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战争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现在人常说:被男人宠爱的女人柔情似水。绝对不是母亲那样子,父亲是个自私自利的闷葫芦,年轻时习赌如命。
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家居住那个片区,山高皇帝远,似乎成了无人管辖之地。大街上,蜗居里到处都是赌博之地。
朦胧有记忆时,母亲上班养家,父亲归劳保在家带我,三年的归劳保期,还有前期请病假半年多,父亲每个月六十元工资,自己都不觉得养不了家羞愧。而总是闲不住,不是打麻将就是颠声儿、要不就是推九点、赌得最少是打扑克赢烟。有一天我坐在他的腿上,他们四五个男人围了一圈,轮流抓起白瓷碗里的三颗声儿,一抓一放“嘚儿嘚儿”声音过后,碗里会有一二三,或是两个一样叫两挨上,或者三个一样,或者是四五六。他们比声儿的大小赢钱,每次玩到最后会聚集很多人。有一天母亲下班回家,我吐字不清地念叨着这些耍钱的术语,“三个一样、两挨上、四五六、一二三。”母亲一听就急眼了,急赤白脸地把父亲骂得狗血喷头:“你怎么不去死呢?自己不成器就算了,还带着孩子耍钱。”最可恨的是每次趁母亲骂声小了、气消了。父亲蹦出一句:“我愿意,不然你带着孩子去上班啊!”母亲又开始大骂不止,吓得我以后再不说那些话。
稍微大一些,母亲下班回家,我就像小侦探。顺便玩就留意父亲在谁家打麻将,然后告诉母亲。母亲先让我去叫一次,如果父亲不回家,母亲会亲自去找。她进别人家门一句话不说,抓一把麻将或者牌九就走,父亲追回家免不了一场大战。那些年母亲就像泼妇,吵架语早就背得滚瓜乱熟,把父亲的种种罪状阐述的简明扼要,条理清晰。父亲不听条理,只觉得老婆对着外人伤了他的自尊,野蛮地抢着母亲手里的麻将,两个人来回推搡,甚至是厮打成一团。父亲气极了几脚把家门跺开一个洞,那年月我们住的平房都是木门,也有些年代了。那几块旧门板就像我一样无辜,任由他们撒气,但也只能受着,傍晚时分父亲才回来修门板。
有一年正月初一,父母亲差点出了人命。年三十,家里还算和谐,上午父亲忙着贴春联,母亲准备饭菜,午饭母亲简单做了两个菜,炸了油糕。晚饭母亲包了饺子,做了荤素八个菜,一家人平平静静地享受美食过团圆年。饭后我和母亲看春晚,父亲急三火四地出去寻找麻友组织玩麻将。等到春晚结束,父亲也才回来。一家人洗漱睡觉,父亲头一挨住枕头就打鼾,那鼾声时而细密、时而高亢、时而停歇再起、嘴里含含糊糊地夹杂着一些呓语“糊了,糊了”。母亲不时床上翻身,令她生气的是梦中还说“糊了”。母亲烦躁不安,失眠症作祟更是无法入眠。她心里对身边这个人除了愤恨还有羡慕他的睡眠。
母亲愤恨,凭啥不负责任的人睡得这么香甜。
之后她终于绷不住,母亲先是假意翻身撞了他一下,鼾声受了惊扰停下了,隔不到几秒钟又吼吼响起。母亲烦透了,不受控制地又蹬了父亲一下,鼾声停止,父亲一骨碌爬起,瞪着猩红的眼珠大吼:“干什么?让不让人睡觉?”面色暗黄失眠多日的母亲马上崩溃了,她捂住耳朵,声音里带着哭腔,凄苦地说:“你一直打呼噜,我就不睡觉吗?”父亲爆粗口骂到:“你睡啊!谁不让你睡了?他妈的,我看你就是个神经病。”说完翻身躺下,继续他悠扬顿挫的鼾声。母亲失眠本来就难受,再加上又被骂了神经病,越想越委屈,心里不住地问自己:我这神经病是怎么来的?她又是一夜未合眼……
第二天早上,窗外噼里啪啦地鞭炮声挤进耳膜,随后是早起上班人的脚步声,和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说笑声。幼小的我也懂得忧愁烦恼,无心和小伙伴玩耍。家里冷到冰点根本没有过年的温馨,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父亲和母亲面色阴郁,眼睛来回瞪着对方,不一会儿又摩擦起电,围绕睡不睡觉的问题大吵起来。母亲在辩驳,希望得到父亲的理解。恼羞成怒的父亲哪能懂得失眠症的痛苦,在他的眼里就是母亲在作死。他突然从抽屉里取出来一把裁缝剪刀,飞快地把剪刀中间的螺丝拧下,一把锋利的尖刀握在手里,恶狠狠地指着母亲叫骂:“他妈的,不想过就别过了,大不了一家人同归于尽。”他仿佛要动手。母亲看到这牲口一般的男人瞬间气得晕倒在地,闭着眼睛直挺挺地躺着,我畏畏缩缩不敢去摸母亲的鼻翼,真怕她断气。
幼小的我慌不择路,无助且无奈地驱使下退出房间。站在院外,看着满院子喜气洋洋的红春联和红灯笼,不知怎么在我眼里瞬间变成灰色。我除了紧张,更多的是失望。寻思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也管不了。说实话:我恨这个家,不懂曾经温柔善良的妈怎么变成神经病,那个闷葫芦输耍不成器的爸凭啥那么嚣张跋扈。
