮的北方腔调,让我们这一批文艺青年感到十分亲切,好像与自己的大哥相处,听他说塞外的驼铃叮当,说江南的燕子呢喃,说三峡的波涛兼天汹涌,要拉着纤才能渡过险滩。第二年我进了台大,参加了几个文艺社团,其中一个是由香港侨生创办的海洋诗社。诗社要办活动,由我策划了第一届大学校园诗歌朗诵会,邀请当时著名的现代诗人,到学校来朗诵自己的作品。我就去找愁予大哥,他很客气,不但一口答应邀约,而且还拿出新出版的一本诗集《衣钵》,特别题签了送给我。还记得他说,诗集是为了纪念孙中山百岁诞辰而写,写辛亥革命志士前仆后继的事迹,意在彰表革命先烈不屈不挠追求信念的精神,为了国家民族的前途,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值得我们这些后人景仰,应该大书特书。诗集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薄薄一本,深绿色的书皮,涂了一层亮光的薄膜。我接过来,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浩然之气,从他温和却坚定的语气中,传递了过来。离开他家的时候,我想,这个诗人的诗作看似风情婉约,潇洒飘逸,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胸中却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情思,原来继承了屈原的香草美人一脉,是古典传统的现代转化。
郑愁予签名 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如雾起时》
诗歌朗诵会之后,还有几次简短的接触,过了两三年,听说他出国,到爱荷华作家写作计划去深造了。我1972年到耶鲁大学攻读历史学博士,不久就听负责中文教学的黄伯飞先生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说,愁予要来耶鲁教书,我们这里又多了一个写诗的人,太好了。黄伯飞是广东台山人,说得一口京片子,1950年代在纽约参加胡适指导,唐德刚、周策纵、心笛在内的白马社,提倡写白话诗。他对我这个写诗的后辈照顾有加,时常说起当年纽约白马社文风鼎盛的情况,还说我们在耶鲁也该成立个诗社。第二年愁予来到纽海文,聚会了几次,喝酒吟诗,可是大家都忙,诗社始终没办起来,回想起来,算是耶鲁生活的一宗遗憾。
其实,1970年代初,我们在美国忙得不可开交,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参加了保卫钓鱼台运动,那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轰轰烈烈了好几年。愁予的诗人情怀再度迸发革命情操,择善固执,加入了我们激进的保钓行列。本来可能发展的诗社,成了纵谈国是的保钓大会,吟风弄月的诗人,都成了挥舞革命旗帜的同志。于是,愁予和我在耶鲁相聚七八年的期间,除了饮酒吟诗,月旦古今,又成了坚守信念而流亡海外的孤臣孽子。用古代诗人的说法,相识至此,可谓生死之交了。
2002年,左起香港明报总编辑高信疆、香港城市大学教授郑培凯、夏志清教授、诗人郑愁予。
愁予受邀来香港,到城市大学担任驻校作家,我们在沙龙中谈诗论艺,回顾前尘,也不负五十年的交情了。
郑愁予诗选
陨 石
小小的陨石是来自天上,罗列在故乡的河边
象植物的根子一样,使绿色的叶与白色的花
使这些欣荣的童话茂长,让孩子们采摘
这些稀有的宇宙客人们
在河边拘谨地坐着,冷冷地谈着往事轻轻地潮汐拍击,拍击
当薄雾垂幔,低霭铺锦
偎依水草的陨石们乃有了短短的睡眠
自然,我常走过,而且常常停留
窃听一些我忘了的童年,而且回忆那些沉默那蓝色天原尽头,一间小小的茅屋
记得那母亲唤我的窗外
那太空的黑与冷以及回声的清晰与辽阔
1953.
小小的岛
你住的小小的岛我正思念
那儿属于热带,属于青青的国度浅沙上,老是栖息着五色的鱼群小鸟跳响在枝上,如琴键的起落
那儿的山崖都爱凝望,披垂着长藤如发那儿的草地都善等待,铺缀着野花如果盘那儿浴你的阳光是蓝的,海风是绿的
则你的健康是郁郁的,爱情是徐徐的
云的幽默与隐隐的雷笑林丛的舞乐与泠泠的流歌
你住的那小小的岛我难描绘难绘那儿的午寐有轻轻的地震
如果,我去了,将带着我的笛杖
那时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
要不,我去了,我便化做萤火虫以我的一生为你点盏灯
1953.
错 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1954.
野店
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
黄昏里挂起一盏灯
啊,来了
有命运垂在颈间的骆驼
有寂寞含在眼里的旅客
是谁挂起的这盏灯啊
旷野上,一个蒙胧的家
微笑看……
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
有烧酒羊肉的地方啊
有人交换着流浪的方向……
如雾起时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 如雾起时,
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
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你笑时不见。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
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隔而滴落。
我从海上来,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
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
1954.
乡 音
我凝望流星,想念他乃宇宙的吉卜赛,
在一个冰冷的围场,我们是同槽拴过马的。我在温暖的地球已有了名姓,
而我失去了旧日的旅伴,我很孤独。
我想告诉他,昔日小栈房炕上的铜火盆,我们并手烤过也对酒歌过的——
它就是地球的太阳,一切的热源;
而为什么挨近时冷,远离时反暖,我也深深纳闷着。
1954.
赋 别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长发或整理湿了的外衣,
而我风雨的归程还正长;
山退得很远,平芜拓得更大,
哎,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你说,你真傻,多象那放风筝的孩子
本不该缚它又放它
风筝去了,留一线断了的错误:
书太厚了,本不该掀开扉页的;
沙滩太长,本不该走出脚印的;
云出自岫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开始了,而海洋在何处?
“独木桥”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广阔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专宠的权利;
红与白揉蓝于晚天,错得多美丽,
而我不错入金果的园林,
却误入维特的墓地……
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
念此际你已静静入睡。
留我们未完的一切,留给这世界,
这世界,我仍体切地踏着,
而已是你底梦境了……
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如雾起时》
厝骨塔
幽灵们静坐于无叠席的冥塔的小室内
当春风摇响铁马时
幽灵们默扶着小拱窗浏览野寺的风光
我和我的战伴也在着,挤在众多的安息者之间
也浏览着,而且回想最后一役的时节
窗下是熟悉的扫叶老僧走过去
依旧是这三个樵夫也走过去了
啊,我的成了年的儿子竟是今日的游客呢
他穿着染了色的我的旧军衣,他指点着
与学科学的女友争论一撮骨灰在夜间能燃烧多久
1957.
清 明
我醉着,静的夜,流于我体内
容我掩耳之际,那奥秘在我体内回响
有花香,沁出我的肌肤
这是至美的一刹,我接受膜拜
接受千家飞幡的祭典
星辰成串地下垂,激起唇间的溢酒
雾凝着,冷若祈祷的眸子
许多许多眸子,在我的发上流瞬
我要回归,梳理满身满身的植物
我已回归,我本是仰卧的青山一列
1959.
右边的人
月光流着,已秋了,已秋得很久很久了
乳的河上,正凝为长又长的寒街
冥然间,儿时双连船的纸艺挽臂漂来
莫是要接我们回去!去到最初的居地
你知道,你一向是伴我的人
迟迟的步履,缓慢又确实的到达:
啊,我们已快到达了,那最初的居地
我们,老年的夫妻,以着白发垂长的速度
月光流着,已秋了,已是成熟季了
你屡种于我肩上的每日的栖息,已结实为长眠
当双连的纸艺复平,你便在我的右边隐逝了
我或在你的左边隐逝,那时
落篷正是一片黑暗,将向下,
更下将我们轻轻的覆盖
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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