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剑回鞘人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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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人物创作第35期：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创作。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拉车的老牛仿佛看穿他心思，顶着一股倔劲向前奔着。

老牛不吭声，车夫不吭声，只有坐在后面的他时不时捂着嘴，而后闷闷咳上两下。

几十年前离开这里时，他从未觉得这儿的土路这般坎坷，现在乘着牛车回来，一起一伏的颠簸接连不断，震得他几乎把五脏六腑从喉咙里抖出来。

初雪刚过，田林间回荡着未散的寒意，冷气穿透车厢的木板袭来，他觉得自己成了一片岌岌可危、将要彻底融化，然后融入土地的雪花。

蓦地，前边的车夫匆促自语了句什么，老牛随之放缓步子，直至一声低沉的轻哞，牛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刚问完，咳嗽立马加重，嘶哑的吸气声一下下从喉中传出，似漏顶破屋里凌冽的风声。

车夫扯开粗布帘子，比厢内之人年轻不了多少的老脸上，刻满紧张和急躁。

“老兄弟，前面好像……有人劫道。”

被拉开一角的帘子外，模糊的景象映入视线。

头顶是白色，脚下是黄色。不远处似乎有黑影在晃动，但他看不真切，也没去关心，因为在朦胧的白色中，他看见了连绵的曲线，那是被水浪般起伏的山岭，所分割出的天穹轮廓。

他还记得离开这里前，朝那个方向投去的最后一眼，当初的那一眼，就和如今的第一眼一般，平淡中隐含着激动。

血流了，泪干了，人走了，他老了，可山还在那儿，丝毫不曾变改。

“老兄弟，”车夫又开口了，声线有些发颤，却不是因为天冷，“我这牛车太显眼了，要不前边儿的路你自己走吧，我得赶紧掉头了。”

说不准是听见车夫的话，又或其他原因，但总之，他动了。

撑着侧边木板，他把温热的剑鞘握得更紧，接着迟缓而僵硬地起身，半晌后蹒跚而出。

眼见前方黑影朝这边聚集，身旁的车夫透过帘缝，瞥了一眼散落在座位上的碎银，只是低声念叨一句“保重”，便调转牛头，拉着缰绳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仿佛眼中只剩遥不可及的天空，以及山岭背景下的一片村庄。

默默把剑带挂到身上，将长剑背到身后，他一步一顿向着前面走去。

每一步都在黄土泥地留下印痕，长剑也一下下打在脊骨上，令本就年迈的身躯愈发佝偻。

忽然，他看见有什么东西挡在身前，似影似幻，若即若离。

他努力眨眨眼，发现似乎是几道人影。

在人影后边，那深厚的黄土上有几片红褐色痕迹，还有几个躺在地上的长条物体。

他还在尽力辨认那是什么，几声嗤笑突兀传入耳中：

“老骨头，你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学年轻人仗剑天涯呢？”

“嘿嘿，实在背不动就歇会儿吧，说不定歇着歇着就死掉了！”

“看你这身破布衣，抢你我都嫌丢人。快点儿把剑送过来，然后赶紧滚！”

他又动了，没去理会耳边嘈杂，只是继续走着，想从前方障碍间挤过去。

“妈的，老东西你装聋呢？”

一只手猛然扯住了他的肩头，把他向后拖拽而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朝背后伸手。虽腰弯背驼，可动作流畅果决。

“铮”的一声，剑吟同风声共鸣。

然而下一刻，剑卡住了。

那男人身体一哆嗦，随即怒不可遏：“他妈的，敢吓老子？给我弄死他！”

另外几人暴起，从后方或侧面冲来，砍刀挥舞向他。

他转过身，右手再度蓄力。而此时，刀锋已然划过他的胸膛。

剑带被切断，可剑也出鞘了。

口中与胸前一起淌出热血，红色渗入土壤，深入地下。

而头上一抹白色绽开，那是他的乱发，比雪更白，比风更轻。

他老眼昏花，看不清敌人在何处，可他的剑知道。

骨肉撕裂，鲜血四溅，惨叫连连。剑锋所过之处，如中败革。有热流飞到脸上，染红发丝；有身影挣扎倒下，呼吸断绝。

每一次挥剑，每一次闪避，都在消耗这具躯壳为数不多的力量。

当他再次俯身咳血，天地已归于宁静。他不发一言，拾起剑鞘转身离去。

冷风萧萧，吹走他身上的血腥味，也吹走眼里始终挥之不去的雾霭。

循着记忆行走，他很快见着那棵数丈高的槐树。光秃秃的树枝像张牙舞爪的野兽，又似无数道从地底挣脱，又在半空凝固的黑色闪电。

他靠着坚实的树干缓缓坐下，无声遥看那可望不可即的山岭。

目光穿过呼出的微薄白气，他忽然觉得山并没那么高大。

“吱呀”一声，旁边屋子的木门打开。短暂静默后，一阵脚步声靠近，一个少年出现在他身前。

“老伯，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到家了。”

“可是老伯，这里是我家。”

然后少年注意到他身上的腥红，“呀，你身上好多血。”

见他没说话，少年又看向他左手的剑鞘与右手的长剑，眼中忽地炽热闪动，刚升起的担忧消失了：“老伯，我想学剑，你能教我吗？”

他两眼用力撑开一条缝，看向面容虚幻的少年，接着使出最后的力气，把长剑插回剑鞘。

说来也怪，这时他反而动作稳健。

“我没什么可教你的，只是这剑，你想要就拿去吧。”

少年没接话，也没接剑，气氛很是安静。

片刻后，少年挠挠头，说：“外边天气冷，你非要待这儿的话，我给你拿件毯子。”

说完，也不顾得他听没听见、回没回应，转身就往屋里跑。

等拿着一条厚实毛毯回来，槐树下的老头面朝着山与天，已然彻底闭上了眼。

风雪又起，几片霜花落在白发上，化开几滴干涸的血。

消瘦的身影倚靠槐树坐着，双手托着一把剑，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却又仿佛融为一体。

把羊毛毯裹在他身上，少年回头看了看屹立无数岁月的山岭，又望向那枯手上的长剑。

他伸出手，捧起了那把剑。

寒意顺着手心蔓延开，他没来由地喉头一痒，轻轻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