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曲院风荷》第五讲——枯树(4)

    古迹

    中国艺术好古,但这个“古”体现的是对永恒感的追求,是瞬间永恒的妙语境界在艺术中的落实。

    清戴醇士(1801—1860)有题画跋云:“崎岸无人,长江不语,荒林古刹,独鸟盘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他描绘的是一种境界,江岸无人,一片寂静,在幽寂中,但见得荒林古刹,兀然而立;而在渺远的天幕下,偶见一鸟盘空,片帆闪动,正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悠然自在显现。他说的是画境,也是悟境。在这里,超越了空间,喧嚣的世界远去,敻绝的境界象征人超然孑立的情怀。而时间也被凝固,古木参差,古刹俨然,将人的心理拉向莽远的荒古。当下和莽古构成巨大的空白地带,通过古“榨取”人对现在的执着,否定现在时间的虚幻性,又通过当下的直觉和渺远的过去照面,当下和远古画面的重叠,创造一种永恒就在当下、当下即是永恒的心灵体验。永恒不是一个时间的刻度,永恒就是无时间。当下不是“此时此刻”,就是无时刻。“豁”是明亮,人的心灵在这一当下永恒的顿悟中一时明亮起来,从“无明”走向“明”,从物我了不相类的无关涉的“寂”走向天乐自呈、天机鼓吹的境界。戴醇士给我们呈现的“古”的境界,实在就是瞬间永恒的妙悟境界。

    中国艺术家真是常怀太古心,对古拙苍莽的境界到了神迷的地步。在中国画中,一枝一叶含古意,一丸一勺蕴苍奇,成了画家们的普遍趣尚。林木必求其苍古,山石必求其奇顽,山体必求其幽深古润,寺观必古,有苍松相伴,山径必曲,着苍苔点点。如在元代绘画中,苔石幽篁依古木,是云林的画境;云窗古苔枯槎外,是吴镇的笔意;冷光逸逸太古色,是子昂的世界。一位收藏家题元代画家方方壶的画说:“有心怀太古。”有人说云林的画“淡泊中含大古意”。钱杜评王蒙“古拙之意可爱”。张梦辰题黄子久山水云:“一丘一壑写高古。”子昂自题竹画云:“怪石太古色,丛篁苍玉枝。相看两不厌,自有岁寒期。”一个“古”字成了元代画人的至爱。

    而明清艺术家承继元人之遗意,多以好古相激赏,他们的画多是古干虬曲,古藤缠绕,古木参天,古意盎然,其中高人雅意,谈不可收,常常于古屋中,焚香读《易》,饶见风韵。而对于园林之妙,他们认为园林在于苍古,没有古意,则无好园林。袁枚说他的随园“饶有古意”,一语点出了中国园林之妙。在中国园林中,习见的是路回阜曲,泉绕古坡,孤学兀然,盛绝荒邃,曲径上偶见得苍苔碧藓,斑驳陆离,又有佛慧老树,法华古梅,虬松盘绕,古藤依偎。明顾大典说他的小园“无伟丽之观、雕彩之饰、珍奇之玩,而推木石汤眼古”他为此而得意,王世贞说他的弇山园中亭子为“乾坤一章亭”。亭只是他园中的亭子,何以扯上字宙乾坤?他是要在这小天地中观大天地,这小天地就是宇宙,就是完足充满,这短暂的观照,就是永恒。

      中国艺术中的这种尚古趣味在世界艺术史士是罕见的,它源于一种深沉的文化精神。而在中国艺术中,又常常将“古”与“秀”结合起来。如清盛大士(1771—?)《溪山卧游录》评明末画家恽向山“苍浑古秀”,周亮工《读面录》评陈洪绶画“苍老润洁”,认为作画“须极苍古之中,寓以秀好”;清王昱《东庄论画》认为作画应“运笔古秀”。在中国艺术中,可谓扁舟常系太古石,绿叶多发荒率枝。艺术家多有枯中见秀的用思。如一古梅盆景,梅根形同枯槎,梅枝虬结,盆中伴以体现瘦、漏、透、皱韵味的太湖石,真是一段奇崛,一片苍莽,然在这衰朽中偶有一片两片绿叶映衬,三朵四朵微花点缀,别具风致。

      中国艺术家将衰朽和新生残酷地置于一体,除了突显生命的顽强和不可战胜之外,还在于传达一种永恒的哲思。打破时间的秩序,使得亘古的永恒就在此在的鲜活中呈现。古是古拙苍莽,秀是鲜嫩秀丽,古记述的是衰朽,秀记述的是新生,古是无限绵长的过去,秀是当下即在的此刻。似嫩而苍,似苍而嫩,将短暂的瞬间糅入绵长的过去,即此刻即过去,也即无此刻无过去。同时,在苍古之中寓以秀丽,秀丽一点,苍莽漫山,一点精灵引领,由花而引人非花,由时而引入非时,由我眼而引入法眼,念念无住,在在无心。这正是中国艺术最精微的所在。

    以巧追巧,并不能巧,拙中见巧,方是大巧。

版权声明:
作者:玉兰
链接:https://www.techfm.club/p/217956.html
来源:TechFM
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THE END
分享
二维码
<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