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要签字决定父亲的生命时,所有读过的书都变得微不足道”
亲人离世是我们每个人终将面对的人生课题,可我们很少去谈论这件事,习惯于在外人面前将恐惧和痛苦藏起来。
作家宁不远在父亲去世后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叫《写父亲》。她说:“如果不把我真实的父亲写出来,我无法进行任何其他的书写。我必须通过书写来清空,通过书写来试图填满。只有把这一切都经过了,才能开始点别的什么。”
写下来,失去至亲的痛苦大概也不会消散,但是我们仍然需要这样郑重的告别。写父亲,不仅是为了记住,也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活着。
本文摘选自《写父亲》,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因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把担心的事情说出来,或许它就不会真实发生了
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昨天夜里因为突发心梗住进了西昌市第一人民医院的CCU病房。母亲的声音短促,听得出来,打电话是经过长时间挣扎之后的一个决定。
她说,蝴蝶,你爸这次怕是有点恼火。我说,妈你别着急。她说能不急吗,这回比上回严重得多。
我挂下电话赶紧在网上搜索了“CCU”的意思,“CCU是心内科的重症监护室,有专门的护士照顾每个病人,针对重症冠心病而设立”。在这之前我只知道ICU。
马上输入下一个问题:ICU和CCU哪个更严重?最多的回答是没有哪个更严重之分,只有一个网页有句话:一般来说,ICU里的病人更严重些。我将这个网页截图保存了下来,像保存隐秘的护身符。
我给弟弟小喜打电话。
他家和我家只隔着一条马路,我们原本约好中午一起吃午餐的,接近中午十二点,孩子们都在我家里玩儿,他在他家里炖好了一锅汤准备端过来。通话的过程里,我看见他正把车停在我家门外的小区空地上,他比我早一些接到母亲电话。
他还是把炖好的汤带过来了,雪豆炖猪蹄。汤还很热,我们胡乱喝了两口。孩子们围拢过来,看着我们喝汤,问我们要去哪里。我们说,外公(爷爷)生病了,我们回老家看看就回来。孩子们安静下来,没有再问什么。
从成都开车回西昌的路程是四百六十公里。几年前全线通上了高速,开车才成为我们回家的首选。在更早的时候,我们选择坐火车,成昆铁路。
从老家米易上车经过西昌来到成都,十五个小时。
父亲就是在我十八岁那年坐火车把我送到成都上大学的。
父亲进入CCU之前几个月,我开始写一部计划了一年多的小说,小说的主角是一个喜欢与动物打交道,在客厅养熊,与周围的人事疏离,后来离家出走的男人。
在小说的开头,我用倒叙的手法“安排”了这个男人的死。这个男人因为癌症死在无人照护的病床上。叙述者是这个男人的女儿,第一人称的口吻。
动笔之前,我给一位编辑朋友讲述我的写作计划,并告诉他我的隐忧:父亲今年身体出了一点状况,虽然小说是虚构的,但我还是会有顾虑。
那位朋友说,如果你有这个顾虑,就换个写法。我说我找不到更好的写法,而且小说中的“我”并不是现实中的我,小说中的我没有小孩。再说了,我真实的父亲不会离家出走,他也不会养熊。
编辑朋友说,那你写吧。
我不是要编辑给我提供心理上的支持,而是保有这样的信念:只要把担心的事说出来,它就不会真实发生了。
我已经写了一万五千字。望着车窗外成都平原上飞驰而过的树木,我对自己说,已经说出来过,不会发生的。但是也忍不住想:如果父亲这次真的走了,我将永远不会再打开那部小说文档。
02 当我要签字决定父亲的生命,所有读过的书都变得微不足道
小喜在远处医生值班室探出头,示意我过去。我走过去,医生对我和小喜说,父亲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
医生拿出一叠材料,一一询问我们,并要求签字,诸如:在紧急情况下是否同意插管,是否同意使用心脏起搏器等医疗干预手段等。