93年我上小学一年级,我们搬到一套五十平米的楼房。母亲经常在天色漆黑时牵着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矿上各个单位的空房子找他,也许是母亲害怕或者是冷,每次母亲冰凉的大手握着我温暖的小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微微发抖。有时候能找到,有时候找不到。也有时候父亲一夜或者两天不回家。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天我和母亲辗转好几圈后,经父亲单位一个同事悄悄指点,我们找到大食堂后边一间废弃的大房子。推门进去房子里灯光很暗,不经意抬头看一眼,一盏不大的灯泡上裹着一层苍蝇和蛾子屎,光线里闪现着斑驳的黄绿色颗粒状,那光散射在这些赌鬼们的身上或脸上疙疙瘩瘩很恶心。他们二三十个人围一圈,黑乎乎的一群,而且都压着嗓音说话显得特别诡异。圈里父亲和另一个男人在中间推九点也不知是牌九,其余的人都在压点。一群人都压完之后,屋内寂静片刻,父亲身旁把桩的那个人,动作极快地把压错人的钱聚拢过来,给压对的人分发,其余给所谓的大哥发一些,也许剩下的他们分摊。这些是我长大后的猜测。我和母亲进去后,一群人听到门响动,警觉地齐刷刷地掉过头看向我们娘俩,有些紧张以为是抓赌的来了。母亲牵着我站在一群人的旁边。我很怕,心里咚咚敲着小鼓。母亲似乎也很怕,手不住的颤抖。还有人骂骂咧咧,意思骂妈妈女人进了赌场。父亲也许看到我们娘俩,不一会儿赌局散了,那群赌鬼出了门就像一窝蚂蚁一样四散走开,转眼就不见了。父亲一句话不说前边大步走,母亲拉着我跌跟抢头地后边跟着。回到家里母亲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叫骂着揪着父亲的衣服撕扯。问他:日子还过不过了。父亲弓着身子两手护着脑袋,把背给了母亲,不还手也不说话,就像一截木头杵在那里。
那时母亲常年失眠身体极差,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虚脱了,她蜷缩在床上呜呜咽咽痛哭,哭过后叫我过来,拉着我的小手不住的摩挲。轻声对我说:没事的,不要怕,有妈在。我默默点点头,泪水扑楞楞地顺着脸颊掉在地上,不知道砸没砸个坑,顾哭呢,没顾上看。每天看着发生在父母之间的一幕幕,我无言以表……
后来读初中时,我就懂得努力学习,为了母亲有个活着的期盼,也为了能够离开那个家,高中拼搏三年考取大学。我选择了异地读书,供我上大学那几年母亲背井离乡出去打工受了很多罪。求学期间我回家的次数少,不知道他们的战争还持续不持续,母亲偶尔会给我打电话,她总是报喜不报忧,每次都笑呵呵地说:“孩子,努力学习,家里一切都好,你出门在外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我也是同样和母亲说:“我在学校很好,你们也照顾好自己。”我和父亲几乎不联系,他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我每次打家里的电话也是母亲接。我不知道他当年骂的那些话是激我好好学习,还是真的就那么自私。他和母亲吵架时常骂:“你为他奔命去吧!老子活一天就是为自己活。你还等着指望他,他将来能顶住老子一半就不错了。”这时候母亲就像一头发疯的母狮般咆哮:“哼,天下哪还有不如你这种牲口的人?恶心死我了。不管家不管孩子当初结婚干嘛?我孩子的脚趾头都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我知道母亲护犊子,不让人说她的犊子不好,她如若不是为了护犊子也许早就离开他了,何必受那么多委屈那么多窝囊气。
其实我们居住的地方赌博风气非常严重,至少百分之五十的家庭有习赌的毛病。老人们把扑克牌剪成两半,一滩四个人玩,也可以六个人玩,输赢特别快,玩牌的名称叫编棍。中年人打麻将,很多男人推九点,推牌九,押宝,滴声儿。打台球赢烟,还有打扑克赢烟是最轻的赌局。我父亲除了不打台球,其余的都玩。有很多家庭,男人女人都打麻将,编棍,俩口子会和平相处。即使吵架也是狗咬狗两嘴毛,各自都理亏。这样的家庭一般日子过的一踏糊涂。我母亲是一根筋的女人,她自己不喜欢赌钱,也不让我父亲赌钱,她对父亲说:“要么离婚,要过就必须过好。”父亲经过再三斟酌不愿意离婚,但心里的怨恨越积越多,他说:“不就是赌钱吗?又不是就我自己玩,大家都玩,万一赢了呢?。别人家女人怎么不管,就你事多。”母亲说:“谁好你和谁过,我就是不让你赌。”她俩水火不融。母亲眼里完全不揉沙子,父亲赌钱母亲就和他吵架,他愿意打母亲就陪他打。母亲就用“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的作战方针。
