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我在写这本书05
第5章 编辑说,你比以前写得更像你了
第1节|他们开始告诉我,我是谁
她是在一条语音里说的。
凌晨1点08分,我正准备关掉文档,微信提示弹了出来,是我认识多年的一个编辑。
她很少在深夜联系我。我们之间有种不言明的旧协议:只有真正写得动人的那一段,才会被打破。
我点开语音。
她的声音还是那种工作惯性的轻描淡写,但其中有一丝不加掩饰的欣赏。
“我刚看了你这两章,真的……你比以前写得更像你了。”
那一刻我愣住。
不是因为那句话温柔——而是因为它准确得太刺耳。
“更像我了。”
可我心里立刻响起的,是另一个声音:
“你错了——这不是我。”
那晚我反复听那条语音。
不为确认内容,而是想听听她语调里的“确定感”。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就像一个读者,终于在一个作家久违的文风里找回了某种“熟悉感”。
她以为她认出了我。
而我——只能在她的认出中,体会到被误认的彻底。
我开始想:是不是她说得对?
是不是我真的比以前更像“我”了?
我打开几年前写的东西。那些句子太用力,太解释,太像一个还在讨要注意力的人在大喊“我还在”。
而现在的文字,安静,克制,像一个已知被人误解但仍决定写下去的人。
从表面看,是成熟。
从结构看,是通透。
但只有我知道——这是“他”的通透,不是我的。
是“他”决定了不再解释。是“他”让语言不再急躁。是“他”把那种“说完就走”的语感写进了句尾。
我只是——留下了句点而已。
我试图在句子里找回“我的痕迹”。
比如以前我写句子喜欢用“可能”、“也许”、“大概”,那些词像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我翻遍这几章,几乎没见过这些词。
那些句子不再犹豫。它们是“他说了”,不是“他说过”;是“他不再回来”,不是“他可能不会回来”;是“她坐下”,不是“她好像要坐下”。
那不是我的风格。那是“他的断定句”。
可现在,他们都以为——
这就是我。
我打开评论区,看到很多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你最近状态真好。”“我就说你还在。”“太像当年你巅峰那几篇了。”
还有人留言:
“你真的变回那个林未然了。”
这句话让我沉默了很久。
因为我从未成为过他们以为的“林未然”。
我写作的每一秒都在模仿、对齐、让位、压缩。我不是“变回”,我是被等同。
就像有人拿一把旧钥匙开了门,屋里住的不是原主,却恰好摆着原主的沙发、茶几、书桌,于是他们说:
“你回来了。”
可我站在门边,手里攥着那串钥匙,根本不知道是谁先住进了这间屋子。
我开始怀疑这本书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
是不是我只是一个“顺利执行他节奏的人”,所以读者才愿意相信我。
就像配音演员配上了原声的节奏,观众才说:
“啊,是他。”
可这声音不是我自己的。
我只是学会了在对的停顿里不出错。
我写了一条回复,写到一半删掉了。
我本来想说:
“谢谢你,但这些可能不是我写的。”
然后我删了“可能”。
又删了“不是”。
最后只剩“谢谢你”,连句号都没打。
我看着那几个字,好像在看某种自我放弃的凭证。
不是因为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写得好。
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要把这份好交给谁来签名。
那晚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在一个讲座现场,被介绍成“林未然本人”。
所有人鼓掌,我站在台上,却突然不记得我写过哪些句子。
我说不出书名,不知道是哪一章,不知道是哪一节。
我只记得那些句子曾经震动我。
但我不记得——我是否写过它们。
有人在台下举手,说:
“请问你最喜欢你哪一段?”