这些内容原本应该在父亲入院后就由母亲签字的,她拒绝了,她说她不懂,要等到孩子们来了再签。我们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也不想考虑,迅速签字,同意用一切手段让父亲活下来。
我之前读过不少关于医疗处置的书,其中印象深刻的是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
书中提到,有很多医生和有识之士都建议对老年危重病人采取“姑息治疗”,也就是在明知抢救意义不大的情况下,以病人自己的身体感受为重,医疗手段的目的不是维持生命,而是减少痛苦。
但是,当真实的选择摆在面前,当我签字要决定的是父亲的生命的时候,所有读过的书都变得微不足道。
然后我跟自己说,这只是一份医疗处置过程中的流程化的文件,每个住进CCU的病人家属都需要面对。
护士又催我们离开,一再强调病人需要休息。从明天起,每天只能来探望两次,每次一个人。
夜里十一点,小勇开车回米易,母亲和我还有小喜留在西昌的酒店里。母亲也终于在房间里睡着了,她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此刻鼾声传来。我躺在她身边读一本书,《现代性及其不满》,早上临出门时顺手抓的,想着读这类书比较容易犯困。但此刻我一点儿也不困,眼睛在跟着字往下走,什么也进不到心里。
电话响了,我以为是父亲,显示是来自西昌的座机号码,心开始发紧。电话接通,果然是医院打来的。我划过接听键,闭上眼睛小声说,喂。
“张洪才家属吗?请你马上来医院一趟,病人这会儿很狂躁,不好好睡觉,乱动,不听我们的,你们安抚一下。”
我和小喜赶到医院。医生特许我俩进入病房。父亲在呻吟,嘴里咕噜咕噜说着什么,见到我和小喜,他停止发出那种声音,突然变得很委屈,用一种类似哭腔的声音说,太不舒服了,你们去喊医生打一针止痛的我就不乱动,我就睡觉。
一旁的医生说,不久前才打过一针吗啡,现在不能打。我伸出手握父亲的手,他这次不愿意再回应我。我把白天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不断跟他说问题不大。
还能说什么呢?“听医生的话”这样的话对父亲不起什么作用,他反感病房里的一切。我跟他说,情况正在好转,你只要做到不乱动,一切就会好起来,有哪儿不舒服,你就跟医生说。
父亲闭上眼长叹一声说,哪儿都不舒服。过一会儿他又补一句,你们走嘛,我不乱动。
03 父亲第一次要我帮他做事,是请求我让他少些痛苦
半夜回到酒店睡下,凌晨四点,电话又一次响起,这次是父亲。
他要求我给医生打电话,请我要求医生给他再打一针吗啡,他说两小时前医生已经又给他打过一针,那个东西有用,再打一针他就能好好睡一觉。他说刚才已经睡了一觉,再打一针就可以睡到天亮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我,要我帮他做一件他希望我做的事,请求我,让他少些痛苦。
他一定试过了各种可能,他先是忍着不舒服,实在忍受不下去时叫来护士,在护士不理会他的请求后,想办法叫来医生,他用他自己感觉很不舒服的语气请求医生,他现在想好好睡一觉,但是没有人同意再给他一针吗啡。
最后,在这些他平常根本不愿意做的事都做过之后,他才会想到给女儿打电话。不,他起先给儿子小喜打过电话,但是小喜已经睡着了,女儿成了他无法忍受的漫漫长夜里,最后一种他不得不面对的可能。
挂了父亲的电话,我给医生打电话。
医生说,父亲的身体已经很虚弱,针打多了太危险,今晚不能再打了。医生还说,你不要再给你爸打电话,他打电话你也不要接,他话说多了对身体也不好。
我还是又给父亲打了电话,我跟他说,爸你别说话,你就听我说,你再坚持一下,医生觉得可以再打的时候就会来打的,你好好休息。父亲不再说什么,但也不挂电话,电话那头是他的呼吸。
我说,我挂电话了啊,他不回答。我握着手机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沉默了一段时间,电话被他挂了。
我像一个做错了事还不承认的人,将整个身体瘫软在酒店的白床单上。