父母的激烈战争一打就是二十年。
我大学快毕业那年,母亲借钱买了市里的房子,由于家里债台高筑,父亲戒掉赌博。他心里依然怨言重重,嫌弃母亲给他背上压了一座债山。母亲当时已经下岗,为了生活当保姆,打零工。只要他不赌,骂几句母亲会忍让,也算是过了十年艰苦且安静的日子。
父亲退休后,整天窝在家里。脾气暴躁,当地人常说,这叫退休抑郁症。他天天拉着苦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三天两头和母亲找茬吵架。甚至因为母亲西红柿炒鸡蛋,多放了一个西红柿,他也骂人。原因很简单就是知道我贷款买了房子,嫌弃母亲填补我。同年腊月,过年要购置年货,母亲求他一起去置办年货,让他用电动车帮着拿东西,父亲倒是去了,母亲挑好的挑贵的买年货,每买一样东西,父亲就站在身边翻着白眼嘟嘟囔囔骂着,嫌弃东西贵花钱多。这些年母亲早已经练就成铜墙铁壁,油盐不进的本领。她行动自如,该买什么买什么。两大袋子食材驮回来后,父亲扔下车回家躺在了床上,母亲提回去食材,一样样收拾整理,然后做成半成品准备过年。
后来我发现母亲变了,她不再发脾气骂人,有空读书抄佛经,心态平和修养极好。似乎和父亲角色互换。母亲成了哑巴,父亲却成了神经病。他横眉冷对把喝酒抽烟当成了做人成败的标准,抽烟越贵越好,越多越好,她们俩三观不合,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
那年浅夏,父亲急吼吼的打来电话说:“你妈病了,你能回来就赶快回来。”问明原委,单位请了年休假。原来母亲检查结果是肝气郁结,脾胃部涨大,白大褂说:脾包肝,怀疑母亲是肝硬化,需要进一步确诊。我回来进入病房后,看到母亲脸色蜡黄躺在病床上。她看到我有点激动,眼圈红了红,嘴巴却紧抿着似乎怕稍不留意哭声溜出来。好一会儿后母亲喉咙用力滚了滚,我知道她用力咽下所有的悲伤和难过。母亲看着我笑了,伸出枯黄的干爪爪似的手握着我的手,我的心揪了揪很疼。眼圈不经意红了,难过地说:妈,你怎么不早给我打电话啊?母亲笑了笑说:“没啥事,妈命硬。”
母亲需要进一步确诊那天,上午十点进手术室,父亲早早来到病房,静静地坐在母亲床边,不时地看着腕上的手表,看得出来他很紧张,那常年喝酒抽烟黑呛呛的脸上布满了小坑坑,显得有点不善。差几分钟十点的时候,他突然侧身抱住母亲的肩膀哭了,一串泪落了下来,滴在母亲的肩头上。母亲那瘦弱的肩膀曾经扛起过他带来的所有伤痛和家庭重担,所以也扛得起他的那串泪。母亲也流泪了,也许是结婚三十多年头一次感受这个男人的一丝温存。父亲哽咽着说:“你好好地,我等你。”母亲没有言语。
我不知道母亲心里是怎么回答父亲的,感觉父亲怕了,也许他怕万一没有PK对手,活着没了意义……
看到父亲抱住母亲肩头的一瞬间,我的眼眶也红了。我有些不解,既然日子过的不如左右邻居,为什么还要继续。为什么不是一别两宽,各自随愿呢?我曾经悄悄问过母亲,您现在没有后顾之忧为什么不离婚。母亲淡然一笑说:“离什么婚?那些最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做了奶奶,离婚好说不好听。再说曾经那些伤痛不再痛了,早被岁月磨滑溜了,就这样将就过吧!”
听后,我有些错愕似乎也合乎常理,母亲是个传统的女人,老了迈出离婚那一步也许比曾经磕磕绊绊寻夫的路还艰难。又寻思,也许父亲母亲前世今生的缘分还没有到头。
上个月家庭聚餐,我的表妹说:“我一直觉得大舅性格和善,是个特别好的人。”我坐在一旁没搭腔。小表妹是姑姑的女儿,父亲的外甥女。我寻思你们那里知道那些年,为了赌钱和母亲大打出手的时候有多暴力,家里烟灰缸乱飞,舀水瓢乱舞,提着刀砍自己的手指,握着剪刀恶狠狠对着母亲。只是和母亲达成协议,只要不离婚,同意母亲寻他管他,不然母亲的命早就没了……
父亲的形象正应了如今网络里说的那样:“外面老好人,回家窝里横。”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琐碎的日子里夹杂着浓浓的烟火气,这烟火气里除了锅碗瓢盆磕磕碰碰,也会有吵吵嚷嚷的生活气息,这也许是日子延续的根本。
父母亲老了,我发现他们之间的战争改变了模式,如今已经演变成耐力与内核的较量。
或许某一年的某一天,她们之间的战争会平稳演变成搀扶与被搀扶的模式。那样是最好的模式了。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