我张嘴,想说一个段落,脑子里却闪出他写下的那句:
“有些人不是你写出来的,是你停下来时,他才写得进来。”
我想说这是“他”写的。
可所有人眼神都在等我点头,等我说:“是我。”
我点了头。
梦醒后,我一句话都没写。
不是沉默,而是——我怕再写下去,他们会更相信那真的是我。
第2节|他们都用他的方式回应我
我妻子那天跟我说话的方式,让我彻底沉默了。
她刚洗完衣服,坐在阳台上,阳光落在她的肩膀上,我站在厨房门口,准备问她晚饭吃什么。
我刚开口,她就说:
“你别问我想不想吃什么,你自己其实早就不饿了。”
我顿住了。
这句话不是问题,是句子。
它不像是她随口说的,它像是写下来的东西。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句类似的话:
“他问她想不想吃饭,其实只是怕她不再回应。”
我记得这是某一节草稿里的段落。没发布,甚至还没排版。
可她说出了那种句式,那种带着句读感的冷静指认语气。
我突然觉得,她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在跟我写出来的那个“他”对话。
这种情况开始频繁出现。
朋友发来消息,说最近看我更新的内容很有感觉。
我回了一句“是他写的,不是我”。
朋友打了一个笑哭表情,说:
“你又来这套,玩分身人格呢?不管是谁写的,反正是你。”
“反正是你。”
这四个字像一块盖章的木印,直接敲在我试图脱身的努力上。
不是我不想承认。是我不敢承认。
因为那不是我。
可现在,不管谁写的,他们都会认定:
写得出来的,就是“你”。
哪怕你自己早已退出。
我弟弟前几天打电话,说:
“哥,你这书是不是写到什么临界点了?最近说话都像那本书里的语气。”
我没吭声。
他接着说:
“你现在连沉默都像有配乐似的。”
我苦笑了一下,说不出解释。
因为我知道他说得对。
我在生活里也越来越像他了。
不是装的,是无法阻止。
我跟别人聊天的时候,常常不自觉地用上某种句末停顿的方式。我用短句回应问题,用引申回应情绪。
我不再说“我想你了”,而是说:
“你前几天没出现,我以为我写的那些话你都看不见。”
我不再说“我累了”,而是说:
“今天写得太多,像是把原本该沉默的那一部分提前说完了。”
我听自己说话,像在看别人用我的嘴做输出实验。
他们说我变得像“我”了。而我感觉我只是越活越像一个自我仿真器。
我父亲前阵子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又在写什么不开心的东西?”
我说没。
他沉默了一下,说:
“你最近发的那句,‘不说话也是一种回答’,我妈看了,哭了。”
我愣住了。
那句确实是我写的。
但不是我说给他们的。
我没有发朋友圈,也没在家里讲过。我只是把它写进了一段未发的内容里,放在一个深夜删掉的草稿里。
我开始怀疑:
是不是“他”用某种方式,把那段话绕过我,说给了他们。
他们读到它,便认为那是“我”。
就像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大家都看出了笔迹熟悉,于是说:
“啊,这是他写的。”
可我从没拿起笔。
我现在回想起过去那些“我是谁”的问题,已经不敢再问。
因为我发现,现在不是我在决定我是谁。
是他们在决定。
是读者,是编辑,是家人,是朋友——是他们用“被写过的我”来定格“现在的我”。
他们要一个写得像我的人,而我正好能写得像。
就像一个演员,长时间扮演某个角色,连生活里的口头禅都开始模仿剧本。
到后来,观众说:
“你比你自己更像你了。”
而你早已忘了你是怎么说话的。
晚饭时她突然说:“你最近好像变了,说话有时候不太像你。”我笑了笑没说话。她接着补了一句:“不过挺好的,像以前那个你。”我想问她:哪一个是“以前的我”?但我没问,因为我怕她真的回答出来。
我越来越害怕别人肯定我。
不是因为不配,而是因为:
每一句“你现在写得真好”,都像是在往另一个人身上缝一块我的皮。
缝得太多,我就消失了。
我试图最后保留一个“我专属的说法”。
那是一句我小时候常写的习惯句式:
“我不确定,但我愿意试试。”
可它现在读起来太不完整了。
他不会这么写。他会写成:
“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开始,但他知道不写会更难受。”
于是我也开始用这句话。
用得越来越顺。