窗外,汽车驶过马路的声音越来越多,天光渐渐亮起来。抬眼从窗户往外看,远处大凉山山脉隐约可见。风声渐渐大了,好像要下一场暴雨,隐约的雷声夹杂着风声人声鸟叫声和偶尔的喇叭声。
我渴望这一切把我淹没。
04 我难以面对父亲的衰弱和我的无力
天大亮了,暴雨只下到山上,没有往西昌城里来。
小勇从米易赶过来,准备接母亲回米易。这是我们商量的结果,母亲在酒店里待着意义不大,全家人要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
母亲随小勇离开前,建议我们去几十公里外的灵山寺烧香许愿。我听说过那个寺庙,有不少成都人大老远专程跑来烧香拜佛。
春天的灵山还有一丝寒冷,在绿得发黑的树木中偶尔有一些新鲜的枝叶伸展出来,近处路边的桃花在使劲儿开着。我们的车开到山脚下的游客中心就不能再前进了,只能搭乘景区的摆渡班车。
此刻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我提议在游客中心吃完饭走路上山,反正回西昌也做不了什么,我半开玩笑跟小喜说,走路上山心更诚,才会灵。
自从说了这句话,我们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往“心更诚,才会灵”那个方向去了。
来到一家素餐厅,上菜的时候我跟小喜说,父亲这次如果康复了,我要吃素三个月,不,从今天,这顿饭开始,我就再也不吃荤了。
遇到卖香火的当地老太太,赶紧买,她拿出什么我们就买什么。进了寺庙,十几个大殿,每一处都得拜,我心里想,要是错过一处,父亲可能就不会好起来。心更诚,才会灵。
我意识到,我们在为了做点什么才做什么。做点什么,造成一种我们参与其中、有所行动的错觉。不是在干等一个对父亲命运的判决,这让我们好受一点。
父亲就在几米之外,我多想进去看看他。我突然想试试用自己的脸去让门禁识别一下,这个想法是多么荒唐,但我真的就去试了。我摘下口罩把自己的脸对准门禁,叮,电子屏幕上出现了“心内科×××”的识别结果,门一下子弹开了。
我现在回想当时这一幕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就想着去做这件不可能成功的事呢,怎么就成功了呢?是机器出了问题,还是有位医生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医院里需要人脸识别的门为我打开了,如果非要在我的生命里挑出几个神迹时刻,这就算是一个了。
父亲躺在那里,他已经戴上了氧气面罩,身子似乎又小了一圈,我每次走进病房都感觉他的身子又小了一圈。他的血氧饱和度时高时低,他的氧气面罩有时候会往下掉,我帮他往上拉。
如果我不拉,他自己就不拉,但每一次我伸出手去拉,他都会把自己的手也放上去。他一生都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
从病房出来,一种抛弃父亲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你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这句追问将伴随我很长的时间,此刻我坐在电脑前写下这些的时候,还是这样想。
我怎么能把父亲一个人留在那张冰冷的病床上,我为什么每次离开那间挤满病人的CCU,在不舍的同时,还会有一丝轻松和解脱?我难以面对父亲的衰弱和我的无能为力。
我讨厌医生说出那句,家属快出去,病人需要休息。但又在听到那句话之后想,终于,可以出去了。
05 对父亲葬礼上繁琐的仪式,我充满了感激
从抢救室出来之后,他们又给父亲实施过一次人工抢救。父亲的眉头不再紧锁,他的脸看上去有点陌生。那些仪器连通着父亲的身体,发出各种声音,有一种错觉,好像所有声音都是由父亲的身体发出的,但是那具身体又那么无辜。
医生说,父亲现在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了,如果我们说可以放弃抢救,他们就会取下所有设备。
“他现在还在呼吸对吧?”
“他在仪器的帮助下呼吸。”
“我现在喊他,他能听见吧?”
“听不见。”
“他还有知觉吧?”