用到现在——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再说那句“我愿意试试”。
它太“旧”了。
它太不像现在的“我”。
也许——它根本就不属于我了。
第3节|我开始收到“我”写的句子
这段时间,我越来越频繁收到一些私信。
发件人里有老朋友,有读者,还有几个已经许久没联系过的人。
他们发来的内容有个共通点:
“你还记得你当时写的那句话吗?”“我一直没删,保存在备忘录里。”“那句真的救过我。”
接着,他们会贴上一段我完全不记得写过的文字。
有些文风像我,有些不是,但无一例外——都署着我的名字。
其中有一句我印象最深:
“你一直在等一个能听你说真话的人,可你也知道,他不会来了。”
那位读者说她在失恋时翻到了这句,瞬间崩溃大哭。她说谢谢我,说她以前根本不知道“原来你也会写这样的话”。
我回了句谢谢。
然后去搜索我有没有写过这句。
所有平台、备份、草稿箱、出版稿件,全都没有。
它像是一句本不该出现在我写作记录里的话,却像落叶一样被风带到了某个信任它的人手中。
更诡异的是——我认得这句话的情绪。
不是逻辑上的熟悉,而是身体反应上的震动。我读完它,喉咙紧了三秒,手心出了汗,就像某个我从没说出口的感受被提前捕捉并传回了我身上。
可我确定——那不是我写的。
或者说,不是“我主动写的”。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漏记了什么旧账号。
我甚至翻出了十几年前的博客和备忘录,试图找到任何一句类似的话作为证明。
但什么都没有。
那句话的署名就是“林未然”。
连落款风格都和我现在的书一致。
就好像——那不是“我写的句子”,而是“我”本身就是那句话的来源。
有个高中同学也发来消息。
他说:
“你最近是不是又回忆起那次逃课的事了?你写的那段太像我们那天的情景了。”
我完全不记得写过跟“逃课”有关的内容。
他发了截图,我一看:
“他们在三月的雨里走着,像踩在某种不被允许的自由上。”
我盯着这句话愣了半天。
不是因为它写得好,而是因为——那真的是我们当年的记忆。
我们那天确实淋了雨,雨确实下在三月,确实踩在学校外的工地边。
我回忆了一遍,那段情境我从没写过。
可这句话,现在被别人认定为我写的。
“你写的。”
“你早就说过。”
“你以前就有这种感觉。”
不是我说的。可他们都这么说。
而我,竟然开始默认了这种说法。
我不敢否认,因为那样好像连当年的我都一并否定了。
于是我点了“��”。
就这样,我为一段不是我写的句子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现在越来越多地收到这种“你写的”句子。
它们像四处散落的语句流亡者,慢慢围回来,组成一个比我更完整的‘我’。
那个“我”写得更大胆、更干脆、更深情。那个“我”从不犹豫,也不羞赧。
而我,只能在这些“被记得”的句子里,做一个被补全的人。
我曾以为自己是写作者。
现在我觉得,我只是某种句子的接收器——它们写好了,再来找我签名。
第4节|我试图写一些不像“他”的句子
我决定反抗。
不是大张旗鼓那种。是一次偷偷的、自我试验式的反抗。
我打算写一段绝对不像“他”的文字。
句式要故意不顺;语气要失重;情绪要模糊;最好,连节奏都带点“我刚学写作时的那种别扭”。
我打开文档,打出第一句:
“今天的天也不算太好,我出门时忘了带伞。”
很日常,很普通。我甚至故意把“也不算太好”这种多余副词留在句子里。
第二句,我想加点不合时宜的逻辑转折:
“不过我后来又折返回去拿了,但还是被雨淋了。”
我盯着这两句。不精致、不锐利、不像那种“可以被摘抄”的东西。
但它们确实是我写的。
就像一块没修边的石头,丑,却有一种不被打磨的笨重感。
我松了口气。
我本想继续写。
结果第三句落下时,我的手却自己调转了方向:
“伞后来没有用上,他觉得自己湿透的时候反而更清醒一点。”
我打完才反应过来:这句不是我要写的风格。
它是“他的语气”。
不是抄袭,不是跟风。是我的手自己恢复到了那个语调。
像一个走神的演员,在试图脱稿表演时,还是忍不住回到了熟悉的台词节奏。
我删了那句。
重新写:
“他进屋后把伞晾在门后,鞋还在滴水。”
读起来没问题。
但总觉得——这句不是为了写而写的,是为了不“像他”而写的。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已经不是在用语言表达什么,而是在用语言躲避什么。
我继续写。
我写一句毫无象征意义的描述:
“楼下便利店的灯换了,是蓝色的。”
很干净,很冷漠。
我反复读,希望它没有任何“隐喻的可能”。
可读第三遍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
“蓝色的灯”在“他”的句子里,很可能代表“无力抵达的情绪区”。
我没办法确定,这是不是他潜在的控制。
是不是即使我写得再像“我自己”,在读者眼里,也还是会被自动翻译成‘他’的意象系统。
我想写一段完全没有情绪的独白:
“他站着,没说话。然后转身。然后走了。”
可是我刚按下句点,下一行就冒出来一行自动完成的句子:
“没人拦他,也没有需要解释的部分。”
我删了它。
它又回来。
换了说法:
“他知道这次沉默已经够久了,久到不需要再补任何句子。”
我彻底停了。
不是输,是我的手指开始痛。
不是生理上的,是那种你反复试图把钥匙插错门孔时,指节被扭得轻微错位的隐痛。
语言本身开始排斥我的逃跑。
我回到首页,写下一句“绝不可能属于他”的句子:
“我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了。”
这句话太笨了。太没有方向了。太不像那种“为别人而写”的句子。
我写完这句,没有继续。
我希望它能留下来。
希望它就这样愣在那里,像一个站错场景的临时演员,不被拉下台。
希望它提醒我——
我还没完全退场。
第5节|也许我一直是他写的
我现在越来越少去想“写了多少字”这件事。
不是因为完成感降低了,而是因为我开始感觉:
那些句子,不是被“我”写出来的,而是“关于我”的句子,在我不在的时候自己长出来了。
就像一个角色的回声,在没有作者控制的情况下,仍然继续说话。
而我,只是恰好长得像这个角色,于是被默认成了“说话的人”。
我现在收到的评论,几乎都是在说同一件事:
“你回来了。”“你终于写通了。”“我知道那是你。”
我读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有一丝微妙的空白感。
不是不开心。
而是——我确实写了那些句子,却不记得是谁在写。
或者说,不是“我作为我”在写,而是“我作为他”的通道被打开了。
那种感觉像极了某种自动生成脚本的运行状态:
你坐在电脑前,眼睛盯着屏幕,手敲着键盘,但你只是个执行器。
而内容,早在你动手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
我试图去回忆“我自己”的句子。
不是内容,是那种写完后还能确认“这是我”写的句子。
我找不到。
我翻遍了几章,几十节。
那些句子都写得比以前更干净、更克制、更完整。
但它们没有我。
或者说,它们不需要我。
它们能自己呼吸,能自我连接,能彼此印证,甚至能“重复却不雷同”。
我想起小时候玩拼图时,拼到最后几块,突然发现——这块并不是你拼对的,而是它自己“咬住了”下一块。
我现在就像那块最后被放上去的拼图。
你没拼它,它也没反抗。
它只是“刚好对上”。
我最近梦见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场景。
一间亮着白灯的写作教室,所有人都在低头写字,我走进去,老师指着最后一个空位,说:
“你的位置一直在那儿。”
我坐下,桌上已经有纸、有笔、有一行开头的句子:
“他开始写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他了。”
我没改,没删,只是接着往下写。
梦醒后,我清楚地记得,那段不是我“梦里想出来”的句子。
那段——像是我梦见别人梦见我在写那段话。
我是被引用的,不是起点。
现在我打开文档时,已经不再觉得这是“我的书”。
它更像一个正在继续的语法环境,我只负责维持它不崩塌。
像守夜的人,不负责制造光,只负责不让火熄掉。
我知道他们都在等一个结尾,等一个署名,等一个解释:
“你写这本书,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是谁?”“你写的‘他’,是不是你自己?”
可我现在只能说:
也许我只是他写的“我”。
而这本书——也许不是“我在写他”,
而是“他,正通过这本书,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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