“他只是在仪器的帮助下维持生命。”
我跟医生说,你再救救他啊。医生说,好,你们出去。说完她转过身在父亲胸前用力按压起来。
我和小喜退回到CCU两道门之间的过道。我原地蹲了下来,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之间,过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地上了。
小喜站在窗户前望着外面的街道和楼房,他的肩膀在抖动,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出去,几棵红椿树刚发了新芽。
几分钟后,那个满头大汗的医生走了过来,她说,如果你们还不想放弃,我们就继续抢救,但是她说的时候一直在摇头。我知道只能结束了,我顺着她摇头的动作跟着也摇起头来。
医生回到病床,取下了所有仪器和设备。然后再一次走到门口说,家属可以进来了。
父亲胸膛处的衬衣纽扣敞开着,他的皮肤还有温热,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我帮他把扣子一粒一粒扣上,还没扣完我就滑到了地上,又起身,跪下来。
悲伤是在后来才慢慢到来的。在猝然的死亡面前,人大概会启动情感上的应激保护机制,也可能在那些忙碌和仪式里,无暇顾及心痛。忙就是亡心,就是忘了。
事后回想,我对父亲离开后那两天繁琐的仪式充满了感激。
母亲的心碎发生在父亲下葬后第三天。
是真正的心碎,此前我从未认真想过这两个字,心碎,母亲的心碎了。
那天人群早已散去,孩子们随爸爸回到成都,小喜因差飞往日本,小勇赶回了另一个村庄自己家(他是上门女婿)。只有奶奶,一位负责照顾奶奶的表姐,以及我和母亲。我原计划也是这两天就离开。
这天一大早,母亲翻出礼薄一个一个看,她需要记住每一个来吊唁的人留下的礼金数额,以便日后回礼。
我在一旁和奶奶剥豌豆,我们准备午饭吃豌豆稀饭,母亲这几天没吃什么东西。
我和母亲坐得近,我需要随时帮她念出礼簿上的人名,那些名字她大部分都不认识。每当我念出一个她就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把我说出的数字重复一遍。
有些人名就连她也记不太清楚了,奶奶会说一些特点来提醒她。她没印象的,奶奶大都记得。
奶奶说,小桥宝也来了啊,她现在是个嫌疑犯,警察在抓她。她开赌场被人告了。赌场么,一天抽成一千六七百的样子,赚的是危险钱。我们村那个谢定海不是还去给她当保安吗,一天一百元工资。
母亲说,妈,你记错了,前年的事,罚款早就交了。
我又念了些名字,奶奶继续补充,慢慢地母亲不怎么插话了,突然念到一个名字的时候,母亲整个人僵在了那里。我看见她拿着红色礼簿的手在发抖,她的嘴巴也在发抖,汗水从她额头冒出来。
我问她,妈你没事吧?她不回答我,还是僵着,她眼睛望向大门外,眼神静止。门外有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过。
我念到的那个人没什么特别的,不是因为那个人,就只是这么一个又一个地念,一段又一段地回忆,母亲的悲伤在她体内不断累积,到了某个点,她再也承担不起了。
她脸色惨白,试图从沙发上站起来。弯腰起势的瞬间,她又坐回了沙发里,整个身体僵持着,仿佛她的意识在用力跟上什么,又怎么也跟不上。
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就要大哭起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原来能哭是好事。
现在她面临的是一场彻底的崩溃,没有哭声来拯救她了。她的体内淤积了太多单纯的痛苦,以至于她的整张脸在慢慢扭曲。没有哭声。
过了很久,她才从那种僵着的状态中回到现实。她起身了,同时说,我要去睡一觉。
那天她上楼回到她和父亲的房间之后再也没出来。到了晚上我在门口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在里面说,不吃,哎呀,啥子都不想吃。
她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无力,且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们无法共同承担痛苦,这感觉简直让我绝望。
母亲在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终于出门了。她端着一个大纸箱站在门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我说。她说,纸箱里的东西都是你爸的,我们今晚带去他坟前烧掉。
她那个说话的样子,让我感觉她整个人生已经垮塌了。比起父亲下葬那天的恸哭,她已经完全屈服于痛苦。
我接过箱子的同时,母亲在卧室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蝴蝶,她说,你也坐。
我搬来板凳坐在她身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有一件事我还是要再问你下。我说你问。她说,你爸走的时候你真是看着他走的?我不说话,上牙咬着下嘴唇,眼睛盯着窗外的小山坡。
她又说,你要给我说实话。我还是不说话。她说,我晓得了,你不在他身边,小喜也不在,我们都不在。我对不起他,我那天不应该回米易,我该守着他走,他一句话都没留给我,也没留给你们,他肯定有话想说的,我们都对不起他。
我说,妈,下楼吃点东西。她说,要得,蝴蝶,这个事我再也不问你了,我自己消化。
06 我和母亲从未学会互相安慰
箱子里装着父亲的两双运动鞋,一件西服外套,一些秋裤,毛衣,几双袜子,所有的东西凌乱地挤在一起。母亲将它们全部倒出来,又整理一遍放好。
母亲毫无情感波澜的样子在那里整理,看似无情,好像在说,这点东西怎么能纪念她和父亲几十年的情感和人生?随着父亲的离去,这些东西也死了。
另一个傍晚,母亲安静地坐在饭桌前,晚饭结束好一会儿了,屋外的天光就要被黑夜覆盖,房间里弥漫着洗洁精的气味。她刚刚收拾了灶房,四周一尘不染。
她像是个因为完成了一切而失去目标的人。那一刻我知道我什么也帮不了她,她的心在我面前上了锁,对谁都上了锁,打不开。
我递过去一牙西瓜说,妈,我开车送你回城里的家好不?
她不接我的西瓜,说,你爸都死了我回去做啥子。她用的是“死了”,而不是走了,没了,去世了,和她在医院CCU病房门口说的一模一样,和父亲在发病前一晚说的一模一样,她的语气恶狠狠的,毫不打算迂回。
我就站在她面前,无措地看着她,她的眼神也投向了我这边,但我感觉她不是在看她的女儿。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女儿,是一堵墙。
过一会儿她又补了一句,你赶紧帮我把米易的房子卖掉。
这一次,死亡真的变成了一个冰冷的事实,一个终结。
我送母亲去车站,路上母亲提起她的一位朋友不久前跟她说,在网上看到我得了一个什么奖。那是个文学奖,我没想到母亲还有朋友会关注文学。
母亲问我,是不是有很多奖金,我说,也不算太多,几万块。母亲感叹了一声,用她常有的那种腔调笑着说,那么多!
我问她,你是不是很自豪啊?母亲说,当然啦,你从小就让我们自豪,我那些朋友经常说我这辈子运气太好了,生了个那么能干的女儿。
然后母亲说,可惜你爸都享受不到了。她的眼圈红了,为了不让我看到,她把头转向窗外。我们不再说话,我们从未学会互相安慰。
母亲几分钟后把头转过来,望向前方说,走了也对,少受点罪,人只要活着就多少会受罪。我们的车行至一处立交桥下,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07 我用几十年人生构筑起来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被拿走
父亲去世一百天,我们回到村里。
父亲的墓地很美,在一座小山坡的半山腰。站在墓前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看见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他在这里长大,挨饿,挨打,学打铁,做木工,娶妻,酿酒,种地,修建房屋,抚养三个孩子长大成人,与他的妻子争吵,和他的养父对抗,成为大家庭的主人,带领全村人过上更好一些的生活。
他离开过这里,又最终回到这里。他在这里埋葬了一个又一个亲人,而现在是他自己躺在这里了。
坟墓用白色花岗石砌成,是父亲生前喜欢的抛光的白。周围是一片田野,埋葬他那天,四季豆刚刚爬上竹竿搭成的豆架,如今已经挂起了沉甸甸的果实。整齐的豆架一排排往远处延伸,远处是甘蔗林,桑树,玉米地,大叶榕。再远处是村庄,学校,它们的背景是连绵不断的青山,阳光正照进对面那些山峦中。
母亲往一个搪瓷盆里撕纸钱,嘱我们都跪下来。
三岁的侄女月月也跪下了,过一会儿她又站起来喊,爷爷,快开门,快开门呀。这让我觉得,父亲如果打开墓门从里面走出来,咳嗽几声,或者坐下来抽支烟,跟大家说几句话,也是非常自然的事。
然而死亡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死亡让我无法承受。没有什么让我感到宽慰,蔚蓝的天空不行,连绵的青山不行,音乐不行,文学不行,月月可爱的脸庞也不行,什么都不行。
我感觉到,我用几十年的人生一点点构筑起来的东西,正在慢慢被拿走。
父亲的死拿走了一部分,今后还会,一点一点地拿走,直到最后,我也会带着刚出生带来的那点东西死去。
就在这一刻,我好像超越了时间,我和月月一样懵懂,和父亲一样苍老和衰弱,和母亲一样悲伤,和奶奶一样迟缓。时间是什么?时间不一定是线性的吧,在另一个没有时间的维度,所有人都是同龄人。
终结,原来并不像是一个世界末日般的爆炸,死亡呈现的方式竟如此平和,死亡是无声的,想到这一点,无法言说的惊心动魄。
一只鸟从远处飞来,在我们头顶的天空盘旋。母亲放响了火炮,整个山村都是火炮声,那只鸟被惊吓得飞远了。
火炮声很快结束,小山村恢复了安静。
来源:凤凰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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